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敲打屋顶的沙沙声渐渐稠密,又从密集的高潮滑落,变成细碎、间隔渐长的滴答。
那声音混着泥土地面渐渐吸饱水分后特有的、含混沉重的咕哝声,透过薄薄的泥坯墙壁,清晰地钻进耳蜗。
屋内油灯的火苗早己熄灭。
她仰躺在硬板床上,薄被拉到下巴,眼睛却睁着,在黑暗中望着屋顶低矮、模糊的轮廓。
白日的疲惫、惊惶、愤怒、困惑……最终都融化在这潮湿沉重的黑暗里,只留下一片辗转难眠的清醒。
隔着薄薄一层芦草编成的破旧隔帘,爹娘低哑、刻意压得极低的絮语断断续续地钻过来,每一个字都像钝针,精准地扎在她耳膜上那根最敏感的神经。
“咳……你说……丫头今天那样……是真魔怔了吧……”
是王氏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被这沉重的湿气浸透。
“……由得她去!随她疯!家里什么光景她不晓得?哪还有闲钱给她去发癫?……”
洛大山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沉闷的鼓点敲在潮湿的地面上。
“……那点路费……东凑西借都凑不够她嚼用的……丢人现眼!”
“……小声点!……再把她吵醒……”
短暂的沉默,只能听到更沉重的叹气,仿佛是王氏的。
“唉……这丫头……心思野了……随她吧……由她去碰碰壁……碰得头破血流了……知道疼了……就安生了……也省得再瞎琢磨……”
“……哼……死心了也好……咱也能省份心……”
黑暗中,洛清秋的手指无意识地、紧紧地揪住了身下粗糙的、补丁叠补丁的床单布料。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每一次爹娘那“碰壁”“死心”“省心”的叹息传来,都像有一股看不见的冰凉水流,沿着脊椎悄然滑落,一首浇到心底。
冰冷,刺痛。她闭上眼,舌尖尝到一丝腥涩的味道——那是自己咬破的唇。
那冰冷中,一丝微弱却固执的暖意,从胸口左侧的枕头底下悄然渗上来。
她缓缓地、屏住呼吸,将手指探入枕下。
粗糙的布面下,是几枚己经被手心的汗浸得温热、带着点汗腥气的铜钱。
不多,五枚还是六枚?她不用看,也知道每一枚边缘都被得异常光滑。
每一枚,都沉甸甸地凝聚着她帮人打短工、挖野菜偷偷去镇上卖了、省下每顿一口米粒……积攒起来的时光和力气。
是她的“棺材本儿”。
李明远刻薄的声音似乎又在耳边响起。
她猛地将那几枚铜钱死死攥紧,坚硬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试试!只试试!”
一个念头疯狂地在心底呐喊。
“就试这一次!就为了……看看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不单单是不甘心,更像是身体里那持续流淌的“热流”,给了她一种前所未有的、盲目的底气和执拗。
那“系统”,那光幕,那气息……不是梦!
黑暗中,她睁开了眼睛。
目光灼灼,仿佛要烧穿这凝滞的黑暗。
她轻轻掀开薄被,动作像怕惊动沉睡的幽灵。
冰凉的地气立刻透过单薄的草席蹿上脚心。
她摸索着,迅速穿好唯一那件算得上干净整洁的旧夹衣和裤子。
没有新衣服,只有浆洗得有些发白、但收拾得利利索索的自己。
心跳得又急又重,擂鼓般撞击着肋骨。她赤着脚,踩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踮着脚尖,每一步都放得极轻极慢,如同行走在覆盖着薄冰的深渊之上。
黑暗中,家具模糊的轮廓是唯一的参照物。她摸索着,避开了桌角,绕过了木凳,终于靠近那扇隔开父母安歇小间的破旧芦席门帘。
门帘后一片漆黑寂静,只有父亲偶尔发出的、沉重的、含着浓痰的鼾声。
洛清秋在门帘外无声地站定。
目光似乎要穿透这简陋的屏障,望进黑暗中去。
喉头发紧,鼻腔里阵阵酸涩往上涌。
她对着那团黑暗,双膝一屈,缓缓跪了下去。
膝盖骨接触到冰冷坚硬的地面,发出极其细微的、只有她自己才能听清的摩擦轻响。冰凉的触感带着刺骨的清醒。
额头俯下去,触地。
抬起。再俯下去。
第三下。
三个无声无响、却凝聚了全部愧疚和决然的无言叩首。
娘……爹……对不住……
她在心里默念,那酸涩冲撞着眼眶,却被她死死地压了回去,化作更深的坚定。
她不是任性,她只是……必须去试试!只试这一次!
没有半点犹豫。
她撑着冰冷的地面站起身,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摸索着走到灶台边墙角那堆柴草后面,摸到了一个小小的、洗得发白发硬的蓝布包袱。
很轻,里面不过是两件打补丁的单衣,紧紧包裹着那几枚滚烫的铜钱。
雨不知何时又下得密了些,屋檐滴水的声音由“滴答”变成了“簌簌”,像无数蚕在暗夜里啃食着桑叶。
洛清秋提着那个小小的包袱,走到屋门口。
她的手按在冰凉粗糙的门栓上,停顿了仅仅一瞬。
深吸一口气,胸腹间那流淌的温顺热流似乎随之微微一荡,带来一丝无言的支撑感。
“咔嗒。”
门栓被小心地、悄无声息地抽开。
“吱呀——”
老旧门轴无法避免地发出一声拖长了调子的、令人牙酸的呻吟,在雨夜里格外清晰刺耳!
洛清秋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弓弦!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猛地回头看向爹娘房间的方向,黑暗中屏息凝听!
隔壁小屋的鼾声……短暂的停顿了一息?
紧接着,那沉重的、含痰的呼噜声再次规律地响起,穿透雨幕。
提着的心骤然落回原处,惊出了半身薄汗。
她再不迟疑,侧身从门缝里闪了出去,反手小心翼翼地将门尽量推合,掩去了大部分门轴摩擦的声音。
清冽潮湿的空气裹挟着雨水的冷香猛地扑面而来,将她肺腑间浊气瞬间涤荡干净!
雨丝不再密集成线,变成了细碎清凉的牛毛细雨,无声无息地落在头发上、脸颊上、颈窝里。
夜更深了。雨云并未完全散去,天空依旧是低沉的、均匀的墨色,只偶尔被雨水洗过的地方,透出几缕朦胧星子的微光。
家那低矮破败的影子,在身后细雨弥漫的昏暗夜色里,轮廓渐渐模糊,最终只剩下一团比夜色更深沉些、代表着羁绊的静默轮廓。
洛清秋站在小院门口,最后回望了那承载了她十五年悲喜、困顿和温暖,此刻正沉浸在雨夜安睡中的低矮屋舍。
一滴雨水滑落眼角,凉意刺得她微微眯眼。
再没有迟疑。
她转过身,攥紧了肩头那个小小的、硬邦邦的蓝布包袱。
细密的、几乎感知不到分量的雨丝落在她微扬的脸颊上。
脚下那条被雨水浸润得湿滑泥泞的村道,在眼前延伸,隐没在无边无际的、未知的、散发着泥土和草木气息的黑暗里。
她的脚步,踏在湿泥小路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噗噗”声。
一步,两步,步幅不大,却异常稳健,带着一种沉甸甸、不再回头、也似乎挣脱了泥泞束缚的轻盈感。
体内那股温热的气息,在她下定决心的刹那间,似乎也挣脱了某种束缚,变得异常流畅温顺起来。
它奔涌在脉络间,无声地熨帖着肌肉的疲惫,支撑着脚下的力量,驱散着夜雨的寒气。
少女瘦削单薄的背影,一步步,毫不停顿,坚定地走向村外那条被夜雨洗刷得湿滑锃亮、通往县城——通往那道看似冰冷如天堑、名为仙缘的无形之门的——黑暗之路。
她要去试试!用这不知是仙缘还是妖异的“热流”,去撞一撞那铁铸般坚硬冰冷的命运大门!哪怕……头破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