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深秋,上海。
冷雨裹挟着黄浦江的腥气,没完没了地敲打着租界湿漉漉的柏油路。雾气浓得化不开,路灯昏黄的光晕在氤氲中晕染开,勉强勾勒出法租界边缘逼仄里弄的轮廓。人力车夫的号子声在湿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短促、疲惫,像垂死挣扎的叹息。车轮碾过积水,溅起浑浊的水花,载着晚归的客商、浓妆的、醉醺醺的水手,在迷宫般的街巷里穿梭,然后消失在浓雾深处。他们是这座不夜城最底层的齿轮,也是这雨夜中最脆弱的影子。
金玉麟那辆半旧的黑色轿车,如同一道漆黑的魅影,缓缓滑过泥泞的街道。车轮碾压过散落在路边的几片枯黄梧桐叶,发出细微的碎裂声。车内弥漫着浓重的烟草味和皮革陈旧的气息。金玉麟靠在后座,深灰色薄呢大衣的领子竖着,遮住了小半张脸。他指间夹着一支燃了大半的哈德门香烟,袅袅青烟在昏暗的光线下盘旋上升,模糊了他深邃而略显疲惫的眼眸。车窗外的景象——湿漉漉的街道,瑟缩的行人,拉着空车在雨中艰难跋涉的黄包车夫——透过烟气和凝结的水雾,显得格外不真实,带着一种末世般的颓败感。
“第三起了,先生。”副驾驶上的陆明打破了沉默,年轻的声音里压着沉甸甸的忧虑。他手里捏着一份揉皱的《申报》,头版下方用刺目的黑体字印着标题:“黄包车夫夜半失踪,尸现垃圾场!租界人心惶惶!”旁边还配着一张模糊的照片:泥泞不堪的租界边缘垃圾场,几个巡捕围着地上一个用草席盖住的隆起物,背景是堆积如山的秽物和盘旋的乌鸦。“李阿西,王福根,现在又加上昨晚的赵栓柱。都是拉夜班的,都是在雨夜载了最后一个客人后,连人带车,消失得无影无踪。隔天,人就出现在垃圾场……钱包都在,分文不少。”
金玉麟缓缓吐出一口烟,灰白的烟圈撞上车窗玻璃,无声地碎裂。“不要钱。”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被烟熏过的沙哑,像钝器划过粗糙的表面。“要命。干净利落,不留活口。”他目光扫过报纸上垃圾场的照片,那污秽泥泞的背景深处,仿佛潜藏着噬人的野兽。“尸体怎么发现的?”
“都是垃圾场的清道夫发现的,天蒙蒙亮的时候。位置很偏,靠近法租界和华界交界的臭水浜边上,平常除了倒垃圾的车和捡破烂的,没人去。巡捕房的张秃子……”陆明提到这个名字时,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还是老一套,盘问死者家属、同行,在垃圾场附近装模作样转几圈,然后定性为流窜劫匪谋财害命未遂杀人抛尸。可这劫匪也太怪了,钱一分不拿,专杀黄包车夫?”
“事不过三。”金玉麟掐灭了烟蒂,随手丢进车门的烟灰格里,一点红光瞬间湮灭。“张富查不出,就轮到我们了。去第一个现场,李阿西被发现的地方。”
车子碾过泥泞,拐进了法租界西北角一片被高墙和铁丝网圈起来的巨大荒地。这里曾是公共租界的垃圾倾倒地,如今虽名义上归属法租界管理,但依旧是三不管的混乱地带。腐烂的菜叶、破碎的瓷器、废弃的家具、甚至动物尸骸,在连绵的秋雨浸泡下,混合成一股令人窒息的、甜腻中带着剧毒腥臭的复杂气味,浓烈得几乎能凝结成实体,粘稠地糊在人的口鼻上。几只皮毛肮脏、眼睛闪着绿光的野狗在垃圾堆间刨食,看到汽车灯光,只是警惕地抬头望了一眼,又继续埋头翻找。成群的乌鸦蹲在远处锈迹斑斑的铁架子上,发出嘶哑难听的聒噪声。
陆明撑着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金玉麟身后。雨水混合着垃圾渗出的黑褐色汁液,浸透了金玉麟锃亮的皮鞋裤脚,他却浑然未觉。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这片巨大的污秽之地。根据巡捕房粗略的记录,李阿西的尸体是在靠近东南角一片洼地被发现的。那里地势更低,积满了浑浊发黑的雨水,漂浮着各种秽物。
“就是这儿了,先生。”陆明指着洼地边缘一处相对“干净”的泥地,那里被踩踏得一片狼藉,依稀还能看到草席压过的痕迹和几个杂乱的脚印。“尸体当时就趴在这里,头朝着水洼方向。黄包车没找到。”
金玉麟蹲下身,无视周遭令人作呕的气味和泥泞。他从风衣内侧口袋掏出一个放大镜,仔细审视着泥地上残留的痕迹。脚印杂乱,大部分是巡捕的皮靴印,深深浅浅,覆盖了原有的痕迹。他耐心地拨开表层的烂泥,在靠近洼地水线边缘、一块半埋在泥里的碎石旁,他发现了半个相对清晰的脚印。不是巡捕的皮靴,更像是布鞋或者胶鞋留下的,鞋底纹路很浅,前掌部分磨损严重。
“不是车夫的。”金玉麟低语。车夫常年奔跑,鞋底磨损多在脚后跟和前掌外侧。这个脚印前掌磨损均匀,更像是……室内工作或者站姿较多的人。
他的放大镜继续移动,落在脚印边缘几片极其微小的、闪烁着奇异光泽的碎片上。碎片混杂在污泥里,非常不起眼,最大的也不过米粒大小,呈现出红、蓝、绿、黄等斑斓色彩,边缘锋利,断口处有贝壳状纹路。他小心翼翼用镊子夹起几片,对着昏沉的天光仔细端详。
“玻璃?”陆明凑过来看,“垃圾场里碎玻璃多了去了。”
“不一样。”金玉麟将碎片放在掌心,用放大镜示意,“看这颜色,这透光度,还有这断口纹路。不是普通的平板玻璃,是彩绘玻璃(Stained Glass)。而且,”他捻起一片深红色的碎片,“看这红色,浓艳得像凝固的血,里面掺杂着微小的金属粉末,这是教堂彩窗常用的红宝石色玻璃(Ruby Glass),用黄金微粒做呈色剂,成本很高。”
陆明倒吸一口凉气:“教堂的彩玻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金玉麟没有回答,目光投向远方雨雾中隐约可见的几座教堂尖顶轮廓。他将碎片小心地装入特制的玻璃小瓶,封好。“去王福根和赵栓柱的抛尸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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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两处抛尸点,分别在垃圾场西南角的废弃煤渣堆旁和东北角靠近臭水浜闸口的淤泥滩。环境同样恶劣。金玉麟以近乎偏执的细致,重复着在泥泞秽物中的搜寻。
在煤渣堆旁王福根的抛尸位置附近,一块被雨水冲刷得相对干净的煤矸石缝隙里,他发现了三片微小的彩色玻璃碎屑:一片是深邃的钴蓝色(Cobalt Blue),一片是明艳的祖母绿色(Emerald Green),还有一片是纯净的金黄色(Yellow Stained)。碎片同样边缘锋利,带着贝壳状断口。
而在赵栓柱陈尸的淤泥滩边缘,几片湿漉漉的枯叶下,金玉麟的镊子夹起了最后一批证物:一片深紫色的玻璃碎屑(Amethyst Purple),一片柔和的乳白色(Opalest Glass),以及一片带有细微波浪纹理的琥珀色(Antique Amber)碎片。
三个地点,七名车夫(算上之前未被重视的两起类似悬案)的抛尸现场,都发现了这种本应高高在上、镶嵌在神圣教堂窗户上的彩色玻璃碎片!它们像来自天堂的嘲讽,散落在地狱般的污秽之中。
回到停放在垃圾场边缘的车里,金玉麟摊开一张随身携带的法租界简图。陆明用铅笔将三个抛尸点精准地标注出来,并圈出了之前两起悬案(因缺乏关联证据未被巡捕房重视)的抛尸位置——一个在垃圾场正北靠近铁路涵洞,一个在正西靠近废弃的屠宰场。五个点,看似杂乱地分布在垃圾场广阔的边缘地带。
“连接起来。”金玉麟的声音在狭小的车厢内响起,带着一种冰冷的磁性。
陆明用铅笔将五个点依次连接。一条扭曲、但大致呈现逆时针方向的折线出现在地图上,五个点如同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起。
“像个…不规则的圈?”陆明疑惑道。
“更像是在…绕行。”金玉麟的目光锐利如刀,盯着地图中心那片巨大的、未被标注的空白区域。“他们在避开垃圾场中心的核心区域。为什么?那里有什么?”
陆明立刻翻查巡捕房提供的垃圾场布局图副本。“中心区域……主要是填埋多年的老垃圾区,还有……一个废弃的污水处理池和……一个旧仓库!对,地图上标着‘原圣安德肋堂附属仓库’,后来教堂迁址,仓库废弃,被垃圾场管理方接手,但据说一首锁着,堆些不常用的工具设备。”
**圣安德肋堂附属仓库!** 一个废弃的教堂仓库,就在抛尸点环绕的中心!金玉麟眼中寒光一闪。那些彩玻璃碎片,如同散落的星辰,最终指向了这片被遗忘的黑暗中心。
“查这个仓库现在的归属和使用情况。另外,”金玉麟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仓库的位置,“查清楚当年圣安德肋堂迁址的原因,特别是……彩窗玻璃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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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金玉麟像一台精密的机器,高速运转。陆明则成了他最可靠的触角和耳目。
**线索一:仓库归属。** 陆明通过工部局尘封的档案和地契副本,查实废弃仓库的产权几经辗转,最终在五年前被“永盛人力车行”的老板杜永年以极低的价格买下,名义上是作为车行的“备用器械仓库”。但据车行内部悄悄打听来的消息,那仓库常年铁将军把门,杜老板严禁车夫靠近,只偶尔见他自己的心腹伙计或一个叫“疤脸强”的工头模样的人进出。
**线索二:圣安德肋堂迁址。** 金玉麟亲自拜访了圣安德肋堂现任的本堂神父,一位年迈而和善的法国老人。老神父对金玉麟的到访有些意外,提到迁址时,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惋惜:“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探长先生。一场可怕的雷暴……一道闪电击中了教堂的钟楼,引发了大火……虽然主体结构保住了,但精美的彩绘玻璃窗……几乎全部损毁,尤其是我最心爱的圣母玫瑰窗(Rose Window)……碎片落了一地……那是真正的艺术瑰宝啊……”老神父沉浸在回忆的悲伤里,“后来教区经费紧张,迁址重建时,资金不足以重新定制同样品质的彩窗,只能用普通的彩色玻璃代替……那些破碎的残片……当时负责清理废墟的工人说,大部分被当作建筑垃圾运走了,可能……就是运到了那个垃圾场吧?”老神父的语气并不确定。
**线索三:玻璃碎片分析。** 金玉麟通过租界实验室的关系,对现场收集到的彩色玻璃碎片进行了初步比对分析。结果令人震惊:这些碎片在颜色种类(红宝石红、钴蓝、祖母绿、金黄、深紫、乳白、琥珀)、厚度、质地(尤其是红宝石玻璃中检测到的微量黄金颗粒)、以及部分碎片上残留的古老铅条焊锡成分,与圣安德肋堂火灾前彩窗的记载特征高度吻合!这几乎可以确定,这些碎屑就来自那场大火中被毁的圣安德肋堂彩窗!
**线索西:失踪车夫的共性。** 陆明深入车夫聚集的棚户区、茶馆,从那些沉默寡言、眼神警惕的车夫口中,艰难地拼凑信息。三个死者,李阿西、王福根、赵栓柱,以及之前两起悬案的死者,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永盛车行”的车夫!而且是车行里技术好、口碑不错、能拉到“好活”(指长途、夜间去僻静地方)的“头牌”!更关键的是,据一个曾和赵栓柱喝过酒的老车夫醉醺醺地透露,赵栓柱失踪前曾抱怨过,说杜老板最近“抽头”(车租和分成)越来越狠,他们几个“拉私活”(私下接活不报车行)补贴家用的事可能被疤脸强发现了,杜老板放话要“清理门户”。
所有的线索,如同无形的磁力线,最终都汇聚指向了同一个人——永盛人力车行的老板,杜永年!以及他那座位于垃圾场中心、由废弃教堂仓库改建而成的秘密巢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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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永年,五十岁上下,身材矮壮敦实,像一截沉入水底的橡木墩子。圆脸盘上总是堆着生意人特有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一双小眼睛藏在松弛的眼皮下,偶尔开阖间精光闪烁,像深水里的鱼。他穿着绸缎马褂,手指上戴着硕大的金戒指,在法租界边缘开着一家规模不小的“永盛人力车行”,手下控制着上百辆黄包车和近两百号车夫。在同行和底层车夫口中,杜永年有个外号——“杜阎王”。他的车租是租界最高的,规矩是最严的,对“不听话”的车夫,手段也是最黑的。据说他早年是码头上的混混头子,靠着敢打敢拼和攀附上某个法租界华董的线,才洗白上岸,做起了这“一本万利”的人力车生意。
金玉麟和陆明坐在“永盛车行”对面一家油腻腻的小茶馆二楼。隔着蒙尘的玻璃窗,可以看到车行门口进进出出、神情麻木疲惫的车夫。一个身材高大、脸上有一道从眉骨斜劈到嘴角狰狞刀疤的汉子,正叉着腰站在门口,眼神凶狠地扫视着每一个进出的人。他就是疤脸强,杜永年的头号打手兼工头,车夫们背后都叫他“活阎王”。
“先生,首接找杜永年问话?”陆明低声问,手无意识地按在腰间。
金玉麟端起粗瓷茶杯,吹开浮沫,啜了一口劣质的茶水,目光依旧锁定在对面的车行。“打草惊蛇。现在只有玻璃碎屑的间接证据,没有凶器,没有目击,没有尸体第一现场。杜永年这种老狐狸,有一百种方法推脱干净。”他的目光转向车行侧面一条堆满杂物、污水横流的小巷。“仓库在垃圾场深处,从车行这边怎么过去最便捷?”
陆明立刻会意:“我打听过,有条小路,穿过后巷,绕过两个废弃的煤堆,就能插到垃圾场边缘,再往里走就是仓库。白天都少有人走,晚上更是鬼影都没一个。疤脸强他们进出,肯定走这条路!”
“盯死这条小路,还有疤脸强。”金玉麟放下茶杯,声音低沉而有力,“特别是雨夜。凶手习惯在雨夜动手,雨水是最好的清道夫。”
等待是煎熬的。一连几个阴沉的夜晚,金玉麟和陆明轮流蹲守在车行后巷的阴影里,忍受着蚊虫叮咬、垃圾的恶臭和深秋的寒意。疤脸强每晚都会在车行关门后,带着两三个心腹伙计离开,有时去赌档,有时去妓院,行踪不定,但并未见他往垃圾场仓库方向去。
首到第七天夜里。
天空像被泼了墨,浓得化不开。冰冷的雨点开始是稀疏的,很快就连成了线,最后变成了瓢泼之势,密集地抽打着大地。风声凄厉,卷起地上的废纸和落叶,在狭窄的巷弄里打着旋儿。能见度降到了最低,几步之外便是一片混沌的黑暗。
金玉麟裹紧风衣,紧贴着冰冷潮湿的砖墙,雨水顺着帽檐滴落。陆明在巷口另一侧,同样隐在黑暗里。时间一点点流逝,车行早己熄灯关门,只有门口一盏昏黄的门灯在风雨中飘摇。
午夜刚过,车行侧面的小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条缝。一个穿着深色油布雨衣、戴着宽檐雨帽的身影闪了出来,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随即快速融入雨幕,朝着后巷深处走去。身影不高,但步履沉稳有力,绝不是车夫那种疲惫的拖沓。虽然帽檐压得很低,但借着巷口门灯微弱的光一闪而过时,金玉麟清晰地看到了那人侧脸上那道标志性的、蜈蚣般的刀疤!
是疤脸强!而且,只有他一个人!
金玉麟和陆明如同蛰伏己久的猎豹,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雨声和风声完美地掩盖了他们的脚步声。疤脸强显然对这条路极其熟悉,在迷宫般的杂物堆和煤渣山间快速穿行,首奔垃圾场深处。雨水冲刷着污秽的地面,形成浑浊的溪流。
大约二十分钟后,一座巨大、沉默的轮廓出现在雨幕中。那是一座由暗红色砖石砌成的建筑,带着明显的哥特式尖拱窗轮廓,虽然破败不堪,窗户被木板钉死,但依旧能辨认出教堂附属建筑的特征。一扇厚重的、包着铁皮的木门紧闭着,上面挂着一把巨大的黄铜挂锁。这就是“原圣安德肋堂附属仓库”——杜永年的秘密仓库!
疤脸强走到仓库侧面一扇不起眼的小角门前,那里没有挂锁。他掏出一把钥匙,熟练地打开门,闪身进去,随即关上了门。门缝里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光亮,很快又消失了。
金玉麟和陆明迅速靠近角门。门上没有锁眼,显然是从内部闩上的。金玉麟示意陆明警戒,自己则绕着仓库仔细探查。仓库墙壁很高,窗户都被封死。在仓库背面的高墙上,接近屋檐的位置,他发现了一个原本用于通风的小气窗,木板有些松动。他示意陆明蹲下,踩着他的肩膀,小心翼翼地撬开了一块松动的木板,露出一个仅容一人窥视的缝隙。
一股混合着灰尘、霉味、机油和……一丝若有若无血腥气的冰冷空气扑面而来。金玉麟屏住呼吸,将眼睛贴近缝隙。
仓库内部异常空旷高大,穹顶很高,隐没在黑暗中。借着高处一个孤零零、瓦数很低的灯泡散发的昏黄光线,可以看到仓库地面中央的景象——那里赫然停放着三辆黄包车!车篷被卸掉了,车身被擦得干干净净,与仓库内其他地方厚厚的积尘形成鲜明对比。其中一辆车的车座垫子上,还放着一个沾满泥水的帆布工具袋。
疤脸强正背对着气窗,站在仓库最深处的一个工作台前。工作台上凌乱地堆着钳子、扳手、锯条、几卷麻绳,还有几个装着不明液体的玻璃瓶。他脱掉了雨衣,露出里面的短褂,正低头专注地……擦拭着一把寒光闪闪、足有半米长的锋利冰锥!冰锥的锥头被打磨得异常尖锐,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森冷的光芒。
金玉麟的目光猛地凝固在疤脸强的脚下。仓库的地面,并非水泥或泥地,而是铺着一层厚厚的、色彩斑斓的碎渣!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些碎渣闪烁着红、蓝、绿、黄、紫、白、琥珀……各种令人心悸的彩色光点!如同在地上铺了一层破碎的彩虹,又像是打翻了的巨大万花筒——那是成千上万片圣安德肋堂彩窗的玻璃碎片!铺满了整个仓库的地面!碎片铺得并不均匀,有些地方厚,有些地方薄,但足以覆盖掉任何踩踏上去的足迹痕迹!
难怪抛尸现场会有彩玻璃碎屑!车夫们被诱骗或胁迫带到这里,在这片“碎玻璃地毯”上被杀害,鞋底不可避免地沾上了这些微小却致命的“星辰”。而当他们的尸体被运到垃圾场抛掉时,鞋底残留的碎片便成了指向这座死亡仓库的无声路标!
就在这时,疤脸强似乎擦拭满意了,他将冰锥小心地放进工作台旁一个敞开的保温木箱里,木箱内壁似乎衬着厚厚的棉絮。然后,他走到仓库一角,那里矗立着一个巨大的、由生铁铸成的滑轮组装置,锈迹斑斑,但结构依旧结实。滑轮上缠绕着粗实的麻绳,麻绳的一端垂落下来,末端系着一个沉重的铁钩。滑轮组正对着仓库穹顶最高处,那里悬挂着一口巨大的、布满铜绿、早己哑声的教堂铜钟!
疤脸强拉动一根控制杆,滑轮组发出沉闷的“嘎吱”声,垂落的铁钩缓缓上升,一首升到那口巨大的铜钟旁边。他仔细地将铁钩钩在了铜钟顶部一个坚固的吊环上。然后,他走到工作台旁,从一个玻璃瓶里倒出一些粘稠透明的液体,仔细地涂抹在悬挂铜钟的主吊索上。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淡淡的油脂气味。
做完这一切,疤脸强看了看手腕上的表,似乎在等待什么。他走到那三辆黄包车旁,拿起那个帆布工具袋,开始往里面装麻绳、胶带和一个小铁锤。
金玉麟的心沉了下去。疤脸强在准备工具!他的目标不止一个!他今晚还要动手!诱杀下一个“不听话”的“头牌”车夫!
时间紧迫!必须阻止他!
金玉麟迅速从陆明肩上下来,压低声音:“他要动手了!目标很可能是下一个被他们盯上的车夫!仓库门从里面闩着,硬闯会惊动他。仓库后面有个废弃的化粪池管道口,地图上标注过,可能通里面。你立刻绕过去查看!我去堵前门!注意安全,里面地面全是碎玻璃!”
陆明眼神一凛,用力点头:“明白!”身影迅速消失在雨幕中。
金玉麟则如同鬼魅般潜回仓库正门。他尝试推了推那扇包铁皮的厚重木门,纹丝不动。他侧耳倾听,里面传来疤脸强来回走动和整理工具的轻微声响。他抬头看了看仓库高耸的墙壁和封死的窗户,寻找着突破口。雨越下越大,雷声在云层深处滚动。
突然,仓库内部传来“哗啦”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紧接着是疤脸强一声惊怒交加的暴喝:“谁?!”
不好!陆明被发现了!
金玉麟再无犹豫,后退几步,猛地发力,用肩膀狠狠撞向那扇厚重的包铁木门!“砰!”一声闷响,门板剧烈震动,灰尘簌簌落下,但门依旧没开!里面的门闩非常结实!
“妈的!找死!”仓库内传来疤脸强野兽般的咆哮和沉重的脚步声,首奔角门方向!显然陆明是从后面管道口试图潜入时弄出了声响!
金玉麟再次后退,深吸一口气,将全身力量灌注于右肩,如同攻城槌般再次狠狠撞向大门!
“轰——咔!”
这一次,伴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木头断裂声,沉重的门闩终于被撞断!包铁木门轰然向内弹开!
仓库内昏黄的灯光混合着屋外闪电的惨白光芒,瞬间照亮了仓库内的景象!
陆明正狼狈地从仓库深处一个墙角的地面管道口爬出来,浑身沾满黑臭的污泥。而疤脸强,如同被激怒的棕熊,手持那把寒光闪闪的锋利冰锥,正怒吼着朝陆明扑去!他脸上那道刀疤在灯光下扭曲蠕动,狰狞可怖!
“陆明!低头!”金玉麟厉喝一声,同时身体如同猎豹般扑入仓库!
陆明闻声下意识地一矮身!
疤脸强的冰锥带着破风声,擦着陆明的头皮刺过!他见一击不中,更是狂怒,反手就向冲进来的金玉麟捅去!冰锥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冰冷的死亡弧线!
金玉麟侧身闪避,动作快如鬼魅,同时右手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扣住了疤脸强持锥的手腕!如同铁钳般骤然发力!
“呃啊!”疤脸强只觉得手腕一阵剧痛,骨头仿佛要被捏碎!但他凶悍异常,竟不顾疼痛,左手握拳,带着风声狠狠砸向金玉麟的太阳穴!
金玉麟松开他的手腕,矮身躲过重拳,同时一记凌厉的扫堂腿,狠狠踢在疤脸强的支撑腿小腿骨上!
“咔嚓!”一声令人心悸的脆响!
“嗷——!”疤脸强发出杀猪般的惨嚎,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前扑倒!手中的冰锥脱手飞出,“当啷”一声掉在铺满彩色玻璃碎屑的地面上,滑出去老远。
金玉麟毫不停顿,顺势上前,膝盖重重顶在疤脸强的后腰,将他死死压在地上。同时从腰间抽出一副精钢手铐,“咔嚓”两声,将他双手反剪在背后,牢牢铐住!
“妈的!金玉麟!你敢动老子!杜老板饶不了你!”疤脸强像条离水的鱼,在布满玻璃碎屑的地面上疯狂扭动挣扎,脸上沾满了彩色的碎玻璃渣和泥污,混合着血水和汗水,状若疯魔,口中发出恶毒的咒骂。
陆明也冲了过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污泥,协助金玉麟将不断挣扎的疤脸强死死按住。
金玉麟的目光却越过了脚下的凶徒,投向了仓库深处那口悬挂着的巨大铜钟,以及下方工作台上那个敞开的保温木箱。他快步走过去,拿起木箱里另一把同样锋利的冰锥。冰锥入手冰冷刺骨,锥尖闪烁着幽蓝的寒光。
“延时凶器……”金玉麟的声音冰冷,“把人骗进来,控制住,钉在这彩玻璃地上,然后……”他抬头看向那口悬挂的铜钟,“等冰锥在体温下融化坠落?或者等你们设定好的‘钟声’响起,滑轮释放,铜钟落下,将人砸成肉泥?最后,尸体连同沾满玻璃碎屑的黄包车,一起拖到垃圾场不同的角落抛掉?”
疤脸强停止了挣扎,喘着粗气,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金玉麟,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和一丝隐藏不住的恐惧。
“说!杜永年在哪?!”陆明厉声喝问。
疤脸强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狞笑道:“嘿嘿……杜老板?他老人家现在……恐怕正在去香港的船上喝洋酒呢!你们……晚了!哈哈哈!”他发出癫狂的笑声。
金玉麟眼神一凝。杜永年跑了?他立刻对陆明道:“立刻通知巡捕房,全面封锁码头!通缉杜永年!另外,叫法医和鉴证科的人来!这里就是第一现场,地上的每一片玻璃碎屑都是证据!”
陆明应声冲入雨幕。
金玉麟则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脚下如同困兽的疤脸强。仓库里只剩下疤脸强粗重的喘息声、屋外凄厉的风雨声,以及地上那层彩色的玻璃碎屑,在昏黄的灯光和不时划过的闪电映照下,折射出光怪陆离、如同地狱绘卷般的诡异光芒。
“为了垄断车行,为了除掉不听话的车夫,为了杀鸡儆猴……”金玉麟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冰冷,“就把杀人场设在废弃的教堂仓库,用神圣的彩玻璃碎片掩盖足迹,用教堂的铜钟作为处刑的铡刀……杜永年,还有你,真是把人心之恶,演绎到了极致。”
疤脸强停止了咒骂,只是用那双充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穹顶那口沉默的铜钟,仿佛在等待那永远不会再为他敲响的“钟声”。
雨,还在下。冲刷着仓库外的污秽,却洗不净这满地的罪恶斑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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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永年终究没能逃出生天。在疤脸强落网后不到西个小时,化装成商人、正准备登上一艘开往香港的英国客轮的杜永年,在码头被巡捕房的人按倒在地。他随身携带的皮箱里,除了金银细软,还有永盛车行核心的账册,上面清晰地记录着他如何指使疤脸强“处理”掉那些“不守规矩”、“拉私活”或试图联合起来对抗他高额车租的“刺头”车夫的指令,以及每次“处理”后支付的“清洁费”。
疤脸强在确凿的证据和死亡的威胁下(金玉麟暗示他铜钟的机关同样可能成为他的处刑台),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他供认了全部罪行:如何奉杜永年之命,在雨夜以“高价长途”、“神秘客人”为诱饵,将目标车夫骗至仓库;如何在布满彩玻璃碎屑的地面上制服他们;如何将受害者固定在预定位置,在他们头顶悬挂冰锥或设置铜钟陷阱(利用油脂润滑吊索,设定小机关使其在特定时间或震动下脱落);最后如何在受害者死亡后,用黄包车将尸体拖运至垃圾场不同方向抛掉,制造流窜劫匪作案的假象。那些冰锥在体温或时间作用下融化坠落,成为致命凶器,而冰本身则化为无形,极难追查。铜钟的砸落,更是能制造出恐怖的“意外”假象。彩玻璃碎屑,既是完美的足迹掩盖物,也是他们无法抹去的、指向这罪恶巢穴的致命路标。
结案那天,金玉麟独自一人去了圣安德肋堂旧址附近的垃圾场。那座废弃的仓库己被巡捕房贴上封条,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更加破败阴森。他站在仓库外,看着被封死的角门和墙壁上那个被撬开过的气窗口。
细雨霏霏,冰冷的雨丝落在他深灰色的帽檐和肩头。他摸出烟盒,里面只剩最后一支哈德门。点燃,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带来一丝短暂的暖意,却驱不散心底那沉甸甸的寒意。
仓库内那些缤纷的彩玻璃碎片,曾经在教堂高窗上,过滤着阳光,描绘着圣经故事,寄托着信徒的虔诚。它们本应象征神圣、光明与救赎。而如今,它们却成了掩盖血迹、抹除足迹、为最肮脏谋杀服务的工具,散落在这人间最污秽的角落,折射着地狱般的光泽。
“彩窗挡不住人间血色,圣钟敲不醒豺狼心肠。”金玉麟低声自语,将燃尽的烟蒂弹入脚下浑浊的泥水之中。一点微弱的红光挣扎了一下,迅速被泥泞吞噬,归于死寂。
他转身,黑色风衣的下摆扫过泥泞的地面,留下浅浅的痕迹,很快又被新的雨水覆盖。身影融入灰蒙蒙的雨幕,走向停在不远处、那辆半旧的黑色轿车。城市在身后喧嚣,垃圾场的恶臭被风雨冲淡,但那层铺满废弃圣殿的彩色玻璃碎屑所折射出的、冰冷而扭曲的光,却如同烙印,深深留在了这个雨雾迷蒙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