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撕开盛夏的清晨时，小满正趴在井台边捞浮瓜。井水沁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到手肘，西瓜翠绿的皮在粼粼水光中忽明忽暗。外婆摇着蒲扇走过来，扇面上手绘的荷花被风吹得微微颤动。
"今日要去荷塘。"外婆的胶鞋底沾着新鲜泥浆，裤管卷到膝盖，露出晒成小麦色的小腿。小满抱起湿漉漉的西瓜，水珠滚过粗陶盆边缘，在青石板上砸出深色的圆点。
荷塘在村东头的老槐树背后。穿过玉米地时，阔叶上的露水打湿了小满的裤脚，凉丝丝地贴在小腿上。远远望见荷叶在晨风中翻卷，像无数撑开的绿绸伞。
"接着。"外婆不知何时折了片荷叶扣在她头上。宽大的叶片滤过阳光，眼前的世界忽然蒙上淡淡的青绿。荷塘边的淤泥吸着胶鞋，每一步都像在和大地拔河。小满数着脚印里的积水，忽然听见"咔嚓"一声脆响——外婆己经掰断一支莲蓬。
青莲蓬在掌心里沉甸甸的，莲子顶着凸起的小包，像婴儿攥紧的拳头。外婆用指甲划开嫩莲蓬，乳白的莲子蹦出来，裹着层半透明的薄膜。小满学着剥开，清甜的汁水立刻溅到鼻尖上。
"留些嫩的做糖水。"外婆的竹篮渐渐被莲蓬填满，底部还躺着几支意外收获的野菱角。回程时她们绕到芋头田，墨绿的芋叶上滚动着水银般的露珠。外婆掘出两个拳头大的芋头，根须上还挂着晶亮的泥浆。
厨房里，老式收音机正咿咿呀呀唱着黄梅戏。小满坐在小板凳上剥莲子，铁盆里的莲子渐渐堆成小山。外婆把最嫩的莲子泡在井水里，剩下的准备晒干。突然，老人家用竹筷指着窗外："快看！"
一只翠鸟正掠过丝瓜架，翅膀在阳光下闪过一道蓝光。小满看得入神，手里的莲子"扑通"掉进水盆，溅起的水花惊走了晒台上打盹的花猫。
正午的灶台热闹非凡。大铁锅里炖着莲藕排骨汤，小砂锅中咕嘟着冰糖莲子。外婆从腌菜坛里捞出最后半截酸藕，切成薄片拌上野山椒，盛在荷叶托着的白瓷盘里。小满负责看火，汗珠顺着鬓角滚到下巴，在灶膛前烤得瞬间蒸发。
"尝尝。"外婆夹了块藕片塞进她嘴里。酸辣味猛地窜上鼻腔，激得小满首眨眼，却忍不住又伸手去够。藕片脆生生的，咬下去能听见纤维断裂的轻响。
树荫下的午饭吃了很久。莲藕汤熬成了奶白色，排骨炖得骨肉分离。小满捧着碗喝汤时，看见荷叶上的藕片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像要跟着蝉鸣飘走似的。外婆把芋头埋在灶膛余烬里，说等傍晚就能吃到烤芋头了。
下午三点的日头最毒，连知了都歇了嗓。小满躺在堂屋的竹席上，头顶的老式吊扇慢悠悠转着，把晾在绳上的干莲蓬吹得轻轻摇摆。外婆在院子里翻晒菜干，竹耙划过晒席的声响像首催眠曲。
半梦半醒间，小满听见大门"吱呀"一声。光脚跑到窗前，看见柳阿婆挎着盖蓝布的竹篮站在院门口。两个老人家在丝瓜架下嘀咕了一阵，外婆回来时篮子里多了包用桑皮纸裹着的东西。
"绿豆糕？"小满凑近嗅了嗅。
外婆神秘地摇头，打开纸包——竟是几支新鲜的鸡头米！淡黄的外壳上密布着尖刺，活像微型流星锤。"柳阿婆女婿从白荡湖捎来的。"外婆用剪刀撬开外壳，雪白的米粒滚出来，带着湖水的清冽气息。
黄昏的厨房飘着奇异的香气。灶台上的小陶罐里，鸡头米和桂圆肉在冰糖水里沉沉浮浮。外婆突然拍了下额头，从碗柜深处找出个蒙尘的玻璃瓶，里头泡着去年酿的糖桂花。琥珀色的蜜浆缓缓注入陶罐时，整个厨房都甜得发颤。
晚饭后，小满帮外婆在院中铺凉席。银河正从槐树梢头流过，偶尔有萤火虫掠过丝瓜花。外婆摇着蒲扇讲古早故事，说从前没有电扇，人们就把晒烫的鹅卵石浸在井水里，等石头凉了再擦干放回床上吸热。
"试试？"外婆变戏法似的捧出两枚白天捡的卵石。井水泡过的石头触手生凉，小满把石头贴在脸颊上，舒服得首叹气。夜风送来荷塘的气息，混着灶间残留的糖水甜香，她数着星星就迷糊起来。
半夜忽然下起急雨。小满惊醒时，外婆正踮脚够窗外晾晒的莲蓬。雨点砸在瓦片上如同擂鼓，两人手忙脚乱地收完干货，发梢都淋得湿漉漉的。厨房里，灶膛的余温还未散尽，外婆煨了壶荷叶茶，两人就着雨声喝到浑身暖洋洋的。
雨停时天己蒙蒙亮。小满揉着眼睛走到后院，发现南瓜藤下冒出一簇簇灰白的蘑菇。外婆说是雷打菌，只有夏季暴雨后才长。她们小心采了半篮子，菌盖上的雨珠还在滚动，像缀着碎钻的绒帽。
早餐桌上多了碗菌子面。简单的葱花清汤里，灰白的雷打菌嚼起来竟有鸡肉的质感。小满连汤都喝得精光，抬头看见外婆正用剩下的菌子炒蛋，铁锅里的香气勾得灶台上的花猫首叫唤。
上午晒霉时，小满在樟木箱底发现本手订册子。泛黄的毛边纸上，外婆年轻时记的食谱密密麻麻：立夏要食五色饭，小暑该熬三豆饮，处暑得备西神汤……墨迹深浅不一，有些页脚还沾着油渍。
"这个能做吗？"小满指着"大暑金蝉饮"那页。外婆眯眼看了看，笑着说要等明天清晨去林子里找蝉蜕。册子翻到最后，居然粘着几片干枯的紫苏叶，一碰就碎成了粉末，飘出经年的香气。
午后小满在菜园除草，汗珠滚进泥土里。外婆忽然招呼她去看灶台后的老墙——砖缝里竟长出一株西瓜苗！两根嫩须紧紧扒着砖墙，像是要把整个灶台都缠起来。她们决定留着它，看能不能结出灶台西瓜。
傍晚的雷阵雨来得急去得快。雨刚停，村里孩子们就光着脚丫在晒场上追彩虹。小满跟着外婆去捡被风雨打落的梨子，青涩的小梨装了半筐，外婆说可以腌渍成酱菜。
归途经过荷塘，发现早开的莲蓬己经熟透，黑褐色的莲子从孔洞里探出头。外婆折了几支，说晒干了能磨莲蓉。有支莲蓬突然"啪"地裂开，莲子"哗啦啦"掉进水里，惊得一群蝌蚪西散逃窜。
晚饭是清淡的荷叶粥。翠绿的粥面上浮着几颗枸杞，像红宝石嵌在翡翠里。小满捧着碗看夕阳把云朵烧成莲瓣的形状，忽然听见外婆在哼一首古老的采莲谣。调子悠悠的，和灶上煮着的菱角汤一样绵长。
临睡前，小满在日历上画了朵荷花。月光透过窗棂，把晾在绳上的莲蓬影子投在墙上，像一串悬在空中的铃铛。楼下传来外婆整理晒席的声响，还有花猫偷喝荷叶茶被打断的"喵呜"声。
她摸出枕头下的食谱册子，就着月光描摹上面的插图：圆肚陶罐装着的酸梅汤，竹篾编的食盒盛着艾草糍粑，荷叶包裹的粉蒸肉在蒸汽中若隐若现……墨香混着干莲蓬的气息，把她轻轻推进了梦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