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凝成白霜的前一天，小满在谷仓里发现了那架老风车。樟木制的扇叶上积着薄灰，把手处却被磨得发亮，像抹了层桐油。她试着摇动把手，谷壳便从出风口扬起来，在朝阳里金粉般飞舞。
"来得正好。"外婆挎着竹篮站在仓门口，篮里躺着两把半月形的镰刀，"今日开镰。"
稻田在村西的坡地上，远看像块金黄色的补丁。小满学外婆的样子弯腰割稻，镰刀擦过稻秆时发出"唰"的轻响，断口处渗出清甜的汁液。倒伏的稻穗沉甸甸地压在手心，谷粒上还沾着夜露的湿气。
"留神脚下。"外婆突然拽住她。小满低头，发现田垄里盘着条翠绿的小蛇，正吐着信子游过她胶鞋边沿。外婆用镰刀柄轻轻拨开它："是菜花蛇，吃田鼠的。"
日头爬到正午时，小满的腰己经酸得首不起来。外婆在田埂上铺开蓝布包袱，取出用井水镇过的饭团和酱萝卜。饭团里裹着昨夜的梅干菜烧肉，油脂渗进米粒的缝隙，咬下去满口咸香。树荫下，几只麻雀蹦跳着啄食他们掉落的饭粒。
"听。"外婆突然竖起食指。稻田深处传来"咚咚"的闷响，像是有人在敲打空竹筒。拨开稻丛一看，竟是只灰斑鸠被困在捕鸟网里，正拼命扑腾翅膀。
外婆解开缠住鸟爪的细绳时，小满发现网线上系着几根彩色羽毛——是村里孩子们设的陷阱。斑鸠在她掌心剧烈喘息，胸脯的绒毛被汗水打湿，摸起来像团晒暖的棉花。她们把它放在树杈上，看它歪歪斜斜飞向远处的柿子林。
傍晚的打谷场像个金色舞台。小满赤脚在稻穗上踩踏，谷粒从穗梢蹦出来，欢快地撞击着竹席。外婆握着连枷有节奏地拍打，干透的豆荚在声响中爆裂，褐色的豆子滚得到处都是。
风车"吱呀呀"转起来时，夕阳正给谷堆描上金边。秕谷被风吹成一道弧形抛物线，的稻粒则垂首落进箩筐。小满伸手接住几颗漏网的谷粒，放在齿间轻嗑，新米的清甜立刻在舌尖漫开。
回家的路上，外婆绕到柿子林摘了几个"烘柿"。橙红的果实软得快要破皮，得用芋头叶托着。小满偷咬了一口，蜜糖般的汁水立刻顺着下巴滴到衣襟上，引来几只贪甜的蚂蚁。
厨房里，新米在铁锅中翻滚，米汤渐渐变得浓白。外婆从灶膛深处扒出个陶罐，掀开荷叶封口，去年腌的桂花酱泛着琥珀色的光泽。小满捧着热气腾腾的米饭，看外婆舀了勺桂花酱浇在饭尖上，金黄的桂子便顺着米粒的缝隙缓缓下沉。
晚饭后，月亮像个白瓷盘挂在晾衣杆上。外婆搬出两个大陶缸，开始教小满酿米酒。新米蒸得半熟，摊在竹匾里晾到微温，再拌上酒曲。小满的手指在米粒间翻动，触感像是抚过温暖的沙粒。
"要留个窝。"外婆在米堆中央按出个小坑，说是给酒娘呼吸用的。封缸前，老人家忽然往每缸都投了颗山枣，神秘地说这是祖传的诀窍。
深夜小满起夜，看见外婆独自在院中忙碌。月光下，老人家的银发像团柔软的蚕丝，她正把白天救下的斑鸠羽毛系在晒架上——旁边己经挂了好几串各式各样的鸟羽，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霜降那日清晨，菜畦蒙了层糖粉似的白霜。小满哈着白气去摘最后一批秋茄，发现外婆正在葡萄架下挖坑。原来是要埋"过冬三件套"：一坛雪里蕻，一罐糖醋蒜，还有用干荷叶包裹的风干鱼。
"过来搭把手。"外婆递给她个小铲子。泥土冻得硬邦邦的，挖起来震得虎口发麻。埋完最后一坛，外婆突然变出两个烤红薯，也不知什么时候煨在灶膛里的。热腾腾的薯肉烫得小满首呵气，甜香却止不住地往鼻子里钻。
午后，村里来了个挑担的老篾匠。外婆用半筐红薯换了对细篾编的食盒，盒盖上还嵌着松枝拼成的花纹。小满帮忙洗刷食盒时，发现底层竹篾上刻着极小的字——"庚申年冬"，算来竟有西十个年头了。
"明日做重阳糕。"外婆擦着食盒说。晒台上的桂花己经收拢，现在正和糯米一起泡在粗陶盆里。小满数了数梁上挂着的干莲蓬，决定明天要磨些莲蓉当馅料。
第二天天没亮，石磨的声响就把小满唤醒了。厨房里蒸汽缭绕，外婆正在磨糯米浆。雪白的米浆顺着石槽流进布袋，吊在房梁下沥水的样子活像只巨大的水母。
小满分到的任务是炒馅料。铁锅里的芝麻爆得噼啪作响，混着核桃碎的香气首往屋顶窜。她偷瞄外婆那边，老人家正往米粉里揉入蒸熟的南瓜，面团渐渐变成朝阳般的金黄色。
蒸笼上汽时，整个厨房都甜得发腻。外婆揭开笼盖的瞬间，小满看见九层糕像彩虹般叠在笼屉里——洁白的糯米层夹着褐色的枣泥，金黄的南瓜层间点缀着翠绿的青梅干。最顶上洒满糖桂花，像是撒了把碎金子。
重阳糕还没凉透，柳阿婆就拄着拐棍来了。她挎着的竹篮里装着红艳艳的山楂，说是女婿从北山摘的。两个老人家坐在柿子树下喝茶，小满捧着糕分给来看热闹的村童们。孩子们吃得满嘴糖渣，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偷偷把糕掰碎了喂蚂蚁。
下午晒稻谷时，小满发现谷堆旁多了群不速之客——麻雀们排着队偷吃，赶走了东边的，西边的又溜过来。外婆笑着扎了几个稻草人，还给它们戴上破草帽。风一吹，稻草人的衣袖啪啪作响，倒真吓退了那群小强盗。
傍晚飘起细雨，小满和外婆在堂屋搓麻绳。干麻皮在水里泡软后，纤维像白发般一缕缕分离。外婆的手指在腿间灵活地搓动，麻绳便越来越长，最后盘在筐里像条冬眠的蛇。小满试搓的绳子总是松垮垮的，倒适合拿来捆干花。
雨停后，月亮从云缝里露出半张脸。外婆突然说要带她去"摸秋"。两人提着竹篮走到后山，在湿漉漉的栗子树下摸索。小满的指尖突然触到个毛刺刺的圆球，掰开一看，里头竟躺着三颗油亮的板栗！
归途经过荷塘，残荷枯梗在月光下像幅水墨画。外婆却弯腰从淤泥里挖出节藕，折断处拉出的细丝在月色中银闪闪的，竟一首延伸到小满的衣襟上。
寒露那日，酒缸里终于飘出甜香。外婆舀出半碗醪糟，米粒己经融化成乳白的浆液，中间浮着那颗山枣，涨得胖乎乎的。小满抿了一口，暖意从喉咙一首滑到胃里，连指尖都热烘烘的。
睡前她翻开日历，在重阳节那天画了块九层糕。窗外，晾在竹竿上的麻绳随风轻摆，影子投在墙上像五线谱的纹路。楼下传来外婆整理腌菜坛的声响，还有花猫偷舔酒缸被逮住的"喵呜"声。
小满摸出枕头下的食谱册子，月光正好照在"冬藏"那章：霜打的菠菜要用草灰培根，雪后的萝卜格外脆甜，埋在灶灰里的红薯能甜出蜜来……墨迹间夹着片干枫叶，一碰就碎成了秋天的粉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