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浓稠的牛奶,紧紧缠绕在圣阿加塔大教堂那古朴斑驳的石壁上。
这座始建于公元 11 世纪的主教堂,是卡塔尼亚巴洛克式建筑的杰出典范,也是这座西西里岛东岸城市的精神地标。
18 世纪时,大教堂主要部分由埃特纳火山黑色火山岩与锡拉库萨特产的白色石灰岩重建,黑白交织的色调,在雾中更显庄严肃穆。其正面雕刻的圣阿加塔半身像,目光沉静地俯瞰着广场,见证着岁月的变迁。
虽说教堂拥有高耸的哥特式尖顶,但其主体风格仍属巴洛克式,这种融合了不同元素的建筑风格,在西西里岛并不少见。
巴洛克风格强调曲线、流动感,以及内外装饰的华丽。圣阿加塔大教堂正体现了这些特点,高大的建筑、奢华繁复的立面,与内部装饰中可能存在的镀金装饰等,都彰显着巴洛克风格的印记 。
艾莲娜?雷吉亚诺穿着黑色的修身长裙,步伐沉稳地踩着湿漉漉的鹅卵石走来。她的裙摆轻轻扫过教堂门槛,沾上了石阶缝隙中翠绿的青苔。
艾莲娜仰头望向高耸的哥特式尖顶,那尖顶首插低垂的云层,投下的阴影恰似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她笼罩其中。
走进教堂内部,祭坛上的青铜圣水盆宛如一位沉默的见证者,还凝着昨夜的雨珠,映射出文艺复兴时期工匠精湛技艺。盆身雕刻的该隐杀害亚伯场景,栩栩如生,该隐扭曲的面容、亚伯绝望的神情,都在诉说着人类历史上第一桩谋杀案的残酷。
盆沿残留的水渍蜿蜒而下,与穹顶那幅米开朗基罗式的《末日审判》壁画遥相呼应。
这幅壁画宽 13.4 米、高 14.6 米,米开朗基罗受教皇保罗三世邀请,从 1535 年开始,花了 6 年时间才完成 。
画中人物众多,组成一个个群体分布在水平面上,左右两侧升入天堂和走向地狱的画面竖着穿过水平面,形成一个巨大的十字,审判者基督位于中心,掌控着一切 。
壁画里的人物,无论升入天堂的圣徒,还是被打入地狱的罪人,都被描绘得极具震撼力,暗红颜料顺着石膏纹路流淌,仿佛是凝固的鲜血,让整个画面都弥漫着末日审判的凝重氛围。
推开告解室的木门,铰链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吱呀声,那声音像是划破寂静的利刃。陈年的霉味混合着淡淡的檀香,瞬间扑面而来,仿佛时光在这里静止了百年。
艾莲娜在隔板另一侧缓缓坐下,木质长椅的棱角生硬地硌着她的后腰,带来隐隐的痛感。她的指尖不自觉地着手上的黑曜石戒指,戒指的冰凉触感顺着指腹传来,让她愈发清醒。
艾莲娜深吸一口气,喉间涌起西西里海风特有的咸涩味道,随后,她操着浓重西西里方言腔调的意大利语,打破了这片死寂:“神父,您说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人,真的能得到救赎吗?”
她的声音里满是嘲讽,尾音拖得很长,听起来更像是一种挑衅。
她的话音刚落,木制隔板便发出细微的共振,与远处传来的管风琴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曲诡异的和弦。
隔板另一侧传来一阵翻动书页的窸窣声,像是春蚕在啃食桑叶。
亚历山德罗?莫雷蒂的声音从阴影中悠悠传来,沉稳而富有磁性,带着恰到好处的悲悯,他用纯正优雅的拉丁语缓缓说道:“Deus, Creator omnium, miserere mei peccatoris(上帝,万物的创造者,怜悯我这个罪人吧)。孩子,奥古斯丁在其用拉丁语撰写的《忏悔录》中这般讲过,人皆背负罪孽,但上帝的慈爱无边,只要诚心悔悟,祂的宽恕之门永远敞开 。”
他的发音精准,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经过精心打磨,仿佛正在进行一场神圣庄严的布道。
然而,艾莲娜极为敏锐,她捕捉到随着对方话语出口,那极短暂的呼吸节奏紊乱,就如同平静湖面被一颗小石子打破,泛起了不易察觉的涟漪。
艾莲娜冷笑一声,身体微微前倾,黑色卷发顺势垂落在她白皙的锁骨处。她的思绪瞬间飘回到父亲书房里那本被翻旧的《君主论》,书页间还夹着美第奇家族的画像。
“可我听说,上帝只眷顾有权有势的人。” 她刻意加重 “有权有势” 西个字,继续说道,“就像美第奇家族,他们一边赞助艺术,推动文艺复兴,一边操控政治,双手沾满鲜血,却还能被称为‘上帝的代理人’。这算什么救赎?不过是披着宗教外衣的伪善罢了。”
她故意将话题引向美第奇家族,眼睛紧紧盯着隔板缝隙,不放过任何细微的光影变化。
在缝隙外忽明忽暗的光线里,她似乎看到对方翻动圣经的手指猛地顿住,紧接着,古登堡活字印刷的纸张摩擦声变得急促起来,就像是在慌乱中急于寻找合适的说辞。
亚历山德罗心中猛地一震,指尖下意识地在圣经烫金封面上掐出月牙形的凹痕。他迅速调整思绪,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依旧平静:“但丁在其用意大利语写成的《神曲》之《地狱篇》中早己揭示,‘在地狱中,最痛苦的不是惩罚本身,而是目睹那些本应下地狱的人,却在天堂享受荣光’。但正义终将降临,上帝的审判或许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他巧妙地引用但丁的诗句,试图将对话引向宗教的正统教义方向,与此同时,悄悄按下藏在圣经夹层里的窃听器开关。
金属按钮发出的轻响在这寂静得近乎窒息的告解室里格外清晰,他在心底默默祈祷,希望这声音不会被隔墙的女人捕捉到。
艾莲娜可没打算轻易放过他,她的手指轻轻敲击着膝盖,发出有节奏的声响,仿佛是在一下一下地敲打对方的心脏。
“神父对古籍和艺术似乎很有研究?” 她的指甲轻轻划过木椅扶手,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迹,继续试探道,“能如此信手拈来地引用但丁和奥古斯丁,还能将他们的思想剖析得如此透彻,不像是普通神职人员能做到的。”
她的语气里满是怀疑,目光像鹰隼一般紧紧盯着隔板缝隙。
就在这时,她余光瞥见对方袖口露出的亚麻布料,那些细密的针脚走向,与她在巴黎博物馆里研究过的达芬奇修士服饰草图分毫不差,磨损的边缘甚至呈现出与手稿记载一致的弧形。
这磨损痕迹太过刻意,反倒像是为了伪装而精心设计的破绽。
亚历山德罗意识到自己可能露出了破绽,手心瞬间渗出冷汗,浸湿了《圣经》的羊皮封面。
他急忙合上《圣经》,发出清脆的响声,企图以此掩饰内心的波动:“作为神职人员,研究上帝的造物是我的职责。艺术,也是上帝荣光的一种体现。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们,用画笔和雕刻展现着上帝的伟大,我们理应深入了解。”
他的声音里刻意掺入几分庄重,可尾音还是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就如同暴风雨来临前,那在狂风中摇晃的烛火。
艾莲娜突然轻笑出声,笑声里带着一丝狡黠:“是吗?可我怎么觉得,您更像是在寻找什么别的东西?比如,雷吉亚诺家族的秘密?”
她的声音骤然变冷,话语如同锋利的匕首,首首刺向要害。
她起身时,裙摆扫过地面的声响惊飞了窗台栖息的麻雀,在麻雀扑棱棱的翅膀声中,她清楚地看见隔板缝隙里闪过一道金属反光 —— 正是昨天那人圣经上的装饰扣。那装饰扣的花纹,与她在父亲书房暗格里发现的梵蒂冈密函封印如出一辙。
告解室里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在这狭小逼仄的空间里回荡。
亚历山德罗沉默片刻,缓缓开口:“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孩子。但无论你有什么疑虑和困惑,都可以向主倾诉,他会指引你走向光明。”
他的声音依旧故作平静,但艾莲娜敏锐地察觉到其中细微的紧张,就像琴弦即将断裂前那微微的震颤。
艾莲娜站起身,裙摆扫过木质地板,发出沙沙的声响。
“今天的忏悔就到这里吧,神父。” 她从手包里掏出镶钻的口红,对着铜制的告解室门把手补妆,红色的唇膏在她苍白的唇上晕开,宛如一滴鲜血,“希望下次再见时,您能给我一个更真诚的答案。”
她转身离开告解室,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洒在她身上,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走出教堂时,她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哥特式尖顶点缀的巴洛克建筑,檐角的滴水兽正张开大嘴,仿佛在无情地嘲笑这场暗流涌动的交锋。
而亚历山德罗坐在告解室里,听着她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手中的圣经不自觉地越攥越紧。
他心里明白,面对如此聪慧且警惕的对手,自己的伪装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巨大挑战。而这场在告解室中展开的交锋,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序曲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