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刚停稳,潮湿的风就卷着水汽涌进车厢。石野先拎着木箱跳下去,脚刚沾地就回头,手在半空悬了两秒,最终还是落在身侧,指尖却悄悄蜷了蜷。
林清砚抱着竹篮往下挪,戏妆匣在里面轻轻撞着,像他此刻的心跳。站台乱糟糟的,挑着担子的小贩吆喝着跑过,扛麻袋的脚夫踩着木屐“啪嗒”响,石野皱着眉往人群里扫了圈,忽然抓住他的胳膊肘:“跟紧我。”
那力道不重,却烫得林清砚胳膊发麻。他低头看石野的手,指节粗大,虎口处有道新鲜的划痕——是昨夜收拾行李时被钢筋蹭的,此刻正轻轻陷在他的布料里,像枚不会褪色的印子。
走出车站时,晨雾还没散。石野找了辆黄包车,先把木箱塞进去,又扶林清砚坐好,自己却到车尾巴上。车夫蹬着车穿过巷弄,骑楼的阴影落在两人之间,石野的膝盖偶尔碰到林清砚的鞋尖,每次都像触电似的缩回去,却又在下个颠簸里不经意撞上。
“前面拐个弯就到码头了。”石野突然开口,声音被风刮得有点散,“赵头说戏台搭在工棚中间,竹架子,比咱原来的结实。”他说着往怀里掏了掏,摸出块用油纸包着的桂花糕,“刚才在站台买的,你尝尝。”
林清砚接过来时,指尖擦过他的掌心。石野的手像揣过烙铁,烫得他慌忙低下头,咬了口桂花糕,甜香漫进喉咙,却压不住耳根的热。他想起昨夜月光下,这人把断眉笔塞进他手里,说“等找着铺子买新的”,那时他就想,要是能一首这样,就算啃干硬的窝头也甘心。
黄包车在窄巷口停了。石野拎着箱子先走,林清砚跟上时,被门槛绊了下,竹篮差点脱手。石野猛地回头,伸手就捞住他的手腕,掌心的老茧擦过细腻的皮肤,像砂纸轻轻磨着绸缎。
“当心。”他的声音低得像耳语,呼吸扫过林清砚的鬓角。
林清砚的手腕被攥得发紧,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掌心的纹路,还有微微发颤的指尖。巷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墙缝里的野草被风吹得沙沙响,他看见石野的喉结动了动,像有话要说,最终却只是松开手,往巷深处走了两步,声音闷闷的:“路滑。”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影子被晨光拉得很长,几乎要碰在一起。快到码头时,江风突然大起来,卷着片落叶往林清砚脸上扑,他下意识偏头,石野却先一步伸手,用手背替他挡了下。
就是这一下。
温热的皮肤相触的瞬间,林清砚像被烫到般缩了缩,石野的手却没收回去,反而轻轻勾住了他的指尖。
很轻,像羽毛落在心上,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力道。
林清砚的心跳突然乱了,像戏台的鼓点敲错了拍子。他能感觉到石野的指尖在抖,比扛钢筋时抖得还厉害,可那根粗糙的手指就那么勾着他,像怕他跑了似的。
前面传来卸货的号子声,石野猛地回神,手像被火燎了似的要缩回去,林清砚却突然用力,反握住他的手。
石野的脚步顿住了。
林清砚的手很软,指腹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轻轻裹着他的手指,像温水漫过冷铁。他低头看两人交握的手,他的手黝黑,沾着点铁锈;他的手白净,带着松香气,却奇异地贴合,像天生就该握在一起。
“走快点吧,”林清砚的声音很轻,尾音却带着笑意,“别让赵师傅等急了。”
石野“嗯”了一声,脚步却有点飘。他感觉掌心的汗把对方的手都浸湿了,可就是舍不得松开,反而攥得更紧,像握着块失而复得的珍宝。
路过码头的石阶时,林清砚被青苔滑了下,石野顺势把他往身边带了带。两人的肩膀轻轻撞在一起,林清砚抬头时,看见石野的耳尖红得像戏台的绸子,突然觉得这南方的潮湿天气,竟比北方的暖阳还要让人心里发暖。
远处的戏台己经支起来了,竹架子上的红绸被风吹得猎猎响。石野牵着他往那边走,脚步渐渐稳了,掌心的温度透过相握的手传过来,烫得林清砚心里发颤,却又踏实得很。
他想起石野总说“钢筋要扎在结实的地方”,原来人心也是这样,只要找到能牢牢握住的那只手,再颠簸的路,也能走得稳稳当当。
江风里混进了胡琴的调子,石野突然低头问:“晚上唱《牡丹亭》好不好?我想听你唱那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这次别改词了。”
林清砚看着他眼里的光,笑着握紧了他的手:“不改了。不过得加两句新的,唱给你一个人听。”
石野的脚步又乱了,握得更紧了些,像要把这人的温度,连同那句没说出口的戏词,一起攥进骨缝里,带到往后的日子里去。
码头的号子声还在响,胡琴调子越来越亮,而他们手牵着手,一步步走向那座竹架戏台,走向那些浸着松香与铁锈的,有彼此的晨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