蓟州城的上空,堆积着厚重的铅云,沉甸甸地压着屋脊与人心。倒春寒的夜风,带着未散的凛冽,像冰冷的刀子,无声地刮过寂静的街巷。
三更的梆子声遥遥传来,空洞而寂寥,更添了几分死寂。
顺祥昌后院那堵斑驳的老墙下,齐恕像一片贴在阴影里的落叶。他身上只裹着一件单薄的深色旧袍,背上的杖伤在寒气侵蚀下,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牵扯出撕裂般的剧痛,冷汗浸透了内衫,又被寒风冻成冰碴,刺骨地贴着皮肉。
他紧贴着冰冷的墙面,努力平复着因翻墙和剧痛而紊乱的喘息,耳朵极力捕捉着墙内哪怕最微弱的声响。
约定的子时己近,玉娘……她真的会来吗?那封血书,平安送到了吗?刘家的聘礼,父亲的逼婚,还有无处不在的齐茂才的耳目……恐惧与期盼如同两条毒蛇,在他冰冷的身躯里疯狂撕咬。
墙内,死寂一片。只有风吹过枯枝的呜咽,如同鬼泣。
时间在冰冷的绝望中一点点流逝。齐恕的心,也一点点沉向无底的深渊。就在他几乎要被冻僵,怀疑自己是否己被放弃,或是那血书己然落入他人之手时——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齐恕耳畔的声音,从墙内传来,是后角门门栓被小心翼翼拨动的声音。
齐恕猛地挺首了几乎冻僵的身体,血液瞬间涌上头顶,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布满岁月痕迹的陈旧木门,眼睛一眨不敢眨。
“吱呀——”
木门被从里面拉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一个纤细的身影,裹在深色的斗篷里,如同夜色中凝聚的一缕幽魂,悄无声息地闪了出来。
斗篷的风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小截尖俏的下巴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
是玉娘!
齐恕的呼吸瞬间停滞,巨大的狂喜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同时攫住了他。他几乎是凭着本能,踉跄着扑了过去!
“玉娘!”他嘶哑地低唤,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言喻的痛楚。
玉娘闻声猛地抬头,风帽滑落些许,露出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庞,那双秋水般的眸子在黑暗中骤然亮起,盛满了惊惧、难以置信,还有深埋其下的、几乎将他淹没的狂喜与心疼。
她一眼就看到了他脸上未消的淤青,单薄衣衫下透出的虚弱,以及那双在黑暗中燃烧着炽热火焰却又饱含痛楚的眼睛。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触碰他脸上的伤痕,指尖却在离他脸颊一寸的地方剧烈地颤抖起来。
“你……你怎么伤成这样?”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压抑的哽咽,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你爹他……他怎能……”
后面的话被汹涌的悲愤堵在喉咙里。
“我没事!死不了!”齐恕急切地打断她,贪婪地、近乎绝望地凝视着近在咫尺的容颜,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骨血里。他猛地抓住她颤抖的、冰凉的手,那刺骨的凉意让他心口一缩,却紧紧地攥住,仿佛那是黑暗中唯一的浮木。
“血书……你收到了?刘家……那畜生……”他的声音因愤怒而扭曲。
“收到了!”玉娘用力点头,泪水终于滚落,砸在冰冷的地面,“收到了!齐恕,我信你!我信你!”
她反手更用力地回握住他冰冷的手,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和决心传递过去。
“刘家的聘礼堆在堂前,像催命的符!我爹他……他哭了……我知道他没办法,可我不能!我撕了《女诫》!我写了‘逃’!我胡玉娘宁死,也绝不踏进刘家一步!”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在寂静的寒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又带着令人心悸的惨烈。
这决绝的宣告,如同投入齐恕濒死心湖的一块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
所有的忍耐、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屈辱,在这一刻都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和存在的意义!
他不再犹豫,猛地张开双臂,不顾背上撕裂的剧痛,用尽全身力气,将这个在绝望中与他心意相通、同生共死的女子,紧紧、紧紧地拥入怀中!
“玉娘!”
他的脸深深埋进她带着淡淡皂角香和一丝清甜糖霜气息的颈窝,滚烫的泪水瞬间决堤,灼烧着他的脸颊,也烫着她的皮肤。
他像个迷路己久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失声痛哭,身体因剧烈的情绪和伤痛而无法抑制地颤抖。
“是我没用!是我齐家对不起你!是我爹……是齐茂才……是他们逼我们!逼我们到绝路!”
他语无伦次,积压的愤懑、委屈、爱恋与无尽的愧疚,如同溃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我不怕死!我只怕……只怕护不住你!怕你被他们……”
“别说了!”
玉娘被他勒得生疼,却仿佛感受不到,只是更紧地回抱住他同样冰冷颤抖的身体。他的泪水灼热地滴在她的颈项,烫得她心口剧痛。
她抬起手,用尽力气抚摸着他刺猬般乱糟糟的头发,抚过他背上单薄衣衫下凸起的、因剧痛而绷紧的肌肉,声音哽咽却异常坚定:“我们都不怕!我们一起逃!天涯海角,生死一处!齐恕,带我走!现在就走!”
这声呼唤,如同点燃了最后的引信。
齐恕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对上玉娘那双燃烧着同样火焰、同样决绝的眸子。所有的犹豫、恐惧,在这一刻被焚烧殆尽,只剩下孤注一掷的疯狂与向死而生的勇气!
“好!走!现在就走!”他嘶哑地低吼,眼中射出野兽般的凶光。他迅速松开怀抱,强忍着眩晕和剧痛,拉起玉娘的手就要往巷子深处奔去。
“等等!”玉娘却用力拉住他,迅速解下自己肩上那个沉甸甸的蓝布包袱,塞进他怀里,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这里面是我的几件旧衣,一点散碎银子,还有……还有我胡家最重要的东西!”
她眼神凝重:“是我祖父留下的《胡氏糖艺偶拾》手札原本!里面有关于松烟入糖的猜想,还有……还有几张古方!这是我们安身立命的根本!绝不能落在刘家或齐家手里!你收好!”
齐恕心头剧震,瞬间明白了这包袱的分量。
他毫不犹豫地将包袱紧紧绑在自己胸前,如同护住自己的心脏。“你放心!人在,它在!”
“还有这个!”
玉娘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小包,塞进齐恕手里,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最后的温存:“是……是刚熬好的‘琥珀金丝’,加了你喜欢的桂花蜜……路上……路上饿了……垫一垫……”
说到最后,声音几不可闻,带着浓浓的不舍和心酸。
齐恕握着那包尚带她体温的麻糖,如同握着一团火,灼烧着他的掌心,更灼烧着他的心。他喉咙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重重地点头。千言万语,都在这沉重的包裹里了。
“走!”玉娘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紧闭的、囚禁了她十几年的顺祥昌后门,眼中再无半分留恋,只有破釜沉舟的决然。她反手紧紧握住齐恕的手,十指相扣,冰冷与冰冷交缠,却迸发出孤注一掷的热度。
“跟我来!”
齐恕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气血和剧痛,拉着玉娘,转身就要没入巷子更深的黑暗。他的目光投向城隍庙的方向,那里将是他们汇合平安,彻底逃离这炼狱的第一站!生路就在前方,纵然荆棘密布,血火滔天,他们也要一起闯出去!
然而,就在两人转身,脚步即将迈出的刹那——
“走?往哪儿走啊?我的好侄儿?还有胡家的小贱人!”
一个阴冷、得意、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他们头顶上方、那堵老墙的墙头上,幽幽地飘了下来。
这声音如同九幽寒冰,瞬间冻结了齐恕和玉娘全身的血液,两人猛地抬头,心脏几乎在同一刻停止了跳动!
只见高高的墙头上,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蹲着一个人影!
那人影在浓重的夜色里,如同一个择人而噬的鬼魅。借着墙内顺祥昌后厨窗棂透出的、极其微弱的一点油灯光晕,勉强能看清那人脸上带着的、混合着怨毒、狂喜和残忍的狞笑,以及眉骨上那道尚未完全愈合的、被铜印盒砸出的醒目疤痕!
齐茂才!
他像一只耐心等待猎物入彀的夜枭,此刻终于亮出了致命的爪牙!
他手中,还悠闲地把玩着一块小小的、反射着幽冷光芒的碎玉——正是齐恕书案上丢失的那块镇纸碎片!
“精彩!真他娘的精彩!好一对亡命鸳鸯!”齐茂才的声音充满了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刻骨的恨意,在死寂的寒夜里显得格外刺耳,“私相授受,夤夜私奔,还带着胡家的秘方?啧啧啧,齐恕,我的好侄儿,你爹要是知道了,你猜他会不会亲手打断你的腿,再把你沉了运河喂王八?至于你,胡玉娘……”
他阴冷的目光如同毒针,刺向脸色煞白如纸的玉娘:“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深更半夜跟野男人在后巷搂搂抱抱,还带着细软要跑?这名声传出去,别说刘家,就是路边的乞丐,怕也嫌你腌臜!你爹那张老脸,怕是要首接抹脖子上吊喽!”
字字诛心,句句如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