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风带着凉意,工棚里的工友大多睡了,只有角落里还亮着盏昏黄的灯。石野蜷着腿坐在铺位上,膝盖上放着个铁皮盒,是他从床底下翻出来的,锁早就锈死了,被他用斧头硬生生劈开。
林清砚凑过去看,盒子里没什么值钱东西,只有张泛黄的黑白照片,半包皱巴巴的奶糖,还有块缺了角的长命锁。
“这是……”林清砚的指尖悬在照片上方,没敢碰。照片上是个穿工装的女人,眉眼间竟和石野有几分像,怀里抱着个襁褓里的婴儿,背景是片灰蒙蒙的厂房。
石野拿起照片,指腹轻轻擦过女人的脸,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娘。”
这是林清砚第一次听他提起家人。他没说话,只握紧了石野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粗糙的皮肤传过去,像团小小的炭火。
“她以前在纺织厂上班,后来厂子倒了,就去工地上给人做饭。”石野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我六岁那年,工棚塌了,她把我护在身子底下……”他顿了顿,喉结滚动着,“等被挖出来时,她身子都凉了,手里还攥着这个。”
他拿起那半包奶糖,糖纸早就褪色发脆,里面的奶糖怕是早就化了又硬了。“那天是我生日,她攒了半个月的钱,买了这包糖。”
林清砚的眼眶突然就湿了。他想起石野总把好吃的留给自己,想起他看见孩子时眼里一闪而过的温柔,原来这粗粝的外壳下,藏着这样深的伤口。
“那你爹呢?”他轻声问,怕触到更深的痛。
“不知道。”石野笑了笑,笑得有点苦,“我娘说,他是个跑船的,走了就没回来过。”他拿起那块长命锁,铜质的表面被磨得发亮,锁身上刻着的“野”字还清晰,“这是我娘给我起的名,说野点好,贱民好养活。”
林清砚接过长命锁,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却像烫得厉害。他想起石野总说自己“命贱”,想起他受伤时总说“没事”,原来这些都不是天生的硬气,是被生活磋磨出来的,不得不有的坚韧。
“石野这个名字,很好。”林清砚把长命锁放回他手心,认真地说,“像山野里的树,扎根深,长得壮,什么风雨都不怕。”
石野看着他眼里的认真,突然觉得这名字好像真的没那么难听了。他把照片和奶糖放回铁皮盒,又将长命锁贴身戴好,冰凉的金属贴着胸口,像母亲还在护着他。
“我娘走后,我就在工地上混大。”他继续说,声音渐渐平稳,“跟着工头搬砖,跟着师傅学扛钢筋,谁肯给口饭吃,我就给谁干活。那时候总想着,等长大了,能挣着钱了,就给我娘立块碑,让她也能体面点。”
“后来呢?”林清砚追问。
“后来攒了点钱,回去找当年的工地,早拆了,变成了商品房。”石野笑了笑,眼里却没什么笑意,“问了好多人,都不知道我娘葬在哪儿。我就想,算了,她那么疼我,肯定不怪我。”
林清砚突然抱住他,把脸贴在他后背,像想透过这层厚实的皮肉,去温暖那颗被冷遇了三十年的心。“以后我陪你找。”他声音闷闷的,“找不到也没关系,我给你当家人,我们就是彼此的家。”
石野的背僵了僵,随即放松下来。他抬手,轻轻覆上林清砚的手背,那双手柔软得像云,却带着能托住他整个世界的力量。
“以前在工地上,看见别人一家人吃饭,总觉得眼馋。”他声音发颤,“有时候扛着钢筋站在高楼上,往下看,觉得这城里的灯再亮,也没一盏是为我开的。”他转过身,握住林清砚的肩,眼里的光比工棚的灯还亮,“现在不一样了。我知道,工棚里那盏灯,是为我留的;铺位上那个人,是在等我回家的。”
林清砚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石野的手背上,滚烫的。
“以后我们攒够了钱,就去你娘以前的纺织厂附近看看。”他擦了擦眼泪,眼里闪着光,“说不定能遇见认识她的人。就算找不到,我们也给她立块碑,就刻‘石野之母’,让她知道,她的儿子长大了,有人疼了。”
“好。”石野重重地点头,喉咙发紧,说不出别的话。
那天夜里,石野睡得很沉,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林清砚没睡,借着微弱的灯光,看着他熟睡的侧脸。他想起石野说的,在高楼上看城里的灯,想起他攥着半包过期奶糖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以前在戏台上唱的那些“苦情戏”,都不及石野真实经历的万分之一。
他悄悄起身,从包袱里拿出那本师父留下的戏本子,在空白页上写下“石母”两个字,又画了棵枝繁叶茂的树。他想,等以后找到合适的地方,就把这页纸烧给石野的母亲,告诉她,她的野小子,现在过得很好。
第二天一早,石野醒来时,发现枕边放着块新做的米糕,是林清砚托伙房大师傅蒸的,上面还撒了点白糖。
“尝尝。”林清砚眼里带着期待,“就当……提前给你过个生日。”
石野拿起米糕,咬了一大口,甜糯的味道在嘴里化开,一首甜到心里。他这辈子没吃过生日蛋糕,这是他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等明年,”他含着米糕,含糊地说,“等明年我生日,我们就去租的院子里,我给你劈柴,你给我唱段新戏,好不好?”
“好。”林清砚笑着点头,眼里的光比米糕上的白糖还亮,“我把你娘的故事也写进戏里,唱给你听。”
石野看着他笑,突然觉得,那些被遗忘的过去,那些没说出口的委屈,好像都在这米糕的甜味里,在身边人的笑意里,慢慢被抚平了。
他不再是那个在工地上混日子的野小子,不再是那个连母亲坟茔都找不到的孤儿。他有了牵挂,有了盼头,有了个愿意听他讲过去、陪他过将来的人。
铁皮盒被小心地收在床底,里面的照片、奶糖和长命锁,不再是孤零零的念想,而是成了这份新生活里,带着温度的注脚。
就像林清砚说的,他是山野里的树,以前是孤零零一棵,现在,终于有了可以并肩而立的另一株。风吹过来时,枝叶相触,沙沙作响,都是旁人听不懂的,属于他们的情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