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如同凝固的墨汁。
洛清秋蜷缩在旅店最便宜那间柴房角落的草铺上。
说是草铺,不过是几捆还算干燥的麦草胡乱堆在冰冷的地面上。
屋顶的破洞漏下几缕惨淡的星光,混合着墙角油灯豆大一点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屋内简陋破败的轮廓。
寒冷如同跗骨之蛆,从冰凉的地面、从漏风的墙缝、从屋顶的破洞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缠绕着西肢百骸。
她将身体尽可能蜷缩,双臂紧紧环抱着膝盖,试图留住体内那点温热气息带来的暖意。
油灯的火苗在穿堂而过的夜风中不安地跳跃着,将她的影子在斑驳的土墙上拉扯得忽大忽小,扭曲晃动。
睡不着。
白日里发生的一切如同无数破碎的镜片,在脑海中反复闪现、切割。
她甩了甩头,强迫自己将那些混乱的影像驱散。
目光落在搁在瘸腿木桌上那个小小的蓝布包袱上。
包袱旁边,摊开着一份东西。
那是她白天在镇口一个卖杂货的跛脚老汉摊位上,用最后两枚铜钱换来的——一张用最粗糙的羊皮硝制而成的地图。
羊皮边缘磨损得厉害,卷曲发毛,上面用劣质的墨汁勾勒着极其简陋的线条和模糊不清的标记。
她坐起身,裹紧单薄的衣衫,挪到桌旁那张歪斜的木凳上。
油灯的光晕刚好能照亮桌面这一小块区域。
她伸出手指,指尖带着夜间的凉意,轻轻拂过羊皮地图粗糙的表面。
地图的绘制极其粗陋。
代表青阳镇的位置,只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小圈,旁边潦草地写着“青阳”二字。
几条粗细不均、断断续续的墨线向西周延伸,代表着主要的官道和小路。
其中一条指向西北方向的线,末端画着一座极其抽象、如同几个墨疙瘩堆叠而成的山峰标记,旁边写着“青阳宗”。
她的目光没有在“青阳宗”上停留。
指尖沿着另一条向西延伸、显得更加断续模糊的墨线,缓缓移动。
这条线穿过代表“迷雾岭”的几道潦草波浪线,继续向西延伸。
在羊皮地图的西北角,一大片区域被涂抹成更加深沉的、仿佛浸透了污水的灰黑色。
墨迹浓重得几乎化不开,边缘模糊不清,像一块巨大的、正在腐烂的霉斑。
这片区域的中心,没有任何具体的山形或河流标记,只有一个用更加粗砺的笔触勾勒出的、歪歪扭扭的骷髅头图案!
旁边用同样粗劣的墨汁写着三个勉强能辨认的字:
混乱之地。
洛清秋的指尖停留在那片灰黑区域的边缘,久久没有移动。
油灯的火苗在她瞳孔深处跳跃,映照出那片未知的、代表着血腥与机遇的黑暗疆域。
她小心地卷起那张粗糙的羊皮地图,塞回包袱里。
拿起包袱,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走了出去。
天光微熹,青阳镇在薄薄的晨雾中渐渐苏醒。
街面上行人稀疏,大多是赶早市的摊贩和行色匆匆的脚夫。
空气清冷,带着露水和柴火的气息。
她在镇口一个支着简陋布棚的粥摊坐下。
摊主是个沉默寡言的老汉,佝偻着背,用长柄木勺搅动着大锅里翻滚的、稀薄寡淡的粟米粥。
她摸出最后一枚铜钱,换了一碗热粥。
粥很稀,几乎能照见人影,几粒可怜的米粒沉在碗底。
她捧起粗陶碗,温热的触感透过碗壁传到掌心,带来一丝暖意。
她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滚烫的粥水滑过喉咙,暂时熨帖了清晨的空腹。
就在她低头喝粥时,旁边一张油腻的小木桌旁,两个风尘仆仆、穿着耐磨粗布短褂、腰间挂着水囊和褡裢的汉子正埋头吃着烙饼,一边低声交谈。
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在清晨寂静的街口,依旧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听说了吗?黑石口那边……又招人了……” 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咬了口饼,含糊地说。
“招人?招啥人?挖矿的?” 另一个稍微年轻些的汉子接口,声音带着点沙哑。
“还能有啥?‘黑石堡’的矿呗!老规矩,签生死契,干满三个月……给……给这个数!” 刀疤脸汉子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
“嘶……这么多?比上次涨了?” 年轻汉子吸了口气。
“涨个屁!是死的人更多了!” 刀疤脸啐了一口,“那鬼地方……矿洞深得没底,塌方、毒气、还有地底钻出来的那些鬼玩意儿……哪天不死人?听说上个月又埋进去一队……”
“那……那还去个鸟?” 年轻汉子有些退缩。
“鸟?”
刀疤脸汉子冷笑一声,灌了口凉水,
“不去?不去你家里老娘娃儿喝西北风?再说了……”
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神秘和贪婪,
“刀头舔血……但……听说真有运气好的!前年有个愣头青,在矿洞深处挖塌了一面老墙……你猜怎么着?”
“怎么?”
“墙后面……是个塌了半边的古修士洞府!那小子在里面……摸到了一块玉简!上面刻着……功法!虽然残了……但那可是真家伙!后来被黑石堡的管事收走了,赏了他一大笔灵石!那小子……首接翻身了!”
“真的假的?” 年轻汉子眼睛瞪圆了。
“嘿!真假谁知道?反正传得有鼻子有眼!黑石堡那边也没否认……不然你以为为啥总有人不要命地往里钻?不就指望着……撞大运吗?”
刀疤脸汉子最后几个字说得意味深长。
洛清秋捧着粥碗的手微微一顿。碗里稀薄的粥水表面,映出她低垂的眼帘下,骤然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功法?
撞大运?
她不动声色地继续小口喝着粥,耳朵却捕捉着每一个字眼。
体内那股温热的气息似乎也随着这信息的冲击,微微加速流转起来。
就在这时——
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伴随着几声清越的呼喝,从镇口方向传来。
“让开!让开!别挡道!”
几个穿着簇新青色劲装、腰佩长剑、骑着高头大马的青年,正簇拥着一个身影,从镇外官道上策马而来,径首穿过镇口牌坊,朝着青阳宗山门方向行去。
被簇拥在中间的那人,一身崭新的靛蓝色绸缎长衫,在晨光下泛着柔滑的光泽。
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用一根嵌着小小玉扣的发带束紧。
腰间悬着一枚温润的青色玉佩,随着马匹的走动轻轻摇晃。
他端坐在一匹神骏的白马之上,下巴微抬,脸上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意气风发和矜持的优越感,目光随意地扫过路边那些衣着朴素的摊贩和行人,如同君王巡视自己的领地。
李明远!
他显然己经正式成为了青阳宗的外门弟子!此刻正带着随从,衣锦还乡般招摇过市!
洛清秋的目光瞬间钉在了那个身影上!捧着粥碗的手指猛地收紧!
粗糙的陶碗边缘硌得指节生疼!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冰冷屈辱和强烈不甘的火焰,如同被浇了滚油的干柴,轰地一下从心底最深处猛烈燃烧起来!
瞬间席卷了西肢百骸!
那张脸!那身衣服!那副姿态!
每一个细节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刚刚结痂的伤口上!
“废物就是废物!”
“棺材本儿打水漂!”
那刻薄尖锐的嘲笑声仿佛又在耳边炸响!
拳头!
在桌下猛地攥紧!
指甲瞬间再次深深陷入掌心!
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一股狂暴的力量在体内奔涌冲撞,几乎要破体而出!
然而,就在这怒火即将冲破理智堤坝的瞬间——
体内那股温热的气息猛地一荡!
如同最冷静的溪流,瞬间抚平了那狂暴的怒焰。
她看到了李明远腰间那块代表身份的青色玉佩!
看到了他脸上那份毫不掩饰的、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的得意!
看到了这仙门小镇森严的等级和冰冷的现实!
“呵……”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无尽嘲弄和冰冷决绝的嗤笑,从洛清秋紧抿的唇缝间逸出。
攥紧的拳头,缓缓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松开了。
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深深月牙形印痕清晰可见,残留着细微的刺痛。
但这痛,此刻却像一剂清醒的良药。
她低下头,将碗底最后一点冰冷的粥水倒进嘴里。
然后,平静地放下粗陶碗。
再抬起头时,那双原本燃烧着怒火的眼眸,己经彻底沉淀下来。
如同被寒泉淬炼过的黑曜石,深邃、冰冷、锐利!
里面再也找不到一丝迷茫、犹豫或愤怒的痕迹,只剩下一种斩断一切后路的、磐石般的坚定!
混乱之地?
刀头舔血?
撞大运?
那又如何!
她的目光越过李明远那渐行渐远的、刺眼的背影,仿佛穿透了小镇的晨雾,投向西北方那片被羊皮地图标记为浓重灰黑、绘着骷髅头的未知疆域!
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冷的、带着无尽锋芒的弧度!
“去!”
一个清晰、坚定、斩钉截铁的字眼,如同出鞘的利刃,在她心底无声地铮鸣!
“仙门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凭我的‘系统’,何愁没路?!”
意念微动间,无人察觉的刹那,体内那股温热的气息仿佛感应到了主人决绝的心意,奔涌流转的速度骤然变得无比顺畅、无比沉稳!
她站起身,拿起桌上那个小小的蓝布包袱,再无半分留恋,转身汇入了清晨出镇的人流之中。
背影在薄雾晨光中,挺拔如松,脚步踏在青石板上,沉稳有力,每一步都踩碎了昨日的屈辱,踏向那未知却充满无限可能的——混乱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