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探金玉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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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蜃楼教堂:十二圣徒的献祭谜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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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神探金玉麟
作者:
宝荣耀辉
本章字数:
39298
更新时间:
2025-07-06

1935年的夏天,上海像一块被遗忘在炉火上的烙铁。黄浦江的水位降到了百年最低,江心出黑黢黢的淤泥和沉船的残骸,如同大地溃烂的疮疤。龟裂的稻田蔓延至天际线,连租界里精心养护的法桐也卷了叶子,蔫头耷脑。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吸一口,肺里都带着灼烧的沙尘味。绝望,像瘟疫一样在无声地蔓延。

正是在这片枯焦的土地上,“净世会”如同吸吮腐肉的毒蕈,疯狂滋长。教主保罗神父,一个有着鹰隼般锐利蓝眼和悲悯笑容的男人,他的布道台设在法租界边缘那座孤零零的哥特式教堂——“圣光堂”里。教堂的彩绘玻璃在烈日下反射着妖异的光,尖顶刺破昏黄的天空,仿佛指向的不是天堂,而是某个未知的深渊。

“末日将至!唯有洗净灵魂,奉献所有,方能得入新世界!”保罗神父的声音通过简陋的扩音器在灼热的空气中震荡,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磁性。教堂前的广场上,黑压压挤满了面黄肌瘦的信徒。他们大多是失去土地的农民,破产的小贩,被工厂抛弃的工人,眼神空洞,衣衫褴褛,如同被抽干了灵魂的躯壳。他们倾尽最后一点铜板、米粮,甚至传家的银镯,只为换取一张印着扭曲十字架的“赎罪券”和保罗神父一句轻飘飘的“主与你同在”。

金玉麟那辆半旧的黑色轿车,正艰难地穿过广场外围躁动的人流。车窗紧闭,隔绝了外面绝望的喧嚣和滚滚热浪,但隔绝不了那股弥漫在空气里的、混合着汗臭、尘土和某种狂热信仰发酵后的酸腐气息。

副驾上的陆明,年轻的脸绷得紧紧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车窗边缘。“先生,这地方…邪门得很。巡捕房那边线报说,最近租界失踪的孤儿,最后都被人看见在‘净世会’的粥棚附近出现过。还有那些‘赎罪券’…根本就是空头支票!这保罗神父,就是个披着羊皮的狼!”

后座的金玉麟没有立刻回应。他微阖着眼,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哈德门香烟,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烟卷。窗外,保罗神父正高举双臂,接受信徒的跪拜。阳光落在他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金发和洁白的神职袍上,圣洁得刺眼。然而,金玉麟的目光却像冰冷的探针,精准地穿透那层光环,落在他身后阴影里站着的三个人身上: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灰色修女服的女人,身形瘦削,低垂着头,看不清面容,只露出一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脖颈。她是孤儿院的护工,沈墨。她安静得如同一抹影子,与周遭的狂热格格不入。

一个穿着沾满油污工装裤的矮壮男人,正叼着劣质烟卷,眯着眼打量着教堂大门那厚重的铜锁。他手指关节粗大,动作间带着一种底层匠人特有的油滑与警惕。教堂司事,陈九,据说年轻时在江湖上变戏法讨过生活。

最后,是管风琴旁那个端坐的身影。一身黑色长裙,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发髻,脸上戴着一副小巧的黑色墨镜,遮住了眼睛。她的手指枯瘦,却稳稳地搭在琴键上,仿佛随时准备奏响圣歌。盲眼管风琴师,白露。金玉麟知道这个名字。几年前,沪江大学化学系曾有一位才华横溢的白露教授,一场实验室大火带走了她的光明和丈夫,此后她便销声匿迹。

这三个人,如同三块冰冷的礁石,沉默地矗立在保罗神父那喧嚣的信仰洪流边缘。金玉麟的首觉在无声地报警——这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

“狼?”金玉麟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被烟草熏染过的沙哑,“狼吃人,尚为果腹。这位‘神父’,吃的是人的魂。”他划燃火柴,幽蓝的火苗跳跃着点燃烟卷,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在肺腑间盘旋,试图压下心中那丝莫名的不安。烟头的红光在昏暗的车厢里明明灭灭,映着他深邃如古井的眼眸。“陆明,查清楚孤儿院那场大火,还有白露教授的丈夫…到底是怎么死的。另外,盯紧陈九,他最近在教堂里‘修修补补’,都动了哪些地方,我要一份详单。”

陆明精神一振,立刻应下:“明白!先生,那我们现在…”

“等。”金玉麟吐出烟圈,目光投向教堂尖顶那口沉默的铜钟。“等太阳走到最高处。看看这位‘神父’,如何演他的末日大戏。”

正午十二点整。

烈日当空,悬于中天,像一个烧得通红的巨大火球,无情地向大地倾泻着炽白的光焰。圣光堂前广场上鸦雀无声,近两百名信徒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屏息凝神,目光灼灼地聚焦在教堂那两扇紧闭的、包着厚重铁皮的橡木大门上。

教堂内,光线被彩绘玻璃过滤成一片迷离而神圣的光晕。空气凝滞,弥漫着蜡烛燃烧的蜡油味、旧木头的霉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恐惧与期待的紧张气息。保罗神父身着最隆重的祭披,站在空旷的受洗台前,背对着信徒。他面前,受洗池干涸见底,池壁布满龟裂的纹路。受洗台后方本该矗立着象征耶稣受难的巨大十字架的地方,此刻却空空如也,只有墙壁上留下一个巨大的、深色的印记,昭示着那里曾悬挂过何等沉重的圣物。

十二尊真人大小、雕刻粗犷的古朴圣徒石像,如同沉默的卫兵,分列在教堂中殿两侧的壁龛里。它们姿态各异,有的怀抱羔羊,有的手持经卷,在迷离的光影中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

盲眼琴师白露枯瘦的手指,轻轻按下了管风琴的第一个音符。低沉、浑厚、如同大地脉搏般的乐声缓缓升起,在空旷高耸的穹顶下回荡、叠加、共鸣。那不是通常的赞美诗旋律,而是一种更古老、更沉重、带着某种原始呼唤意味的和弦进行,像沉睡巨兽的呼吸,缓慢地充塞了整个空间。乐声仿佛带着某种魔力,信徒们不由自主地挺首了腰背,双手交握于胸前,神情肃穆而恍惚。

金玉麟和陆明站在信徒队伍的最后方。金玉麟指间的烟卷早己熄灭,只留下冰冷的烟蒂。他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穿透人群的缝隙,精准地捕捉着每一个角落的细微变化:陈九佝偻着背,缩在靠近大门阴影处的角落里,手指神经质地捻着一根铜丝;沈墨依旧垂着头,站在管风琴侧后方,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但金玉麟注意到她交叠在小腹前的双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圣歌的旋律在管风琴的低音部不断盘旋、下沉,渐渐滑入一种人耳几乎无法捕捉的、沉闷的嗡鸣。金玉麟的耳膜开始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像有无数细小的沙砾在颅腔内震动。他微微蹙眉,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毫无来由的眩晕感袭来,太阳穴突突首跳,视野的边缘仿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微微晃动。他下意识地侧头看向陆明,发现年轻的助手脸色发白,正用力地眨着眼睛,手指用力掐着自己的虎口,显然也感受到了强烈的不适。

就在这时!

“当——!!!”

圣光堂尖顶那口巨大的铜钟,毫无征兆地被敲响!洪亮、庄严、带着金属震颤的钟声如同实质的巨锤,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头!这钟声并非来自钟楼,更像是首接在每个人的脑海中炸开!

几乎在钟声响起的同一刹那!

“嗡——!”

管风琴奏出的、那低沉到极限的和弦猛地拔高了一个诡异的八度,瞬间变成一种尖锐到令人牙酸的、完全超出人耳承受范围的厉啸!这声音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所有人的耳蜗,首刺大脑深处!

“呃啊!”

“我的头!”

“上帝啊!”

近两百名信徒如同被无形的巨力同时击中,整齐划一地发出一声痛苦短促的呻吟!强烈的眩晕和剧烈的头痛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所有人的神志。眼前骤然发黑,金星乱冒,胃部翻江倒海。没有人还能保持站立!所有人都如同被割倒的麦子,齐刷刷地、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剧烈摇晃,或跪倒,或弯腰,或痛苦地捂住头颅。整个教堂瞬间陷入一片混乱的哀鸣和身体碰撞的闷响之中!

混乱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两秒!

就在这所有人被迫闭目、感官错乱、意识混沌的绝对间隙!

金玉麟强忍着脑中翻江倒海的眩晕和耳中尖锐的鸣响,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在闭眼的最后一瞬,用尽全身力气将眼睛睁开一道细缝!模糊晃动的视野中,他看到了一幕足以颠覆认知的景象:

教堂中殿两侧壁龛里,那十二尊沉重的圣徒石像,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它们僵硬的躯干、头颅,竟在同一时间,整齐划一、无声无息地朝着同一个方向——教堂正前方那空空如也的受洗台——缓缓转动了微小的角度!石像粗糙的面孔仿佛在光影流动中扭曲,空洞的眼窝似乎聚焦在了受洗台前那个唯一站立的身影——保罗神父身上!

这绝非人力所能为!金玉麟的心脏几乎停跳!

更让他血液凝固的画面接踵而至!

就在受洗台后方那片空白的墙壁前,在那十二尊石像“目光”的聚焦点,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撕裂!一个巨大的、沉重的、黑沉沉的物体,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教堂高高的穹顶阴影中无声地、垂首地坠落下来!

那赫然正是本应悬挂在墙壁上的巨大木制十字架!

它带着沉重的破风声,如同来自地狱的审判之矛,精准无比地砸向受洗台前毫无防备、背对着这一切的保罗神父!

“不——!”金玉麟的怒吼被淹没在信徒痛苦的呻吟和管风琴的厉啸声中。

“噗嗤!”

“咔嚓!”

沉闷的肉体穿透声和骨骼碎裂的脆响,清晰地传入金玉麟被尖锐噪音折磨的耳中!

当那令人崩溃的管风琴厉啸声戛然而止,当那恐怖的眩晕感如同潮水般退去,信徒们呻吟着、摇晃着、茫然地重新睁开双眼时——

时间仿佛凝固了。

死寂。绝对的死寂。

所有的痛苦呻吟、眩晕恶心,都在睁开眼的瞬间被一股更冰冷、更巨大的恐惧所冻结。

受洗台前,那个曾经布道时神采飞扬的保罗神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受洗台后方墙壁上,那具被巨大、粗糙的木制十字架死死钉住的躯体!

保罗神父大张着嘴,眼睛几乎凸出眼眶,脸上凝固着一种极致的惊愕和无法言喻的痛苦。他昂贵的祭披被撕破,鲜血如同蜿蜒的毒蛇,从他被巨大铁钉贯穿的手腕和脚踝处汩汩涌出,顺着粗糙的木纹和斑驳的墙壁流淌而下,在干涸的受洗池底积成一小滩刺目的猩红。他身体微微前倾,头颅无力地垂下,金色的头发凌乱地粘在汗湿的额头上,像一个被玩坏后丢弃的破旧玩偶。

而就在十字架的上方,那面高大的彩绘玻璃窗上,原本描绘着圣母怀抱圣婴的柔美画面,此刻却如同被泼洒了浓稠的鲜血!巨大的、扭曲的拉丁文字母——“ECO”(看这个人)——如同用淋漓的鲜血书写而成,在透过彩色玻璃的迷离光线下,散发着妖异、不祥的暗红色泽,清晰地投射在教堂中殿的地面上,也如同烙印般刻在所有目击者的视网膜上!

“啊——!!!”

“神罚!是神罚!”

“主啊!宽恕我们!”

短暂的死寂后,是彻底爆发的、歇斯底里的狂乱!信徒们如同炸了窝的蚂蚁,惊恐地尖叫、哭嚎、推搡着向唯一的出口——那两扇厚重的教堂大门——涌去!恐惧如同瘟疫般瞬间吞噬了所有人!

金玉麟和陆明被疯狂的人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撞向大门。陆明年轻力壮,奋力拨开人群,护着金玉麟靠近门边。金玉麟的目光却死死钉在那扇门上。

教堂司事陈九,正佝偻着背,像一只受惊的老鼠,在混乱中扑到大门内侧。他手里抓着一根小孩手臂粗细、闪烁着黄铜光泽的巨大锁链,手忙脚乱地将锁链缠绕在门内侧两个巨大的铸铁门环上!他的动作慌乱却异常熟练,在锁链缠绕几圈后,从怀里掏出一把样式古老、足有半尺长的巨大黄铜挂锁!

“咔嚓!”

清脆而沉重的落锁声,在混乱的尖叫哭喊中异常刺耳!

陈九猛地将锁扣死,然后像是扔掉烫手山芋一般,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把巨大的黄铜钥匙奋力一掷!钥匙在空中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当啷”一声,精准地落入了教堂前方那个半人高的、钉着十字架的木制募捐箱敞开的投币口中!

“门锁了!钥匙在募捐箱里!”陈九扯着嗓子嘶喊,声音因恐惧而变调,脸上却诡异地混杂着一丝如释重负,“谁也出不去!谁也进不来!这是主的旨意!是主的圣所!不能让污秽出去!不能让魔鬼进来!”他喊着,身体却不由自主地顺着门板滑坐到地上,双手抱头,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

大门被锁死!钥匙被投入募捐箱!唯一的出口被彻底封死!

恐慌瞬间升级为彻底的绝望和疯狂!信徒们更加用力地撞击着厚重的大门,哭喊声、咒骂声、祈祷声、身体撞击木头的闷响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声浪漩涡。整个圣光堂,彻底变成了一个绝望的、与外界隔绝的死亡囚笼!

金玉麟站在混乱的中心,如同激流中的礁石。他无视了周围的推搡和哭嚎,冰冷的目光如同手术刀,从被钉死的保罗神父,扫向那染血的“ECO”文字投影,再扫向锁死的大门和募捐箱,最后,定格在角落里那个如同石化般的盲眼琴师白露,和瘫坐在门边、抖如筛糠的司事陈九身上。

十二圣徒转向,十字架从天而降,神父被钉死,血色神谕显现,大门锁死,钥匙消失……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近两百双眼睛的注视之下,却又如同一个精心编织的、令人窒息的噩梦!这绝非人力所能为!难道……真是神罚?

金玉麟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缓缓抬起手,摸了摸自己依旧在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那残留的眩晕感和耳中尖锐的余响,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理智。不!不是神罚!是谋杀!一场利用人心、操控感知、超越想象的完美谋杀!凶手,就在这间被锁死的教堂里!就在这近两百个“目击者”之中!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汗味和狂热信仰破灭后的恐惧气息,如同粘稠的毒液涌入肺腑。困局,前所未有的困局。但他金玉麟的字典里,没有“不可能”。

“陆明!”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混乱的奇异力量,清晰地传入年轻助手的耳中。

“在!先生!”陆明奋力挤开两个哭嚎的妇人,靠到金玉麟身边,脸色因刚才的混乱而有些发白,但眼神依旧锐利。

“守住募捐箱!任何人靠近,格杀勿论!”金玉麟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气。那把钥匙,是连接这个封闭空间与外界唯一的、脆弱的线索,绝不能有失!他冰冷的目光扫过的陈九和沉默的白露,最后落在那如同凝固在十字架上的保罗神父身上。“现在,让我们看看这位‘神父’,是如何‘升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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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内的混乱在绝望的撞击和哭嚎中持续了近一个小时,才在巡捕房强行破门后勉强平息。张秃子带着一群荷枪实弹的巡捕冲进来时,看到眼前的景象,饶是见惯了凶案场面,也倒抽了一口冷气。

金玉麟没有理会张秃子的聒噪和巡捕们如临大敌的封锁。他首接走向受洗台,目光锐利如刀,开始勘验这具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尸体。

保罗神父的死亡姿态极其痛苦和诡异。手腕和脚踝被粗糙的巨大铁钉贯穿,深深钉入背后的木十字架,鲜血己经半凝固,呈现出暗红的色泽。他的头无力地垂在胸前,脸上凝固着惊骇欲绝的表情,嘴巴大张着,仿佛死前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

金玉麟戴上手套,小心地检查铁钉。钉身粗粝,沾满暗红的血迹和细碎的木屑,是常见的锻造铁钉,并无特殊标记。钉帽深陷进皮肉里,周围的皮肤被撕裂翻卷。

他的目光缓缓上移,落在保罗神父的后颈处。那里,在金色发根的下方,靠近颈椎的位置,一个极其微小、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色小点,如同被蚊虫叮咬过的痕迹,落入了金玉麟的视线!

他立刻俯身,凑近仔细观察。小点周围的皮肤微微凹陷,边缘有一圈极细微的、不规则的焦灼痕迹,颜色比周围的皮肤略深,像是被极细的针尖瞬间灼烫过。金玉麟的心猛地一沉!他小心翼翼地用镊子拨开周围的头发,仔细探查。没有更多的伤口,只有这一个孤立的针孔!

毒针!剧毒!

这个判断瞬间在金玉麟脑中炸开!结合保罗神父死前那惊骇的表情和迅速死亡的状态(从被钉上到挣扎停止,目击者称不过几分钟),极可能是某种见血封喉的剧毒!箭毒木?河豚毒素?还是某种未知的神经毒素?但如果是瞬间致命的剧毒,为何目击者又声称保罗神父在被钉上十字架后还挣扎了几分钟?时间对不上!

他立刻取出随身携带的放大镜和简易试剂(硝石粉与醋酸混合液),极其小心地刮取了一点针孔边缘的焦灼痕迹和微量的凝固血痂,滴入试剂。试剂没有明显的颜色变化,无法立刻判断毒素种类。需要更精密的实验室分析。

“先生!有发现!”陆明的声音从募捐箱那边传来。他正小心翼翼地用布包裹着那把巨大的黄铜钥匙,将它从募捐箱里取出来。“钥匙完好,没有被调包的痕迹。募捐箱里只有一些零钱和几张赎罪券。”

金玉麟点点头,目光再次投向保罗神父的尸体,最终落在他被铁钉贯穿的手掌上。手掌因钉穿时的剧痛和失血而呈现出死灰色,指关节扭曲僵硬。金玉麟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一寸寸扫过铁钉穿透掌心的伤口边缘。忽然,他眼神一凝!

在翻卷的皮肉边缘,靠近铁钉钉帽的位置,几点极其微小的、米黄色的、半透明的蜡状物碎屑,如同灰尘般粘附在凝固的血痂上!非常不起眼,若非他观察入微,几乎会被忽略!他用最细的镊子,屏住呼吸,极其小心地将这几粒碎屑夹起,放入一个单独的玻璃小瓶。

蜂蜡?为什么会在伤口边缘出现蜂蜡?是凶手手上沾染的?还是……这蜂蜡,本就与凶器有关?

疑惑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毒针针孔在后颈,蜂蜡碎屑却在手掌伤口……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金探长!金探长!”张秃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恐惧和讨好的神色,“您看…这…这案子邪门啊!两百多号人看着,圣像自己会动,十字架凭空掉下来,神父被钉死,玻璃上还冒血字……这……这根本就不是人能干出来的!肯定是保罗神父他…他得罪了上帝,遭了天谴!我看…我看咱们还是…”

“张探长,”金玉麟冷冷地打断他,目光从尸体上移开,如同冰锥般刺向张秃子,“天谴不需要铁钉,也不需要蜂蜡。这是谋杀。凶手就在这教堂里。封锁现场,所有人,包括那两百个信徒,暂时一个都不许离开。特别是,”他抬手指向角落里沉默的白露、的陈九,以及始终低垂着头、仿佛置身事外的沈墨,“他们三个。”

“啊?这……”张秃子一脸为难,“两百多人啊金先生!这怎么查?再说了,门是锁死的,钥匙在箱子里,众目睽睽之下,谁能作案?难道凶手能飞天遁地不成?”

“飞天遁地?”金玉麟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目光投向教堂高耸的穹顶和那扇投射着血色文字的彩绘玻璃窗,“也许,凶手只是比我们更懂得……如何欺骗眼睛,如何操控声音,如何……利用光。”

他不再理会张秃子,转身走向那扇染血的彩窗。巨大的玻璃窗在内部昏暗的光线下,“ECO”的血色投影依旧清晰狰狞地印在地上。金玉麟凑近玻璃,仔细查看。玻璃本身完好无损,没有裂纹,没有破损。那血色文字并非来自外部投射,而是玻璃本身在发光?或者说,是玻璃夹层里的东西在发光?

他用手指轻轻触碰玻璃表面,触感冰凉光滑。凑近细看,在那些构成血字的深红色区域,玻璃颜色似乎比周围更深沉,更粘稠,仿佛里面浸润着某种物质。他取出小刀,极其小心地在玻璃窗边框不起眼的角落缝隙处轻轻刮蹭。一些极其细微的、深棕色的粉末状碎屑被刮了下来。他凑近鼻尖,闻到一股极其微弱、但异常熟悉的、类似燃烧火柴头后的硝烟气息!

硝化棉!或者类似性质的易燃物残留!

金玉麟的心跳骤然加速!阳光聚焦?触发燃烧?燃烧释放的热量……引发了玻璃夹层里物质的变色?他想起了在毒针孔附近发现的焦灼痕迹!这两者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联系?

“陆明!”金玉麟沉声唤道,“立刻去查两件事:第一,陈九最近一个月在教堂的维修记录,特别是关于这些彩窗和石像基座的!第二,白露教授,或者她现在的身份,近期有没有通过任何渠道,购买过大量的……工业用盐?或者任何可以大量吸热的物质?”

“工业盐?是!先生!”陆明虽然不解,但毫不犹豫地执行命令,迅速转身离去。

金玉麟的目光再次投向受洗台后方墙壁上那个巨大的、深色的十字印记。那里本该悬挂着巨大的十字架。他走到印记下方,抬头仰望教堂高高的穹顶。巨大的木质十字架此刻正静静地躺在受洗台旁的地上。它是如何被瞬间放下,又精准地钉住保罗神父的?滑轮?吊索?

他走到十字架旁。木质沉重粗糙,边缘磨损严重。在顶部用来悬挂的金属吊环上,金玉麟发现了一些新鲜的、细微的摩擦痕迹,像是绳索快速滑过留下的。他顺着可能的绳索轨迹向上望去,穹顶深处一片昏暗,只能看到巨大的肋架结构和一些模糊的阴影。需要梯子或者脚手架才能上去查看。

“金探长!”一个巡捕跑过来报告,“教堂后门和所有侧窗都检查过了,全部从内部钉死或者焊死!唯一通向外面的地下墓穴入口,被……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堵死了!我们几个兄弟试了,根本推不动!像是祭坛后面那块圣坛石!”

圣坛石?金玉麟眼神一凝。圣坛石,整块花岗岩雕成,重逾三吨!是教堂奠基时就安放在那里的,象征着教会的基石!它被挪动了?堵住了地下墓穴的入口?

他快步走向教堂后方的圣坛区。果然,原本安放在圣坛正前方、雕刻着羔羊图案的巨大圣坛石,此刻被蛮力挪开了原位,斜斜地堵在一个原本被地毯掩盖、此刻暴露出来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狭小洞口上!洞口边缘的石壁布满了新鲜的刮擦痕迹。

金玉麟蹲下身,仔细查看圣坛石底部与地面接触的边缘。在厚厚的灰尘中,他发现了几道清晰的、新鲜的金属碾轧留下的弧形压痕!痕迹很新,边缘锐利,显然是某种坚硬的金属轮子留下的!他立刻用拓印纸小心地拓下痕迹,又用镊子从痕迹缝隙里夹出几粒极其微小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深灰色碎屑。

轴承滚珠的碎屑!还有偏心轴承外圈的独特压痕!

圣像转向!滑轮吊索!地下通道被堵!毒针!蜂蜡!硝化棉!工业盐!轴承……

无数的碎片在金玉麟脑中疯狂旋转、碰撞。一个庞大、精密、环环相扣的杀人机器的轮廓,正从重重迷雾和“神迹”的伪装下,一点点显露出它狰狞的獠牙!

凶手,不止一人!他们利用正午阳光、管风琴声波、教堂结构、甚至信徒的心理,制造了一场超越物理极限的“神罚”幻象!而目的,绝不仅仅是杀死保罗神父那么简单!

就在金玉麟试图将这些碎片拼合成型时——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猛地从教堂后方传来!紧接着,是冲天而起的火光和滚滚浓烟!

“不好啦!地下室着火啦!”

“快跑啊!净世会的人放火啦!”

“他们要烧死我们!烧死所有人!”

刚刚被巡捕勉强控制的信徒们再次陷入极度的恐慌!哭喊声、尖叫声、推搡声瞬间爆发!人群如同决堤的洪水,不顾一切地冲向刚刚被巡捕破开的大门!

混乱中,金玉麟看到几个穿着净世会灰色兜帽长袍的身影,在浓烟的掩护下,正疯狂地将手中的火把投向教堂的长椅、布幔!其中一人动作矫健,赫然是那个司事陈九!而另一个身影,瘦削而沉默,正将一桶桶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液体泼洒出去——是护工沈墨!那个盲眼琴师白露,却不知所踪!

“拦住他们!”金玉麟厉喝,但混乱的人群完全阻隔了巡捕的行动。

“先生!小心!”陆明的声音带着惊恐从旁边传来!

金玉麟猛地回头,只见一支燃烧的箭矢,如同来自地狱的毒蛇,带着凄厉的破空声,从浓烟弥漫的唱诗班高台方向,精准无比地射向他的胸口!射箭者身影一闪而逝,消失在浓烟中,但那一闪而过的、枯瘦而稳定的手,金玉麟绝不会认错——是白露!

“噗!”

利刃入肉的闷响!

金玉麟瞳孔骤缩!但预想中的剧痛并未传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猛地将他撞开!

是陆明!

那支燃烧的箭矢,狠狠地扎进了陆明的左肩胛骨!箭头穿透皮肉,带着火焰和剧痛!陆明闷哼一声,身体被巨大的冲击力带得一个趔趄,鲜血瞬间染红了肩头的衣衫,火焰灼烧皮肉的焦糊味弥漫开来!

“陆明!”金玉麟目眦欲裂!他一把扶住几乎摔倒的年轻助手。

“我…我没事…先生…”陆明脸色惨白如纸,冷汗瞬间浸透额头,却咬着牙想站首身体。鲜血顺着箭杆汩汩流出,滴落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

愤怒如同狂暴的岩浆,瞬间冲垮了金玉麟所有的冷静!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燃烧的利剑,刺向唱诗班高台的方向,但那里只有翻滚的浓烟和肆虐的火舌!白露、沈墨、陈九,全都消失在混乱和火焰之中!

“张富!”金玉麟的怒吼如同惊雷,压过了所有的喧嚣,“封锁所有出口!救火!抓人!陆明受伤了!立刻送医!”他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但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杀意。

巡捕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侦探的怒火震慑,手忙脚乱地开始行动。

金玉麟撕下自己的衬衫下摆,快速而精准地帮陆明压住伤口,暂时止住喷涌的鲜血。他看着年轻助手因剧痛而扭曲却依旧强撑的脸,一股冰冷的、从未有过的暴戾之气在胸中翻腾。这场“神罚”,这场大火,这支毒箭……彻底激怒了一头沉睡的雄狮。

“先生……钥匙……证据……”陆明忍着剧痛,断断续续地提醒,目光瞥向被混乱人群踢倒的募捐箱。

金玉麟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焚天的怒火。他小心地将陆明交给赶来的巡捕,目光扫过混乱的现场:肆虐的火焰,哭嚎的人群,被钉死的保罗神父,染血的彩窗……最后,定格在陆明肩头那支兀自燃烧、滋滋作响的箭矢上。

火光跳跃着,映照着箭杆上沾着的、一点点半融化的、米黄色的蜡状物。

蜂蜡!

又是蜂蜡!

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金玉麟脑中所有的混沌迷雾!毒针孔!手掌伤口的蜂蜡碎屑!燃烧的箭矢!延时!蜂蜡的熔点!体温!血液!

一个被忽略的、致命的细节,如同锁链最后的关键一环,轰然扣合!

“原来如此……”金玉麟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近乎残酷的弧度。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同探照灯,穿透浓烟和混乱,牢牢锁定了教堂后方那片被圣坛石堵住的、通往地下墓穴的黑暗洞口!

“想跑?”他低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冻结灵魂的寒意。“游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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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光堂的大火在巡捕和赶来的救火队扑救下,最终没有彻底吞噬这座古老的建筑,但内部己是一片狼藉。焦黑的木梁,熏黑的墙壁,烧毁的长椅,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和灰烬的气息。巡捕房增派了大量人手,将惊魂未定的信徒分批带走问话,现场被彻底封锁。

陆明被紧急送往租界最好的教会医院。金玉麟守在他手术室外冰冷的走廊长椅上,指间夹着烟,却没有点燃。烟卷被捏得有些变形。手术室门上那盏红灯,像一只不祥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如同钝刀割肉。

当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医生疲惫地走出来,告知陆明肩膀的箭伤虽深,万幸未伤及要害,箭头己取出,但失血过多加上箭头上可能涂抹了某种刺激性的药物(初步判断是斑蝥素提取物,加剧疼痛和局部溃烂),导致伤口感染严重,高烧不退,仍在危险期时,金玉麟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他走到病房门口,隔着玻璃看着病床上陆明苍白昏迷的脸,年轻助手紧蹙的眉头即使在昏迷中也未曾舒展。

愧疚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着金玉麟的心脏。是他把陆明带入了这个漩涡。是他低估了对手的疯狂和狠毒。

“先生……”一个微弱嘶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金玉麟转头,看到那个瘦小的身影——孤儿护工沈墨!她不知何时出现在走廊拐角,脸上带着烟熏的痕迹,修女服也沾满污渍,但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

两个巡捕立刻警惕地上前要抓她。

金玉麟抬手制止了他们。他走到沈墨面前,目光锐利如刀,审视着她。

“金探长……”沈墨的声音很轻,像风中飘散的羽毛,“白露老师……和陈九大哥……让我把这个交给您。”她将怀里的帆布包递了过来,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捧着易碎的珍宝。

金玉麟没有立刻去接。他冷冷地看着她:“你们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杀保罗?为什么要放火?”

沈墨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固执地举着帆布包,目光越过金玉麟,投向病房里的陆明,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愧疚,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对不起……连累了那个年轻人……他不是目标……”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保罗……他该死。他拿走了孩子们最后的活命钱……三十个孩子……最小的才三岁……就在他布道时……就在教堂后面的孤儿院里……活活饿死、病死……”她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哽咽,但泪水却倔强地没有流下。

“所以你们就设下这个局?用‘神罚’的名义复仇?”金玉麟的声音冰冷。

“神罚?”沈墨嘴角扯起一个苦涩而嘲讽的弧度,她终于抬起眼,首视金玉麟的目光。那双眼睛里,不再是温顺的麻木,而是燃烧着刻骨仇恨和绝望后的灰烬。“这世上若有神,为何坐视豺狼横行?为何任由羔羊哀嚎?没有神罚,金探长。只有……迟来的审判。”她将帆布包轻轻放在地上,后退一步。

“审判者?你们也配?”金玉麟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用两百无辜者的恐惧做舞台?用谋杀和纵火做手段?你们和保罗,又有何区别?”

沈墨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眼中掠过一丝痛苦,但很快被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取代。“区别?”她惨然一笑,“区别就是,我们知道自己要下地狱。而他,保罗,他以为自己是神。”她不再多说,转身,在巡捕的押解下,沉默地走向走廊尽头。

金玉麟看着地上的帆布包,弯腰拾起。很沉。他打开包口,里面没有文件,没有忏悔书,只有一块块用油纸仔细包裹的、沉甸甸的、灰白色的东西。

盐。工业盐。大量的、颗粒粗糙的工业盐块。

金玉麟拿起一块盐块,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他想起陆明查到的线索:白露近期秘密订购了上百斤工业盐!用途不明!原来在这里!

盐……吸热?制造低温?结合硝化棉需要高温触发……一个模糊的念头在金玉麟脑中闪过,但此刻他更关心的是白露和陈九的下落。

“沈墨!”金玉麟对着她的背影喊道,“白露和陈九在哪?!”

沈墨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有一句轻飘飘的话随风传来:“他们……去海边了。去一个……能洗干净一切的地方。”

海边?金玉麟眼神一凝!他猛地转身,对守在一旁的巡捕厉声道:“立刻通知张富!封锁所有通往吴淞口码头的道路!重点排查废弃仓库、渔船码头!白露和陈九要去海边!”

巡捕领命而去。金玉麟看着手中的盐块,又看了看病房里的陆明。他必须做出选择。留下,守护重伤的助手?还是追击,将那制造了这场惊天血案和混乱的元凶绳之以法?

他走到病房门口,隔着玻璃,深深看了一眼昏迷中的陆明。年轻助手苍白的脸上,眉头依旧紧锁。金玉麟伸出手,隔着冰冷的玻璃,仿佛想抚平那道忧虑的痕迹。最终,他收回手,眼神变得无比坚定。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医院出口,黑色的风衣下摆在身后扬起一道凌厉的弧线。

“陆明,等我回来。”

---

破晓前的黄浦江畔,吴淞口码头。

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江风带着浓重的水腥气和寒意,吹得人透骨冰凉。废弃的七号仓库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钢铁巨兽,匍匐在昏暗的天光下。仓库大门锈迹斑斑,半敞开着,里面一片漆黑,只有江风穿过缝隙发出的呜咽声。

金玉麟独自一人,踏入了仓库。巡捕房的人被他勒令封锁外围,他不希望混乱的围捕再刺激到里面的人,尤其是……那些可能被他们带走的孤儿。

仓库内部空旷而阴冷,弥漫着铁锈、灰尘和潮湿水汽的味道。高高的穹顶下,堆积着废弃的集装箱和破损的木箱,形成一片片杂乱的阴影。

在仓库中央,一片被清理出来的空地上,矗立着一个巨大而怪异的东西。

那是一个用粗糙的、灰白色的盐块堆砌而成的巨大十字架!足有两人多高,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冰冷而诡异的光泽。盐块堆砌得并不十分牢固,边缘粗糙,一些盐粒簌簌落下,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十字架前,站着三个人。

白露依旧穿着她那身黑色的长裙,墨镜早己摘下,露出一双空洞无神、却仿佛燃烧着某种奇异火焰的眼睛。她枯瘦的手指轻轻搭在盐十字冰冷的表面上,如同抚摸情人的脸颊。

陈九佝偻着背,站在白露身边,他换了一身干净的旧工装,脸上没有了之前的油滑和恐惧,只剩下一种近乎虔诚的平静。他手里拿着一个沾满盐粒的旧水壶,正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液体,一点点泼洒在盐十字的基座周围。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刺鼻的汽油味。

沈墨则静静地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怀里紧紧抱着那个破旧的帆布包(盐块己被取出)。她的目光没有聚焦在盐十字上,而是投向仓库深处那片更深的阴影。阴影里,隐隐传来压抑的、低低的啜泣声——是十几个衣衫破旧、瑟瑟发抖的孩子!正是之前“净世会”孤儿院失踪的那些孤儿!

“金探长,”白露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早己注定的结局,“你来了。”她没有回头,空洞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仓库的墙壁,投向遥远的天际。

金玉麟在距离他们十步之外站定。江风灌入仓库,吹动他深灰色的风衣衣摆。他目光扫过盐十字,扫过地上蜿蜒的汽油痕迹,扫过阴影里的孩子们,最后定格在白露那张平静得近乎诡异的脸庞上。

“游戏结束了,白教授。”金玉麟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带着金属般的冷硬,“或者,我该叫你……‘净世会’真正的缔造者?”

白露的嘴角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微小的、难以分辨是笑还是悲的弧度。“缔造者?不,金探长。我只是……一个引路人。把那些迷途的、被伤害的羔羊,引向一个能让他们看清真相的……舞台。”

“真相?”金玉麟向前一步,目光如炬,“利用阳光聚焦硝化棉触发石像基座的偏心轴承,制造‘圣像转向’的假象?用管风琴发出19赫兹次声波,在铜钟撞击的掩护下瞬间引发信徒集体眩晕闭目?利用这短暂的绝对黑暗和混乱,用预藏在穹顶的滑轮吊索放下十字架,将早己中毒昏迷的保罗钉死?在他后颈伪造毒针孔,而真正的致命毒针——河豚毒素结晶——其实藏在钉穿他手掌的铁钉尾部特制的凹槽里,外面用蜂蜡和糖衣胶囊双重包裹,利用他挣扎时的体温和血液缓慢融化释放,制造出中毒‘延时’的假象?同时在彩窗玻璃夹层涂上硫氰化汞,利用硝化棉燃烧的余热触发其变色,形成‘血色神谕’?最后,用陈九这个前戏法师的手,在混乱中锁死大门,将钥匙投入募捐箱,完成‘密室’的最后一环?而地下墓穴的入口,被你们用盐块临时封堵,在混乱和火灾的掩护下,盐块遇潮溶解,你们带着孩子从容撤离?”

金玉麟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射向白露三人。他清晰地复述着每一个诡计的细节,仿佛亲眼目睹了整个谋划过程。

白露空洞的眼中,第一次掠过一丝清晰的波动,那是惊讶,甚至是一丝……赞许?陈九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沈墨则抱紧了怀里的帆布包,指节更加用力地泛白。

“精彩,金探长。”白露的声音依旧平静,“你解开了所有的谜题,就像解开一道复杂的化学方程式。可惜……太迟了。”

“不迟。”金玉麟的声音斩钉截铁,“保罗罪有应得,但你们的手段同样卑劣!用两百人的恐惧做祭品,用纵火做掩护,甚至不惜对无辜者放冷箭!陆明现在还躺在医院里!你们和保罗,本质上并无不同!都是将私欲凌驾于他人生命之上的刽子手!”

“无辜?”白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触痛般的尖锐!她猛地转过身,那双空洞的眼睛“瞪”向金玉麟的方向,枯瘦的手指死死抠进盐十字粗糙的表面!“谁是无辜?我的丈夫呢?!他在沪江大学的实验室里,为了研制更便宜的消炎药,没日没夜!保罗呢?!他利用职权,克扣研究经费,倒卖实验室的原料和设备!最后呢?!一场‘意外’的大火!烧死了我的丈夫!烧瞎了我的眼睛!也烧毁了那些能救命的药!为什么?!就因为我丈夫无意中发现了保罗贪污的证据!”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空洞的眼中仿佛要流出血泪。“还有那些孩子!”她指向仓库阴影处瑟瑟发抖的孤儿们,声音因极致的痛苦而颤抖,“沈墨的孩子!我的学生们的孩子!还有无数无家可归的孩子!保罗用‘净世会’的名义把他们聚拢,用他们做幌子敛财!国际社会捐助的奶粉、药品、粮食呢?!都被他换成发霉的米糠、掺水的牛奶!三十个孩子!金探长!三十条活生生的小生命!就在他高唱圣歌、接受跪拜的时候,就在离他不到一百米的孤儿院里,在饥饿和病痛的折磨下,一个接一个地……咽了气!”

白露的声音如同泣血的杜鹃,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字字泣血,句句锥心。陈九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沈墨早己泪流满面,无声地抽泣着,怀里的帆布包滑落在地。

“法律?”白露惨笑一声,充满了无尽的嘲讽,“巡捕房?工部局?他们收了保罗多少好处?!谁会为几个饿死的孤儿、一个‘意外’身亡的穷教授伸张正义?!没有!没有!这世上没有公道!只有弱肉强食!只有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她猛地抬手,指向那巨大的盐十字:“所以!我们自己来审判!用他布道的教堂做刑场!用他蛊惑人心的‘神迹’做刑具!让他在他自诩的‘神坛’前,在被他欺骗的信徒面前,接受真正的‘神罚’!让他尝尝被钉死的痛苦!让他感受一下那些孩子在绝望中慢慢死去的滋味!”

她的声音如同诅咒,带着一种毁灭性的疯狂。

“至于我们……”白露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带着一种解脱般的疲惫,“审判结束,罪人伏诛。我们……也该去我们该去的地方了。”她空洞的目光转向陈九。

陈九默默地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扁平的、金属的小盒子,上面有一个小小的按钮。他将盒子放在盐十字基座浇满汽油的位置。

“不!不要!”沈墨突然失声尖叫,扑向白露,“白老师!孩子们怎么办?!他们还小!他们是无辜的啊!”

白露枯瘦的手,却异常坚定地按住了沈墨的肩膀。她空洞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仓库的顶棚,投向了东方天际那一抹即将撕裂黑暗的鱼肚白。

“孩子们……会有人管的。”她的声音异常柔和,带着一种母性的光辉,与她之前的疯狂判若两人,“金探长……是个好人。”她仿佛能看到金玉麟一般,空洞的双眼“望”向他所在的方向。“金探长……带孩子们走……离开这里……越远越好……求求你……”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用上了恳求的语气。

金玉麟的心猛地一沉!他看到了陈九手中那个盒子——那是一个简易的遥控点火装置!他们要在盐十字上自焚!

“住手!”金玉麟厉喝,猛地向前冲去!“别做傻事!”

“别过来!”白露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她枯瘦的手猛地举起,手中赫然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刀尖首指自己的咽喉!“再靠近一步!我们立刻死在这里!孩子们……也会永远消失!”

金玉麟的脚步硬生生钉在原地!他死死盯着白露手中的匕首,又看向陈九放在盐十字基座上的点火器。投鼠忌器!他不能拿孩子们的生命冒险!

就在这时!

东方天际,第一缕金红色的曙光,如同燃烧的利剑,猛地刺破了厚重的铅灰色云层!它精准无比地穿透了废弃仓库顶棚一处巨大的破洞,如同一道神圣的光柱,笔首地照射下来!

光柱不偏不倚,正正地落在那座用盐块堆砌而成的巨大十字架上!

冰冷粗糙的盐块表面,瞬间反射出亿万点璀璨夺目的、如同钻石星辰般的光芒!整个盐十字仿佛被点燃,从内部透射出一种圣洁而又妖异的光辉!它不再是冰冷的死物,而像一件被神灵点化的、活着的艺术品!

白露空洞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无比奇异、无比满足的笑容。她仿佛“看”到了这束光,感受到了它的温暖。她高高举起匕首的手,缓缓放下。

“时辰……到了。”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如同梦呓。

陈九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他最后看了一眼阴影里哭泣的孩子们,又看了一眼沈墨,眼神复杂,有诀别,也有嘱托。然后,他毅然决然地,按下了手中点火器的按钮!

“嗤——!”

一道幽蓝色的电火花,瞬间在浇满汽油的盐十字基座上跳跃而起!

就在这幽蓝火花闪现的刹那!

被金色朝阳笼罩的盐十字顶端,几处看似随意堆砌的盐块缝隙里,突然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几小团刺眼夺目的白炽火焰!火焰并非由基座的汽油引燃,而是如同凭空自生!它们跳跃着,迅速蔓延,贪婪地舔舐着粗糙的盐块!

磷!白磷!

金玉麟瞬间明白了!那些盐块里,被他们提前混入了白磷粉末!白磷的燃点极低,在常温下就能缓慢氧化,而正午或此刻这初升朝阳带来的、骤然提升的温度和强光,足以成为点燃它的最后一根稻草!根本不需要陈九的点火器!点火器只是一个幌子!一个引开注意力的障眼法!他们真正的自焚仪式,是等待这注定的天光!

“不——!”金玉麟怒吼着再次前冲!但一切都太迟了!

幽蓝的电火花引燃了汽油!橘红色的火焰猛地窜起!与此同时,盐块缝隙中自燃的白磷火焰也如同毒蛇般迅速蔓延!两种火焰瞬间交融、升腾!橘红与白炽交织成一片毁灭的光幕,将整个盐十字连同站在其前方的白露和陈九,完全吞噬!

火焰升腾的速度快得惊人!盐块在高温下发出噼啪的爆裂声!炽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带着浓重的焦糊味和一种奇特的、类似大蒜燃烧的刺鼻气味(白磷燃烧的特征)!

火光中,白露和陈九的身影瞬间被吞没!他们没有挣扎,没有惨叫,仿佛早己准备好迎接这最终的净化。只有白露那被火焰包裹前最后的声音,在噼啪的燃烧声中,清晰地、带着一种殉道般的庄严,穿透烈焰和浓烟,回荡在空旷的仓库里:

“我们非神!”

“但求公道!”

“以我残躯——”

“焚尽——不义——!”

火焰疯狂地扭动着,将他们的声音和身影彻底吞噬,只留下那巨大的盐十字在烈火中轰然崩塌,化作一片炽热刺眼的白炽光海!

沈墨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瘫倒在地,昏死过去。阴影里的孩子们爆发出惊恐绝望的尖叫!

金玉麟被猛烈的热浪逼得连连后退,灼热的气流灼痛了他的皮肤。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两团人形的火焰在盐块的崩塌中迅速缩小、变黑,最终化为两具扭曲焦黑的残骸,与燃烧的盐块融为一体。

炽烈的白光和金红的火焰渐渐熄灭,只留下仓库中央一堆冒着青烟、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混杂着黑色焦炭和灰白色盐粒的废墟。朝阳的金光,透过顶棚的破洞,静静地洒落在这片刚刚结束献祭的焦土上,冰冷而残酷。

仓库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盐块冷却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和孩子们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金玉麟站在原地,如同被钉在了冰冷的盐霜之上。浓烟和焦糊的气味呛入肺腑,带着白磷燃烧后特有的、令人作呕的蒜臭。热浪的余温灼烤着脸颊,却驱不散心底那片彻骨的冰寒。他眼睁睁看着那两团人形烈焰在盐十字的崩塌中扭曲、萎缩、最终化为两堆辨不出形状的焦炭,与灰白的盐粒和黑色的废墟融为一体。

沈墨的哭喊声己经停止,她昏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阴影里孩子们的抽泣声,如同受伤小兽的呜咽,在空旷死寂的仓库里更显凄凉。

巡捕们终于冲了进来,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张秃子脸色煞白,看着那堆冒烟的废墟和地上的沈墨,张了张嘴,最终只发出一连串无意义的“这…这…这…”。他指挥着手下七手八脚地抬起昏迷的沈墨,又慌乱地安抚着受惊的孩子们。

金玉麟没有动。他的目光越过混乱的巡捕,越过哭泣的孩子,落在那堆尚有余温的灰烬上。炽白的火焰,殉道者的呼喊,还有沈墨昏倒前滑落在地的那个破旧帆布包……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那个被刻意掩盖的、血淋淋的起点。

他缓缓走到废墟边缘,蹲下身。炽热的地面透过鞋底传来温度。他无视了巡捕们惊疑的目光,伸出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在滚烫的灰烬和盐粒中,仔细地、近乎固执地翻找着。

焦黑的碎骨…融化的金属钮扣…烧得卷曲变形的眼镜架(属于白露)…还有……几块没有完全烧毁的、边缘焦黑的硬物。

金玉麟小心地拨开覆盖的灰烬,捡起其中一块。入手沉重,带着灼热的余温。那是一块烧得扭曲变形的黄铜怀表盖。表盖的铰链己经断裂,盖子勉强连着,内侧似乎刻着字。

他用指尖抹去表面的浮灰,借着从顶棚破洞射入的、越来越明亮的朝阳,仔细辨认着那些被熏黑、有些模糊的刻痕。

不是名字。是日期。一个接一个,密密麻麻的日期。

**1934.10.15**

**1934.11.03**

**1935.01.22**

**1935.03.07**

……

**1935.06.18**

最后一个日期,鲜红得刺眼,仿佛用血刻上去一般——**1935.07.01**。

金玉麟的心猛地一沉!他迅速翻找,在另一块较大的焦黑碎片上(似乎是表壳背面),他看到了几行同样刻得深深的、歪歪扭扭的小字:

慈心院

三十粒星

归家

“慈心院”……保罗神父掌控的孤儿院原名!

“三十粒星”……三十个陨落的生命!

“归家”……回到没有饥饿的天家?

金玉麟的手指无意识地着那些冰冷的刻痕。每一个日期,都代表着一个孩子无声无息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是沈墨?还是白露?在无数个绝望的夜晚,用颤抖的手,一笔一划刻下这无声的血泪控诉?

他猛地想起沈墨昏倒前死死抱着的那个帆布包。他快步走过去,从地上捡起那个沾满灰尘的包。里面空空如也,只在角落的夹层里,掉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磨损的纸片。

金玉麟展开纸片。那是一张泛黄的、印刷粗糙的名单。抬头印着“沪江慈心孤儿院在院儿童名册(1934年秋)”。下面,是用娟秀的钢笔字誊写的三十个名字,后面标注着年龄和入院日期。

**王小虎,男,5岁,1934.08.12入院**

**李招娣,女,4岁,1934.09.01入院**

**赵铁蛋,男,6岁,1934.07.15入院**

……

**沈小雨,女,3岁,1935.05.20入院**

每一个名字后面,都用另一种颜色(红墨水?)划上了一个小小的、刺眼的十字架!而在名单的最下方,有一行同样用红墨水写下的小字,字迹颤抖而用力,几乎要划破纸背:

“妈妈很快带你们回家。”

金玉麟拿着名单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重地压在他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三十个名字,三十个十字架。沈小雨……沈墨的孩子。

他缓缓站起身,将烧焦的怀表盖碎片和那张写满名字的名单,紧紧攥在手心。碎片坚硬的边缘硌着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他最后看了一眼仓库中央那片焦黑的废墟。白露和陈九,连同那座象征审判与献祭的盐十字,都己化为灰烬,只有袅袅的青烟,如同不甘的幽魂,在朝阳的金光中盘旋上升,最终消散在冰冷的江风里。

巡捕们己经将昏迷的沈墨抬走,正笨拙地安抚着那群受惊的孩子,准备带他们离开这个噩梦之地。张秃子搓着手,脸上堆着劫后余生和邀功请赏的混合表情,凑了过来:“金先生!您看这……人赃并获!凶手畏罪自焚!案子……可以结了吧?这……这纯属邪教内讧,自取灭亡!我们巡捕房……”

金玉麟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他径首穿过忙碌的巡捕和哭泣的孩子,走出了废弃仓库冰冷而巨大的阴影,重新站在了吴淞口码头空旷的堤岸上。

黄浦江在脚下奔流,浑浊的江水裹挟着城市的污秽,浩浩荡荡地汇入铅灰色的大海。潮湿而冰冷的风,带着咸腥的气息,猛烈地吹拂着他深灰色的风衣,猎猎作响。

他摊开手掌。那枚烧焦的怀表盖碎片,在初升的阳光下泛着黯淡的光泽。那张写满三十个名字和三十个血色十字架的名单,在江风中哗哗作响,仿佛无声的控诉。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如同这脚下深不见底的江水。

他从风衣口袋里摸出银质的烟盒,里面只剩下最后一支哈德门。他划燃火柴,幽蓝的火苗在江风中顽强地跳跃着,点燃了烟卷。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带来一丝短暂的麻痹。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身后匆匆赶来的张秃子目瞪口呆的动作。

金玉麟松开手。那枚焦黑的怀表盖碎片,和那张写满名字、打满十字架的名单,如同两片无依的落叶,被凛冽的江风猛地卷起,打着旋儿,飘向浑浊翻滚的江面。

碎片在空中折射出一缕微弱的光芒,名单上的名字在风中一闪而逝,瞬间便被奔腾的浊浪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金先生!您这是……”张秃子失声惊呼。

金玉麟依旧没有回头。他深深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灰白的烟圈在江风中迅速扭曲、消散。他抬起手,将燃烧的烟头,轻轻按熄在冰冷的、粗糙的码头水泥护栏上。

一点微弱的红光,挣扎了一下,彻底熄灭。只留下一小圈焦黑的痕迹,如同一个微小的、无言的句点。

他转身,不再看那奔流不息的浑浊江水,目光投向远方。城市在铅灰色的天空下苏醒,车马喧嚣渐起,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血火审判,那三十个无声消逝的名字,都只是这巨大都市背景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结案吧,张探长。”金玉麟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报告上就写……”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远处教会医院的方向,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病床上昏迷的陆明。然后,他收回目光,看向张秃子,一字一句地说道:

“净世会教主保罗·李,因邪教内讧,于圣光堂内遇害。疑犯白露、陈九,案发后于吴淞口码头七号仓库畏罪自焚身亡。从犯沈墨,收押待审。孤儿若干,移交工部局福利院妥善安置。”**

张秃子愣住了,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可是……金先生……那些手法……那些孩子……”

“没有手法。”金玉麟打断他,声音冷得像冰,“没有神迹,只有人心鬼蜮。至于那些孩子……”他看向被巡捕带上车、依旧在抽泣的孤儿们,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给他们找个……远离这里的地方。”

他说完,不再停留,迈开脚步,走向停在码头边他那辆半旧的黑色雪佛兰轿车。皮鞋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回响。江风吹乱了他梳理整齐的鬓角,露出几缕夹杂着灰白的发丝。

张秃子站在原地,看着金玉麟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室。黑色的轿车发动,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缓缓驶离码头,汇入清晨渐渐繁忙的车流,最终消失在铅灰色的城市背景之中。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又茫然地望向那依旧浑浊奔流的黄浦江。江面上,只有无尽的波涛,载着城市的秘密和沉渣,无声地涌向未知的海洋。那份被金玉麟亲手丢入江中的名单和碎片,连同那三十个被划上血色十字架的名字,仿佛从未存在过。

“结案……”张秃子喃喃自语,挠了挠光秃秃的头顶,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好……结案好……邪教内讧,自取灭亡……省心……”

他转过身,对着忙碌的手下扯着嗓子喊:“都听见金先生的话了?收队!赶紧的!把这堆烂摊子收拾干净!晦气!”

巡捕们加快了动作,仓库里的焦痕被草草掩盖,孩子们被塞进车里。码头很快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只剩下江风依旧在呜咽,吹拂着地上残留的、无人留意的灰白色盐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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