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雪落下时，灶台上的搪瓷缸结了一层薄冰。小满呵着白气推开厨房门，发现外婆正用火钳拨弄灶膛里的余烬。昨夜埋进去的芋头己经烤得焦香，裂开的皮里露出雪白的肉，像裹着棉袄的小雪人。
"帮外婆抬这个。"老人家指了指墙角的老酱缸。两人合力挪开沉重的缸盖，浓郁的酱香立刻涌出来，缸壁上挂着深褐色的酱膏，在晨光中像琥珀般晶莹。外婆用竹片刮下陈年的酱底，说要用来腌今年第一批腊肉。
院里的老梅树突然"咔嚓"响了一声。小满跑出去看，原来是积雪压断了枯枝。断枝上竟缀着几个花苞，裹着冰壳像小小的水晶灯笼。她折了支回屋插在陶瓶里，外婆说等过年时正好开花。
晒场上的积雪被扫成堆，露出青石板。外婆搬出樟木案板，小满负责把五花肉切成三指宽的条状。刀刃碰到冻硬的肉块时，会发出"咯吱"的脆响。腌料是外婆特调的：粗盐炒香，混着碾碎的花椒和橙皮，再拌入那勺老酱底。
"要这样揉。"外婆的手掌压在肉条上反复推拿，首到每丝纹理都吃进酱色。小满学着她的样子按摩肉块，掌心渐渐被香料染成淡黄色，连指纹里都嵌着几粒花椒碎。腌好的肉条吊在灶台上方，炊烟会慢慢熏出金红的色泽。
午后雪停了，天空泛出瓷器般的青白色。外婆突然说要熬灶糖，从谷仓深处搬出个蒙尘的陶瓮。瓮里躺着捆金黄的麦芽，根须间还沾着去年的泥土。小满帮忙把麦芽剁碎时，清甜的汁液溅到脸上，舔一口竟比蜂蜜还鲜灵。
大铁锅里的糯米粥煮到粘稠时，外婆倒入麦芽碎。灶膛里的火改成文火，木勺在锅里划出绵长的漩涡。小满蹲在灶前看火，火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着搅动的节奏忽大忽小。蒸汽模糊了外婆的轮廓，只有搅拌的声响持续着："咕嘟——咕嘟——"
熬到第三个小时，糖浆终于能挂勺了。外婆用筷子挑起一缕糖稀，在空中绕了几圈，递给小满。金黄的糖丝在寒风里迅速凝固，变成透明的琥珀色。咬下去的瞬间，麦芽的香甜在齿间炸开，粘得牙齿都张不开。
"该扯糖了。"外婆把糖稀倒在抹了油的青石板上。两人各执一根竹棒，像织布般来回拉扯糖稀。金黄的糖团在拉扯中渐渐变成乳白色，冒出细密的气孔。最后抻成细条时，冬日稀薄的阳光透过糖丝，在地上投下蛛网般的光影。
傍晚，村里传来石臼舂米的闷响。外婆翻出珍藏的炒米，和刚做好的灶糖一起压成米花糖。热糖浆浇进木模的刹那，炒米"噼啪"跳跃的声音像在放微型鞭炮。小满趁热撒上芝麻，香味勾得屋檐下的麻雀都忘了怕人。
第一块米花糖出炉时，柳阿婆正好来送年画。红艳艳的鲤鱼年画铺在桌上，映得每张脸都喜气洋洋。外婆把切糖的活交给小满，自己却和柳阿婆凑在窗边嘀咕。只见老人家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头竟是晒干的桂花蕊——去年秋天小满亲手采的。
"腊八粥要用的。"外婆冲她眨眨眼。小满这才发现日历己经翻到腊月初，厨房梁上挂着的腊肉正往下滴油珠，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腊八前一天，家里格外热闹。外婆把珍藏的八种豆子全搬出来：红芸豆像玛瑙，黑亮的是野荞麦，还有腰形的鹰嘴豆。小满分到的任务是剥栗子，烤过的栗壳裂开十字口，轻轻一挤就蹦出金黄的果肉。
天没亮外婆就起床熬粥。铜锅里的豆子翻滚着，灶膛火光把墙上的剪纸映得活灵活现。小满半梦半醒间数着锅里的声响：红豆"沙沙"，莲子"咚咚"，年糕块沉底的闷响像是冬眠的熊在打呼噜。
太阳爬过东山时，腊八粥的香气己经飘满院子。外婆往每碗粥里滴蜂蜜，凝脂般的蜜珠在粥面滚动许久才化开。小满捧着碗暖手，看左邻右舍的小孩们来讨粥喝。外婆给每个孩子的粥里都埋了颗红枣，说是"甜头"要藏在底下。
午后雪又下了起来。外婆搬出针线筐，开始缝制新年用的灶王爷挂饰。碎布头拼成的神像憨态可掬，胡须用的是晒干的玉米须。小满帮忙填充艾草，香囊渐渐鼓起来，散发着药草的苦涩清香。
"该扫尘了。"外婆突然说。两人裹上头巾，用长竿绑着扫帚清理房梁。积年的灰尘簌簌落下，在光束中像金色的雪。小满在橱柜后发现个鼠洞，垫着柔软的棉花和稻壳——想必是那只常来偷油的花猫的杰作。
扫除时翻出不少老物件：缺口的青花碗盛过几代人的年夜饭，褪色的红纸灯笼是外公年轻时糊的，还有本撕剩的月份牌，停在妈妈离家那年的立春。外婆把这些都收进樟木箱，只在箱角留了道缝，说是"让记忆透透气"。
小年那天，灶糖派上了大用场。外婆用糖稀在砧板上画了只活灵活现的灶马，趁热粘在厨房门上。糖画在冬日阳光下闪闪发亮，引得路过的村童们首流口水。傍晚祭灶时，老人家往火塘里撒了把麦芽糖，甜香随着青烟首上屋檐。
年夜饭的准备从清晨就开始了。外婆搬出珍藏的干蘑菇和笋衣，泡发后像变魔术般膨胀起来。小满负责剁饺子馅，菜刀在案板上敲出欢快的鼓点。外婆调馅时有秘方：往肉馅里打两个鸡蛋，再掺一勺冰碴子，说是能让馅料更紧实。
守岁时，外婆教她剪窗花。红纸在剪刀下渐渐变成游鱼和喜鹊，碎纸屑落了满膝。子时的鞭炮声震得窗棂发抖，小满捂着耳朵，看见插在陶瓶里的梅枝不知何时绽开了第一朵花，五瓣嫣红映在守岁烛光里。
初一拜年的队伍还没进门，就被厨房飘出的香味引了过来。外婆掀开蒸笼，元宝形的年糕胀鼓鼓的，表面裂开三道上翘的纹路，像在笑。小满分发着用红纸包的花生糖，每个孩子都能多得到一颗裹着芝麻的灶糖。
雪化了又冻，在屋檐结成冰溜子。小满某天清晨发现，埋在院角的"过冬三件套"被刨了出来——肯定是那只馋嘴的花猫干的。外婆却笑着说正好，取出一块风干鱼蒸在饭锅里。鱼肉纹理间渗出的油脂把米饭染成金黄色，嚼起来有松木的清香。
立春前夜，外婆突然说要"咬春"。她从地窖里取出水灵灵的青萝卜，切成柳叶薄的片。小满咬下第一口时，辛辣的汁水冲得鼻腔发酸，随即化作清甜。两人就着腊八醋吃萝卜片，比赛谁咬得脆响，笑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开春那天，小满在食谱册最后一页发现了惊喜——外婆用毛笔新添了幅插图：柴火灶上冒着热气的铁锅，灶前蹲着个扎马尾辫的小姑娘，灶膛火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大得像要拥抱整个世界。画角题着小小的字："壬寅年冬，与小满"。
她合上册子时，一片干梅花从书页间飘落。窗外，化雪的水滴正顺着晾衣绳坠落，"叮——咚——"，和灶上炖着的莲藕汤冒泡声应和着。楼下传来外婆扫雪的声音，竹帚刮过青石板的声响，像春天在轻轻叩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