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靠在斑驳树桩上，指腹着小臂上狰狞的刀疤—那是逃离咸阳宫时，赵高亲兵的环首刀擦过的痕迹。暮色漫过山林，将他眼底最后一点属于储君的锐利，浸成一潭沉郁的疲惫。“诏书烧了那日起，”他声音哑得像被风沙磨过，“世上再无公子扶苏，只有个背弃父命的逃犯。”
虾仁蹲在篝火旁捣药，石臼与木杵的碰撞声忽轻忽重。艾草混着三七的气息蒸腾开来，却盖不住扶苏话语里的涩意。这位曾在太医院也曾经当过虾仁老师的神医，腕间那道旧疤在火光下泛白—那是当年为救瘟疫流民，被乱箭擦伤的印记。“皮肉伤好医，”他将碾成膏状的草药摊在布上，“可这心里的结，得自己解。”
虾仁将药膏敷上扶苏的旧伤，喉结滚动：“昨日山下来了货郎，说……说蒙将军己被囚于阳周，赵高派了使者去，赐了……。
扶苏的指尖骤然收紧，陶碗险些脱手。阳周—那是蒙恬屯兵的要塞。他想起去年北巡时，蒙恬曾在军帐里给他看新制的弩机，说“待天下安定，便卸甲归田，教公子射箭”。如今想来，那番话竟成谶语。
“他为何不反？”扶苏的声音抖得厉害，“三十万大军，清君侧之名，名正言顺！”
“因为他是蒙恬。”虾仁将捣好的药末倒入油纸包，动作僵硬，“他守了一辈子长城，守的不只是疆土，更是‘忠’字，赵高要的是‘绝’。”赵高算准了这点，才敢放心去害他。胡亥……”他冷笑一声，“那昏君只要有人替他挡住匈奴，替他搜刮民脂供他享乐，死十个蒙恬又如何？他望向山谷外渐沉的夜色，“胡亥在咸阳宫搂着歌姬看角抵，哪管函谷关的尸身堆成山。这天下啊，早不是始皇帝想要的那个天下了。”
扶苏接过虾仁递来的药碗，滚烫的液体滑入喉咙，如今那热浪早凉透了，只剩这碗草药的温热，熨帖着逃亡数月的寒。
虾仁往火里添了根枯枝，火星溅起又熄灭。说到“始皇帝是猛火烹油，想把百年路并作十年走。”他指尖划过药篓里的当归，“可百姓要的是春种秋收，是能喘口气的日子。公子你若真坐了那龙椅，难道要学他继续把人往绝路上逼？”
这句话像根银针，精准扎破了扶苏心中最后一层执念。他曾怨父亲苛政，怨赵高篡权，怨自己被命运推搡着逃亡，却从未想过—若真登上帝位，他是否能走出一条与父亲不同的路？如今满朝皆是赵高余党，天下早己民怨沸腾，那把龙椅从来不是权力的象征，而是架在烈火上的刑具。
“天下大事，如江河奔涌，自有其定数。”虾仁的话在耳边回响。或许父亲的路本就走得太急，急着将六国旧地揉成一块铁，却忘了铁也会因淬火太猛而碎裂。而他，作为这块铁上一道不合时宜的纹路，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该试图去修正它的形状。
扶苏沉默了。他曾以为自己是掌舵的人，要引领这江河水的流向，可如今才明白，当船底早己千疮百孔，掌舵者的执念不过是徒劳。父亲用苛政做桨，李斯以权术为帆，早己将船划进了漩涡。就算他此刻振臂一呼，天下响应者能有几何？
“或许……不当这个储君，做个沧海一粟，也好过在那权力的漩涡里，连自己是谁都忘了。”他轻声说，像是对虾仁，又像是对自己。他曾是帝国的嫡长子，是史书里注定的继承者，如今却在山林里认草药、治外伤，听他讲民间的疾苦比听朝堂的策论更真切。
虾仁带着扶苏回到了初见嬴政的邯郸城，邯郸城的暮色裹挟着呛人的尘土，夯土城墙下，衣衫褴褛的百姓们正排着长队，等着领取官府施舍的稀粥。
扶苏站在街角，看着孩童的母亲将孩子搂进怀里，用沾满补丁的衣袖擦拭他脸上的泪水与尘土。这一幕刺痛了他的双眼—二十年前，他的父亲嬴政正是从这座城池开始了统一六国的霸业，可如今，这里的百姓却连饱腹都是奢望。
“看到了吗？”虾仁将一捆刚采的草药递给扶苏，目光扫过街边蜷缩的流民，“苛政之下，疾病不过是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
扶苏握紧了药草，叶片的汁液染绿了掌心。邯郸城的街巷里，到处都是因饥饿和劳累倒下的人，根源都在于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曾经在咸阳宫时，他与父亲讨论治国之道，那时的他天真地以为，只要推行仁政，就能让天下太平。可如今亲眼所见，才明白积重难返的道理。
此后的日子里，扶苏跟着虾仁穿梭在邯郸城的大街小巷救治百姓，在城门口的难民堆里分发草药。他渐渐明白，比起争夺皇位，此刻手中的药草，更能给人带来希望。
而与此同时，咸阳城的局势愈发混乱。赵高把持朝政，指鹿为马，朝堂之上人人自危。胡亥沉迷酒色，对民间疾苦不闻不问，赋税徭役有增无减。最终陈胜、吴广在大泽乡揭竿而起，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点燃了天下反秦的烽火。
消息传到邯郸时，扶苏正在为一位老者煎药时听到这个消息，他握着药勺的手微微颤抖。虾仁站在一旁，看着跳动的火苗，缓缓说道：“该来的总会来。”
扶苏望着药锅中翻滚的褐色药汁，思绪万千。曾经，他也想过挥师咸阳，夺回属于自己的皇位，力挽狂澜。但如今，他看着眼前因自己的药汤渐渐好转的老者，忽然觉得，或许这才是他该走的路。秦王朝的崩塌早己注定，而他，愿意做一个医者，在乱世中为苍生减轻一丝痛苦。
邯郸城外，起义的烽火渐渐逼近，城内的百姓却因为扶苏和虾仁的救治，多了几分生的希望。在这个动荡不安的年代，曾经的皇长子，正以另一种方式，践行着他心中的道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