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帝京，连风都带着一股腻人的脂粉气。谢云疏端坐在一顶扎眼的茜素红软轿中，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怀中琴匣冰冷的棱角。匣中是她唯一的倚仗——七弦古琴“惊鸿”。外头喧嚣的锣鼓、鼎沸的人声，隔着一层薄薄的轿帘，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她不是今日的新嫁娘，至少，原本不该是她。
轿帘缝隙里漏进一丝残阳，恰好映在匣盖一枚小小的徽记上——一只振翅欲飞、却被三道波纹束缚的银鹤。无音阁的暗记。谢云疏的指尖在那银鹤上轻轻一点，眸底最后一丝属于谢氏嫡长女的温顺如水汽般蒸发殆尽，只余下深潭般的冷冽。替嫁冲喜？谢家攀附靖王府这艘眼看要沉的破船，又舍不得真正娇养的女儿，便将她这“不祥”的长女推了出来。也好，靖王府的深宅，或许比谢府那令人窒息的牢笼，更适合“无音阁主”的影子游走。
“落轿——！”
尖利的唱腔刺破耳膜。轿身一顿，稳稳停在靖王府侧门前。没有正门迎娶的仪仗，只有几个神情木然的老仆垂手而立。空气里弥漫着浓重苦涩的药味，几乎盖过了喜乐残留的喧嚣。一只骨节分明、却苍白得过分的手伸到轿帘前，指腹带着薄茧，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滞。
“王妃，请下轿。” 声音低哑，带着病气，却奇异地平稳。
谢云疏深吸一口那混杂着药味的空气，将一方绣着鸳鸯戏水的红盖头覆在头上，遮住所有表情。她搭上那只手，触感微凉。借力起身的瞬间，她指尖微不可察地在那腕脉上一拂——指下脉象沉滞淤涩，几近枯竭，却又在深处诡异地蛰伏着一股灼烫暴烈的气息，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被强行冰封。果然，剧毒缠身，命不久矣。她心底冷笑，面上却隔着盖头，温婉地屈膝：“有劳王爷。”
没有新郎官背新娘过火盆的俗礼。萧珩只是虚虚地扶着她的小臂，步子迈得极慢，甚至需要微微借力于她，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伴随着压抑在喉间的低咳，整个人仿佛一尊行走的、随时会碎裂的琉璃美人灯。王府内院更是冷清得诡异，连廊下悬挂的红绸都透着一股萧索的意味，唯有那无处不在的药味，浓得化不开。
喜房设在王府最深处的一处院落，门窗紧闭，隔绝了外间最后一点天光。龙凤喜烛在案头跳跃，烛泪无声堆叠，映得满室红光如血。两个垂首侍立的嬷嬷，如同泥塑木雕，毫无生气。
“都下去吧。”萧珩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响起，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和一丝不容置疑的威压。嬷嬷们无声地退了出去，沉重的房门“吱呀”一声合拢，隔绝了内外。
一时间，静得可怕。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和萧珩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呛咳。他咳得弯下腰去，单薄的肩背剧烈起伏，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王爷？” 谢云疏隔着盖头，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怯意。
“无妨…” 萧珩喘息着，勉强首起身，一步步挪到桌边，端起一碗早己备好的、黑沉沉的汤药。药碗的边缘，映出他苍白唇角一抹刺目的殷红血痕。他端着药碗，一步步走向端坐床沿的新娘。脚步虚浮，气息紊乱，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悬崖边缘。
就在他离谢云疏仅三步之遥时，异变陡生！
他脚下猛地一个踉跄，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向前扑倒！手中那碗浓稠滚烫的药汁，连碗带药，首首地朝着谢云疏头上的盖头泼洒而去！
千钧一发！
红盖头下，谢云疏的瞳孔骤然收缩。电光石石间，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这是意外还是试探！身体的本能快过思绪，搭在膝上的手闪电般探向身旁的琴匣！
“铮——！”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越的琴弦颤动之音，在药碗即将触及盖头的刹那，于密闭的喜房中响起！那声音仿佛无形的屏障，又似微妙的牵引。泼洒的药汁竟在空中奇异地凝滞了一瞬，碗身也诡异地一偏，擦着谢云疏的肩头飞过！
“哗啦！” 药碗在她身后的地上摔得粉碎，浓黑的药汁溅开一地狼藉。浓烈的苦涩药味瞬间炸开，弥漫了整个房间。
而谢云疏探向琴匣的手，在琴音响起的瞬间，己不着痕迹地收回，稳稳扶住了“踉跄”倒下的萧珩。
“王爷小心！” 她的声音带着受惊后的微颤，隔着盖头，听不出情绪。
萧珩半倚在她臂弯里，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那剧烈的咳嗽奇迹般止住了。隔着薄薄的红绸，谢云疏能感觉到一道冰凉的、带着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自己脸上。他冰凉的手，正死死扣在她的腕脉之上，指尖传来的力道，与他此刻“虚弱”的姿态截然不符！
谢云疏的心猛地一沉。腕脉被扣，如同命门被扼。她体内流转的无音阁心法被这突如其来的接触激得一荡，几乎要本能地反击。她强行压下翻涌的内息，指尖却在袖中悄然绷紧，一枚薄如蝉翼的刃片滑入指间——那是惊鸿琴第一弦的备用弦刃。
红烛摇曳，映着一地破碎的药碗残渣和蜿蜒流淌的黑色药汁。浓得化不开的苦涩药味中，谢云疏扶着“虚弱”的靖王，隔着那方绣着鸳鸯的红盖头，无声对峙。
谁在试探谁？谁的戏，演得更真？
“咳…咳咳…” 萧珩的咳嗽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一种刻意拉长的虚弱，“王妃…好快的身手。” 他的声音含混在咳嗽里，扣着她腕脉的手指，却缓缓地、带着某种冰冷的探究意味，加重了一分力道。
盖头之下，谢云疏的唇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冰冷如刀锋。她指间的弦刃，在烛光无法照见的袖底阴影里，悄然对准了萧珩手腕内侧最脆弱的筋络。
烛泪滴落，无声堆积。喜房内，药味、杀机、试探与伪装，无声地交织、碰撞，酝酿着比夜色更深的旋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