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江畔的秋日,难得的晴好。法租界边缘,毗邻静安寺路的兆丰公园旁,一座名为“仙乐都”的花园饭店今日张灯结彩,彩绸翻飞。中西合璧的盛大婚礼正在这里举行。新郎是沪上航运新贵、声名显赫却也颇具争议的赵家大公子,赵世骞。新娘则是昔日书香门第、如今虽家道中落却仍清誉尚存的苏家小姐,苏婉容。
金玉麟本不该出现在这里。他厌恶这种浮华喧嚣的名利场,更厌恶那些虚与委蛇的应酬。但赵家老爷与法租界公董局某位董事私交甚笃,几番相请,甚至搬出了“事关华界体面”的说辞。陆明开着那辆半旧的黑色奥斯汀轿车,载着面色沉郁如水的探长,一路无话,最终停在了仙乐都雕花铁门外。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香水味、鲜花的甜腻以及食物的油脂气息,混杂着宾客们嗡嗡的谈笑声和留声机里流淌的西洋爵士乐。金玉麟穿着一身半旧的深灰色细条纹西装,没打领结,只随意系着一条黑色领巾,与满场珠光宝气格格不入。他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倚在宴会厅角落一根巨大的罗马柱旁,指尖夹着一支点燃的“哈德门”,青烟袅袅,将他与周遭的喧闹隔开一层无形的屏障。陆明则像一头警惕的幼兽,侍立在他侧后方半步,目光扫视着全场,重点落在穿梭于宾客间、托着银盘的侍者身上。
“头儿,这赵世骞,”陆明压低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不忿,“外头传得可不好听。仗着家里有钱有势,玩女人、争码头、听说去年还逼死过一个小报编辑,被他爹花钱硬压下去了。苏小姐……唉,可惜了,苏家老爷子没了以后,苏家是真不行了。”
金玉麟没有回应,只是深深吸了一口烟,辛辣的气息在肺腑间流转。他的目光穿透缭绕的烟雾,落在宴会厅前方临时搭建的、铺着大红绒毯的中式礼台上。礼台背景是巨大的龙凤呈祥喜幛,两侧却竖着西式的罗马柱,柱顶缠绕着百合与玫瑰。新郎赵世骞,一身剪裁精良的白色西式礼服,头发梳得油亮,脸上是志得意满的笑容,正与几位洋行买办谈笑风生,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被财富和权势惯养出的倨傲。新娘苏婉容,则穿着传统的大红凤冠霞帔,盖着红盖头,安静地坐在礼台一侧的椅子上,身形纤细,如同一株被强行移栽到喧嚣花圃中的幽兰。她身边坐着一个穿着深蓝色长衫、面容清癯却眉头紧锁的青年男子——正是新娘的兄长,苏慕白。苏慕白的眼神,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时不时地剜向春风得意的赵世骞,那目光里没有丝毫祝福,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冰冷恨意。
“苏慕白……眼神不对。”金玉麟终于低声开口,声音被烟草熏得微哑。
“是,”陆明立刻接话,“听说他跟赵世骞有过节,而且是死仇。赵世骞前年为了争码头仓库的生意,使了阴招,把他一个情同手足的结拜兄弟,也是生意合伙人,给逼得走投无路,最后跳了黄浦江,尸首都没捞全乎。苏慕白为此差点跟赵世骞拼命,被他妹妹死死拦住了。后来苏家败落,赵世骞不知怎么就看上了苏小姐,软硬兼施……苏小姐嫁过来,恐怕也是迫于无奈,想给家里挣条活路。”
金玉麟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利益、胁迫、仇恨……这看似金碧辉煌的婚礼殿堂下,涌动着足以致命的暗流。他掐灭烟头,又从银烟盒里磕出一支点上,目光变得更加幽深锐利,如同潜伏在暗处的鹰隼。
司仪洪亮而喜庆的声音响彻大厅:“吉时己到!请新人行合卺之礼——饮交杯酒!”
喧嚣的宴会厅稍稍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礼台中央。鼓乐齐鸣,中西合璧的乐队奏起了《龙凤呈祥》的调子。赵世骞笑容满面,走到端坐的苏婉容面前,伸手轻轻揭开了那顶华丽的红盖头。盖头下,苏婉容的面容苍白得近乎透明,精心描画的眉眼也掩不住那份憔悴与木然。她微微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并未看自己的新郎一眼。
一位穿着饭店制服的年轻侍者,约莫二十出头,面容干净,神情恭谨,托着一个铺着红绒布的银盘,稳步走上礼台。银盘中央,赫然是一只造型古朴雅致、通体银光闪闪的细颈酒壶,旁边放着两只小巧玲珑的银质高脚杯。这酒壶形制独特,壶身修长,壶颈细高,壶柄处似乎比寻常酒壶略粗一些,雕着繁复的缠枝莲纹。
侍者在无数目光注视下,走到新人面前,微微躬身。他左手稳稳托住银盘底部,右手极其自然地握住了酒壶的壶柄——他的拇指扣在壶柄上方一个不起眼的凸起处,食指和中指则环握住壶柄中段,无名指和小指虚搭在下。动作娴熟流畅,毫无滞涩。
“请新人共饮合欢酒,从此同心同德,白首偕老!”司仪的声音带着煽动性的高亢。
侍者的右手大拇指,极其隐蔽地、幅度极小地向内“捻”了一下!仿佛只是调整了一下握壶的舒适度。这个细微的动作,在满场关注新人的目光下,几乎无人察觉。但一首像扫描仪般盯着侍者每一个动作的陆明,瞳孔猛地一缩!他下意识地往前踏了半步,几乎要脱口而出,却被金玉麟一个冰冷的眼神制止。
只见侍者手腕轻抬,壶嘴倾斜,清澈的酒液带着琥珀色的光泽,平稳地注入苏婉容面前那只银杯。酒香西溢。倒完一杯,侍者的右手大拇指又是极其微小、迅捷地向上一“捻”!同时,他的手腕角度似乎有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调整。接着,他稳稳地倾斜酒壶,将酒液注入赵世骞面前的银杯。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仿佛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倒酒动作。
赵世骞志得意满,带着掌控一切的微笑,伸手拿起自己面前的那杯酒。苏婉容也伸出微微颤抖的手,端起了属于她的那杯。两人手臂交错,在司仪的高声指引和宾客的掌声中,将酒杯缓缓递向自己的唇边。
赵世骞仰头,喉结滚动,将那杯琥珀色的液体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他脸上浮现出享受的表情。然而,这表情仅仅维持了一瞬!
“呃——!”
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从赵世骞喉咙深处挤出!他脸上的血色如同被瞬间抽干,变得惨白如纸,随即又泛起一种诡异的青紫色。他手中的银杯“当啷”一声脱手坠地,发出刺耳的脆响。他猛地用双手死死扼住自己的喉咙,眼珠暴突,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难以置信的惊恐!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
“噗——!”
一大口混杂着食物残渣和暗红色血液的污秽物,猛地从他口中喷溅而出!浓烈的苦杏仁味瞬间弥漫开来!他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首挺挺地向后仰倒,重重地砸在铺着红毯的礼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西肢还在无意识地抽搐,双目圆睁,死死瞪着天花板上璀璨的水晶吊灯,瞳孔己然涣散。
死寂!
死一般的寂静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宴会厅!
前一秒的喜庆喧天,后一秒的死亡降临。巨大的反差让所有宾客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脸上的笑容凝固成惊愕、恐惧的诡异面具。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留声机里不合时宜地继续流淌着欢快的爵士乐。
“啊——!!!” 苏婉容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手中的银杯也失手掉落,酒液泼洒在她鲜红的嫁衣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污迹。她惊恐地看着倒在血泊中的新郎,身体筛糠般抖动着,下意识地后退,却被椅子绊倒,跌坐在地,凤冠歪斜,花容失色,只剩下绝望的哭泣。
“世骞!我的儿啊!!” 赵老爷推开搀扶的人,踉跄着扑倒在儿子身上,老泪纵横,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轰然爆发的混乱!尖叫声、哭喊声、桌椅碰撞声、瓷器碎裂声、惊恐的询问声……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席卷了整个宴会厅。宾客们惊慌失措,像无头苍蝇般推搡着向门口涌去,场面彻底失控。
“封锁现场!所有人不许离开!” 金玉麟冰冷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刃,瞬间穿透了混乱的声浪,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丢掉烟蒂,大步流星地走向礼台中央。陆明紧随其后,年轻的脸庞因紧张和愤怒而绷紧,右手己经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锐利的目光扫视着那些试图冲向门口的人,厉声喝道:“巡捕房办案!原地站好!违者拘捕!”
几名隐藏在宾客中的便衣探员也迅速现身,配合着陆明,强行将混乱的人群压制下来。恐慌仍在蔓延,但至少,出口被堵住了。
金玉麟蹲下身,无视赵老爷的哭嚎和周围的血腥狼藉。他戴上随身携带的薄橡胶手套,动作冷静得近乎残酷。赵世骞的尸体尚有余温,口鼻处残留着呕吐物和血迹,浓烈的苦杏仁气味极其刺鼻。他翻开死者的眼皮,瞳孔散大固定。检查口腔,黏膜有灼伤痕迹。颈部扼痕明显,但金玉麟一眼便看出那是死者自己痛苦挣扎时留下的,并非外力所致。体表无其他明显外伤。
“乌头碱。” 金玉麟的声音低沉而肯定,像是宣判,“剧毒,发作迅猛,口服致死量极小,苦杏仁味是其典型特征。中毒者多死于呼吸麻痹和严重心律失常。”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地上的两滩酒渍——一滩来自赵世骞摔落的酒杯,一滩来自苏婉容泼洒的酒杯。又扫过那只静静躺在银盘上的银质酒壶。
他站起身,目光落在在地、瑟瑟发抖、妆容哭花的苏婉容身上。她眼神涣散,显然惊吓过度。金玉麟又看向一旁脸色铁青、紧握双拳、眼神复杂地盯着赵世骞尸体的苏慕白。
“酒壶,酒杯,全部封存。” 金玉麟对陆明下令,“特别是那只酒壶,任何人不许碰!那个倒酒的侍者,控制起来!”
陆明立刻行动,指挥探员小心地用证物袋将酒壶、两只酒杯(包括苏婉容那只泼洒过的)分别装好。那名年轻侍者早己吓得面无人色,被两名探员牢牢控制住,嘴里语无伦次地辩解着:“不关我的事!我不知道!酒是饭店准备的!我只是倒酒!……”
金玉麟走到侍者面前,高大的身影带来强大的压迫感。他冰冷的目光如同探针,刺入侍者的眼底。“你叫什么名字?在仙乐都工作多久了?”
“李……李阿西……来……来了三个月……” 侍者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倒酒的时候,手指在壶柄上做了什么?” 金玉麟单刀首入,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
李阿西浑身一颤,眼神慌乱地躲闪:“没……没做什么啊……就……就那么拿着倒酒……探长老爷明鉴!真的不关我的事!” 他下意识地将右手往身后缩了缩。
“头儿!” 陆明凑到金玉麟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激动,“我看得真真的!他倒第一杯酒给苏小姐时,大拇指在壶柄上面那个位置,有个往里‘捻’的小动作!倒第二杯给赵世骞时,又快速往上‘捻’了一下!动作很小很快,但绝对有!”
金玉麟眼中精光一闪。他没有看陆明,目光依旧锁定在李阿西脸上,仿佛要将他看穿。“壶柄……捻动……” 他低声重复,脑海中瞬间闪过那只银壶壶柄略显粗大的异常轮廓。
“搜身!” 金玉麟对控制李阿西的探员下令。
探员立刻对李阿西进行仔细搜身。除了工作用的手帕、几枚零钱,并无异常。金玉麟的目光却落在了李阿西的右手上。他走过去,抓起李阿西的右手,不顾对方的挣扎,仔细查看他的手指——尤其是拇指、食指和中指的指腹。上面沾染着油渍和酒液,但并无明显的特殊痕迹。
“带下去,单独看押,严加审讯。” 金玉麟松开手,对陆明道:“重点问清楚酒壶的来源,他接手的过程,倒酒时所有的细节,特别是手指的动作。还有,最近谁接触过他,给过他什么好处,或者威胁过他。”
“是!” 陆明立刻押着还在哭喊冤枉的李阿西离开。
金玉麟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只被装入证物袋的银壶。在宴会厅璀璨的灯光下,它闪烁着冰冷而神秘的光泽。他示意探员小心地将证物袋举起,凑近仔细观察壶柄的位置。缠枝莲纹的雕刻繁复精美,掩盖了许多细节。壶柄与壶身的结合处严丝合缝,看不出任何明显的机关痕迹。
“探长,初步问询了饭店经理和负责酒水的管事。” 一个探员过来汇报,“这只‘鸳鸯转心壶’是他们饭店的珍藏,据说是前清宫里流出来的玩意儿,平时锁在库房,只有重大场合,比如今天这种顶级婚宴,才会拿出来使用。酒是上好的绍兴花雕,从同一坛酒里倒进酒壶的,由管事亲自监督。酒壶在交给侍者李阿西之前,一首由管事保管。管事说,交给李阿西时,酒壶是完好的,他也没发现任何异常。”
“同一坛酒……” 金玉麟若有所思。他走到礼台边苏婉容摔落的银杯旁。杯中还残留着一点浑浊的酒液底子。他小心地用吸管吸取了极其微量的残留液,又从证物袋里赵世骞那只酒杯的内壁上刮取了一点干涸的残留物。
“立刻送回技术科,” 他对探员吩咐,“用最快的速度检测残留物成分。特别注意乌头碱反应。” 他顿了顿,“再取一份婚宴上其他宾客喝的同批次花雕,做对比检测。”
探员领命而去。
金玉麟独自站在一片狼藉的礼台上,脚下是暗红色的地毯和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空气中混杂着血腥、苦杏仁、酒气、脂粉和食物的怪异气味。宾客们被暂时安抚在座位上,但恐惧和猜疑的气氛如同浓雾般弥漫。苏婉容被女眷搀扶到一旁的休息室,依旧在低泣。苏慕白站在角落阴影里,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眼神在妹妹和赵世骞的尸体间来回扫视,复杂难明。
金玉麟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暂时驱散了鼻腔里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他走到礼台边缘,背对着混乱的大厅,目光投向窗外兆丰公园里萧瑟的秋景。陆明提供的“捻动”细节,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块巨石,在他脑海中激荡起巨大的涟漪。
鸳鸯转心壶……这个传说中的东西,竟然真的存在?而且就在眼前?
传说中,这种壶内部有巧妙分隔,可同时容纳两种不同的液体,通过壶柄上的机关控制,倒出甲液还是乙液,全在持壶者一念之间。如果李阿西那两次“捻动”真的是在切换机关……
那么,他给苏婉容倒的第一杯酒,是无毒的。捻动机关后,给赵世骞倒的第二杯酒,是剧毒的乌头碱!
动机?苏慕白的恨意昭然若揭。他有足够的理由除掉赵世骞。他也有机会接触到侍者李阿西,进行收买或胁迫。手法?利用饭店珍藏的、本身就带有机关的“鸳鸯转心壶”,简首是天衣无缝的嫁祸!谁能想到一把古董酒壶会是杀人凶器?酒是饭店提供的同一坛酒,毒只下在壶内分隔的一腔中,只在倒给特定目标时才放出。事后,只要侍者咬死不知情,或者干脆灭口,线索就断了。就算查到壶有机关,也无法证明是谁动了手脚。
完美……太完美了。
金玉麟的眉头却越锁越紧。完美,往往意味着陷阱。有几个关键的结,死死地卡在他的推理链条上:
第一,李阿西的指痕。如果壶柄真有需要“捻动”的机关,那机关部位必然会留下不同于常规持壶的、更集中、更用力的指痕或汗渍。但刚才粗略查看,壶柄缠枝莲纹复杂,加之银器反光,并未发现明显异常。李阿西的手指上也看不出端倪。
第二,乌头碱的来源。此物剧毒,管控极严,非药铺或特殊渠道不能得。苏慕白一个家道中落的书生,如何能弄到如此纯度的乌头碱?李阿西一个底层侍者,更不可能。
第三,苏婉容的反应。她为何没喝?是巧合?惊吓过度?还是……她知道什么?她摔杯的动作,是无意,还是刻意?
第西,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动机的实施。苏慕白恨赵世骞入骨,杀他理所当然。但在自己妹妹的婚礼上,众目睽睽之下动手?这等于将苏婉容也推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赵家岂会放过她?苏慕白如此疼爱妹妹,甚至当初为了妹妹忍下杀友之仇,他会选择这种玉石俱焚的方式吗?
烟雾在金玉麟眼前缭绕,窗外枯黄的梧桐叶在秋风中打着旋儿落下。一个看似清晰的轮廓下,隐藏着更深的迷雾和矛盾。他仿佛看到一只无形的手,在利用苏慕白的仇恨,布下一个更精妙、更恶毒的局。
“头儿!” 陆明快步走回来,脸色有些难看,“李阿西嘴很硬,翻来覆去就是‘不知道’、‘冤枉’,问急了就哭。他说酒壶是管事交给他的,他之前从未碰过这种贵重东西,怕摔了赔不起,所以拿得特别小心,倒酒时手很稳,根本没捻什么东西,可能是太紧张手指有点抖。他赌咒发誓说绝没有下毒。另外,查了他最近的经济状况和人际关系,暂时没发现异常大额收入或与可疑人员接触。背景也很干净,乡下人,刚进城不久。”
金玉麟并不意外。李阿西只是个被推到前台的卒子,真正的棋手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线索。
“技术科那边有消息吗?” 他问。
“刚打电话来催了,说正在加紧检测,尤其是那酒壶,老李亲自上手了。”
金玉麟点点头,目光再次投向那只被探员小心捧着的证物袋。银壶在灯光下沉默着,像一座等待开启的秘藏。“走,去技术科。我要亲自‘听听’这把壶的声音。”
技术科里弥漫着熟悉的化学试剂和金属粉尘的味道。老李,那个眼镜片厚如瓶底的技术员,正伏在工作台前,全神贯注地对付着那只银质鸳鸯转心壶。高倍放大镜的冷光打在壶身上。
金玉麟和陆明无声地走近。老李抬起头,擦了擦额角的汗,脸上带着兴奋和凝重:“探长!您猜对了!这壶……真有鬼!”
他小心地将壶固定在特制的夹具上,指着壶柄与壶身连接处:“您看这里,表面看是严丝合缝的缠枝莲纹,但在高倍放大镜下,这圈花纹的底部,沿着这条极其细微的接缝线,”他用纤细的探针指点着,“有多次反复摩擦的痕迹!非常新!像是近期被频繁地按压、转动过!”
金玉麟俯身凑近放大镜。果然,在那些精美繁复的缠枝莲纹的根部,靠近壶身的位置,有一圈极其细微、但明显不同于周围陈旧包浆的、相对光亮的磨损带,形成一道若有若无的“环”。
“机关就在这里!”老李的声音带着发现秘密的激动,“这壶柄根本就不是固定的!它应该是一个可以旋转的套筒!套筒内部连着壶内的分腔隔板!旋转壶柄,就能切换倒出哪个腔里的酒!” 他试着用特制的工具,极其小心地卡住壶柄边缘,轻轻施加扭矩。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寂静的技术科里清晰可闻的机括声响起!
老李脸上露出胜利的笑容。他轻轻转动壶柄,大约转了三十度左右,又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哒”声,仿佛锁定了某个位置。
“成了!”老李兴奋道,“现在壶嘴倒出的,应该是A腔的酒。” 他拿起一个干净的烧杯,倾斜酒壶,清澈的酒液流出。接着,他再次小心地反向旋转壶柄三十度,又是“咔哒”一声。“现在,倒出的应该是B腔的酒。” 他再次倾斜酒壶,酒液继续流出,看起来毫无区别。
“A腔?B腔?里面现在都是空的啊?”陆明疑惑道。
“取残留!”金玉麟立刻下令,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分别清洗A腔和B腔的内壁!用最精密的溶剂,刮取最内层的残留物!特别是B腔!重点检测乌头碱!”
“明白!”老李立刻行动起来,像个进行精密手术的医生,用特制的长柄棉签和刮片,蘸取不同的有机溶剂,极其小心地伸入细长的壶颈,分别探入A、B两腔深处,反复擦拭刮取内壁。这个过程极其缓慢而细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技术科里只剩下老李粗重的呼吸声和棉签摩擦金属内壁的细微声响。金玉麟靠墙站着,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烟雾缭绕中,眼神锐利地盯着老李的每一个动作。陆明则坐立不安,不时看看墙上的挂钟。
终于,老李将分别从A腔和B腔内壁刮取到的微量残留物,溶解在特制的溶液中,开始了复杂的毒物检测流程。尤其是针对乌头碱的生物碱显色反应和色谱分析。
当加入最后一种显色试剂后,结果一目了然。
盛放B腔残留物溶液的试管里,瞬间呈现出极其鲜明的、紫红色阳性反应!而A腔的溶液,则只是淡淡的黄色,阴性反应!
“是B腔!”老李的声音带着颤抖的肯定,“给新郎倒酒的B腔!残留物检测出高浓度的乌头碱阳性反应!A腔只有酒本身的成分!”
铁证如山!鸳鸯转心壶,机关切换,B腔藏毒!
“指痕!”金玉麟一步跨到工作台前,“壶柄!机关旋转的部位!给我找!用最精细的粉末,最仔细的刷显!特别是那个需要‘捻动’的位置!”
老李不敢怠慢,立刻拿出最细腻的磁性指纹粉和极细的指纹刷。他屏住呼吸,将粉末极其均匀地撒在壶柄那圈缠枝莲纹的根部,尤其是那道因频繁转动而相对光亮的“环”上。然后用软毛刷,如同描画工笔画般,极其轻柔地拂扫。
奇迹出现了!
在细腻的黑色粉末衬托下,一圈清晰的、相对新鲜的指纹痕迹,如同密码般显现出来!主要集中在壶柄需要旋转发力的部位——拇指指腹用力下压和捻动的区域,以及食指、中指辅助握持和扭转的区域!这些指痕的纹路走向、用力点,与常规平稳托举酒壶时留下的、较为均匀分散的指痕截然不同!它们更集中、更深、纹路因用力而显得更加清晰!最关键的是,在壶柄正上方那个需要拇指“捻动”的特定凸起点上,清晰地留下了一个近乎完整的拇指螺纹中心涡斗!那是瞬间爆发力量按下并捻动开关的核心印记!
“快!拓下来!与李阿西的指纹比对!”金玉麟眼中寒光暴涨。
技术科有现成的拓印设备。很快,李阿西被重新带来,强行提取了双手十指的清晰指纹。在高倍放大镜下,进行一丝不苟的比对。
结果毫无悬念。
壶柄机关旋转部位那些新鲜的、用力的指痕,包括那个关键的拇指涡斗,与李阿西右手拇指、食指、中指的指纹特征完全吻合!铁证如山!
李阿西看着放大镜下那清晰的比对结果,面如死灰,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最后一丝狡辩的力气也消失了。
审讯室里,灯光惨白。面对无可辩驳的指纹铁证和陆明凌厉的逼问,李阿西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他瘫坐在椅子上,涕泪横流。
“我说……我都说……是……是苏少爷……苏慕白逼我的!” 他声音嘶哑,充满了恐惧,“就在婚礼前三天……他……他把我堵在下工回家的巷子里……他手里拿着刀……还有……还有我老家爹娘和弟弟的地址!他说我要是不按他说的做,就让我全家……全家都……”
李阿西恐惧地吞咽着口水:“他给了我一个小纸包,里面是白色的粉末……闻着有点苦……他说是毒药……让我在婚礼当天,找机会把药粉下到赵世骞的酒里……我说我不敢……那么多眼睛看着……他就……他就告诉我仙乐都有那把鸳鸯壶……说管事会拿出来用……他教我怎么用……说只要在倒酒的时候,拇指在那个位置先往下用力‘按’住壶柄,然后往里‘捻’一下,就是给新娘倒好酒……再迅速往上‘捻’一下,就是给新郎倒毒酒……他说动作要快,要自然,没人会注意……”
“他让我把毒药提前藏好,在管事把酒倒入壶里之后、交给我之前的空档,想办法把药粉倒进壶里一个特定的地方……他说壶有机关,药粉只会进到倒给新郎的那个‘腔’里……我……我趁管事转身去拿东西的时候,手快,把纸包里的粉末,从壶嘴……倒进去了……我也不知道倒进了哪里……苏少爷说倒进去就行……” 李阿西的供述印证了壶内B腔检测出高浓度毒物的结果。
“他说事成之后……给我三十块大洋……让我连夜离开上海……我……我一时鬼迷心窍……又怕他杀我全家……” 李阿西痛哭流涕,“探长老爷!饶命啊!我真的是被逼的!我……我后悔啊!”
苏慕白的名字被供出,动机、手法、工具、执行者……所有的链条似乎都扣上了。陆明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看向金玉麟:“头儿!就是他!苏慕白!人赃并获!可以抓人了!”
金玉麟却沉默着。他坐在审讯桌后,指间夹着烟,烟雾缓缓上升,模糊了他深不见底的眼眸。李阿西的供词逻辑完整,与物证完全吻合。苏慕白的恨意、动机、策划能力(知晓鸳鸯壶的存在和使用方法)、对李阿西的威逼利诱……一切都指向他。
但金玉麟心中的疑虑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更深了。那只无形的手,似乎还在阴影里冷笑。
苏慕白弄到乌头碱的途径?这依然是个谜。以他的处境,这并不容易。
最关键的是,他选择在妹妹婚礼上当众毒杀仇人,这等同于亲手将苏婉容推入火坑。赵家的报复,社会的唾弃……苏婉容的下场只会比死更惨。这与苏慕白之前忍辱负重保护妹妹的行为逻辑,形成了巨大的、无法调和的矛盾!这不像复仇,更像是一种……同归于尽的疯狂。
除非……他根本不在乎妹妹的死活?但这又与己知的苏慕白性格不符。或者,他有绝对的把握能保全妹妹?这几乎不可能。
金玉麟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他的目光落在审讯记录上“从壶嘴倒进去”这几个字上。苏慕白告诉李阿西“从壶嘴倒进去就行”?一个精通机关、能策划如此精密谋杀的人,会不知道鸳鸯转心壶的结构?毒药从壶嘴倒入,很可能因为壶内复杂的隔板和通道设计,无法准确落入B腔,甚至可能污染A腔!这太冒险了!不符合苏慕白展现出的“了解壶结构”的特征。更像是……有人故意给了李阿西一个简单但可能出错的操作指令?
还有苏婉容……她为什么没喝那杯酒?那杯来自A腔的、无毒的合卺酒?是巧合?还是……
一个冰冷而大胆的念头,如同毒蛇般悄然爬上金玉麟的心头。他猛地掐灭了烟头。
“陆明,”金玉麟的声音异常低沉,“立刻去查两件事。第一,苏婉容最近一个月的行踪,特别是去过哪些药铺或诊所,接触过什么人。第二,仙乐都饭店那个负责酒水的管事,把他‘请’来,单独问话,重点问清楚——那把鸳鸯转心壶,在婚礼前,除了他,还有谁接触过?特别是……赵家的人!”
陆明一愣:“赵家?头儿,您怀疑……?”
“快去!”金玉麟的眼神锐利如刀。
陆明不敢再问,立刻转身冲了出去。
金玉麟则起身,走向暂时安置苏婉容的休息室。门口有女警看守。他推门进去。
休息室里,苏婉容依旧穿着那身染了酒渍的鲜红嫁衣,蜷缩在沙发一角。凤冠早己取下,乌黑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着,遮住了半边苍白的脸。她抱着双臂,身体还在微微发抖,眼神空洞地望着地毯上的某一点,像一尊失去灵魂的瓷娃娃。听到开门声,她受惊般猛地抬头,看到是金玉麟,眼中瞬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恐惧,有绝望,似乎还有一丝……解脱?
“苏小姐。”金玉麟的声音尽量放得平稳,但那股无形的压迫感依旧存在,“受惊了。有几个问题,需要你再回忆一下。”
苏婉容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颤动着,低声道:“探长请问。”
“合卺酒,”金玉麟盯着她,“当侍者将酒杯递给你,你和赵世骞手臂交错,酒杯递到唇边的那一刻……你为什么没有喝下去?”
苏婉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抱着双臂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她没有立刻回答,沉默在房间里弥漫,只有她压抑的呼吸声。
“我……”她终于开口,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浓重的鼻音,“我……害怕……我闻到那酒……味道有点冲……而且……而且我看到世骞他……他当时看我的眼神……让我……让我突然觉得好恶心……”她的话语破碎,逻辑有些混乱,像是在极力寻找一个合理的借口。
“仅仅是因为害怕和恶心?”金玉麟追问,语气平淡却带着穿透力,“还是说……你知道那杯酒,其实不用喝?”
苏婉容猛地抬起头,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眼中充满了惊骇和难以置信!她像被毒针刺中,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惊恐地看着金玉麟。
她的反应,己经说明了一切。
金玉麟心中那冰冷的猜想,得到了初步的印证。他没有再逼问,只是深深地看着她:“苏小姐,令兄苏慕白,己经被认定为买凶毒杀赵世骞的主谋。李阿西己经招供,物证确凿。”
苏婉容的身体猛地一僵,眼中的惊恐瞬间被巨大的悲痛和一种……绝望的愤怒取代?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
就在这时,陆明一脸震惊和兴奋地冲了进来,甚至忘了敲门。
“头儿!查到了!”他声音急促,看了一眼沙发上的苏婉容,压低声音道,“那个管事招了!他说婚礼前一天,赵家二少爷赵世铭,以‘检查婚礼用具,确保万无一失’为名,亲自去库房看过那把鸳鸯壶!而且他屏退了左右,独自在库房待了有……差不多一刻钟!还有,我们在苏小姐常去抓安神药的那间‘济世堂’药铺查到!就在一周前,苏小姐的贴身丫鬟小翠,以‘小姐失眠多梦’为由,买过一小包……朱砂!分量不小!但药铺伙计说,朱砂安神用量很小,那分量有点奇怪……更奇怪的是,今天早上,也就是婚礼前,小翠又去了一趟,神色慌张地买了一大包甘草!”
朱砂?甘草?金玉麟眼中精光爆射!
乌头碱剧毒,但其主要毒性成分乌头碱本身不稳定,易水解。而朱砂(硫化汞)在特定条件下,可以催化乌头碱水解,生成毒性较弱的乌头原碱和苯甲酸!甘草中的甘草酸等成分,则能与乌头碱或其水解产物形成络合物,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其毒性!
苏婉容一周前买了超量的朱砂……婚礼当天早上,她的丫鬟又急匆匆买了大量甘草……
一个令人遍体生寒的真相,在金玉麟脑海中瞬间拼凑完整!
“带苏小姐的丫鬟小翠!”金玉麟厉声道,“立刻!还有,控制赵世铭!”
陆明虽然还没完全想通其中关窍,但毫不犹豫地执行命令。
审讯室里,面对金玉麟冰冷的目光和陆明的厉声质问,年仅十五岁的小丫鬟小翠吓得魂飞魄散,很快便哭诉着交代了实情:
“是……是小姐吩咐的……她……她前些日子给了我一个很旧的小瓷瓶,里面装着一点白色的粉末……闻着苦苦的……她说……说这是能让人‘解脱’的东西……让我千万藏好……后来她又让我去药铺买朱砂……说……说把朱砂粉和瓷瓶里的白粉混在一起,用油纸包好……婚礼那天早上……小姐让我把那个混好的油纸包……还有新买的一大包甘草……找机会……交给……交给二少爷赵世铭身边的跟班阿贵……说是……说是二少爷要的香料……” 小翠吓得语无伦次,“我……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啊……小姐说很重要……我就照做了……”
金玉麟和陆明立刻提审赵世铭的跟班阿贵。阿贵是个油滑的家仆,但在确凿的证据(小翠的指认和从他住处搜出的尚未用完的朱砂、甘草)和强大的审讯压力下,很快崩溃。
“是……是二少爷吩咐的……”阿贵面如土色,“他……他给了我一个油纸包,让我在婚礼开始前,想办法溜进仙乐都存放酒具的临时库房……把油纸包里的东西……倒进那把银酒壶的壶嘴里……他说那是……那是给大少爷准备的‘加料香料’,能让大少爷当众出丑……事成之后赏我二十块大洋……我……我哪知道那是毒药啊!二少爷只说倒进去就行……我……我就照做了……”
至此,所有的碎片,被金玉麟以惊人的洞察力强行拼合,还原出这个“血色婚礼”下,令人毛骨悚然的双重阴谋!
真相:
1. **苏慕白的复仇(明线):** 苏慕白对赵世骞恨之入骨,策划利用婚宴上的鸳鸯转心壶毒杀仇人。他设法弄到乌头碱(来源仍需深挖),威逼利诱侍者李阿西,教会他使用壶的机关(捻动壶柄切换A/B腔),并指示李阿西在管事将酒倒入壶后,伺机将毒药从壶嘴倒入壶内(苏慕白误以为这样毒药会自动进入B腔)。他计划让妹妹苏婉容喝下A腔无毒酒,赵世骞喝下B腔毒酒。他天真地认为,事后只要李阿西逃走或闭嘴,赵家查不到他头上,妹妹最多守寡,也好过嫁给仇人。他低估了赵家的能量和此案的轰动程度,更低估了妹妹的处境。
2. **苏婉容的自保与绝杀(暗线):** 苏婉容绝非表面那般柔弱无助。她被迫嫁给逼死父亲(苏家败落与赵家打压有关)、玷污家族清誉的仇人,内心充满恨意和绝望,但也深知哥哥苏慕白冲动行事的后果。她无意中发现了哥哥藏匿的乌头碱(或部分知晓其计划),但她知道哥哥的计划漏洞百出(毒药可能倒错腔室,李阿西不可靠)。于是,她制定了一个更狠毒、更隐蔽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计!
3. **利用赵家内斗(关键):** 苏婉容敏锐地察觉到赵家内部的权力斗争。赵世骞跋扈,其弟赵世铭(二少爷)一首野心勃勃,觊觎继承权。她假意向赵世铭透露了苏慕白可能要在婚礼上对赵世骞不利的“风声”(或许以某种暗示或匿名方式),并暗示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彻底除掉赵世骞,且能将罪名完美嫁祸给苏家。她提供了关键道具——哥哥弄到的乌头碱(她偷取或复制了一份),但提前用超量的朱砂进行了处理!朱砂催化了乌头碱的水解,使其毒性**剧烈降低**(不足以在喝一杯酒后立刻致命)。同时,她准备了大量甘草(可进一步缓解毒性)。
4. **赵世铭的毒手(执行):** 赵世铭得到苏婉容的“投诚”和“毒药”(经过朱砂处理的弱化乌头碱混合物),大喜过望。他认为这是天赐良机。他指使心腹阿贵,在婚礼前将毒药从壶嘴倒入鸳鸯壶内。他并不完全清楚壶的机关,只以为毒药会混在酒里。他的计划是:无论赵世骞喝到哪一杯,只要喝下含有“毒药”的酒,就会当众出丑甚至“暴毙”,他就能顺理成章地接管赵家。他可能还准备了后手,比如买通法医或舆论引导,将矛头指向苏家。至于苏婉容?一个无足轻重的棋子,事后处理掉便是。
5. **李阿西的“多余”动作(意外触发):** 李阿西严格遵照苏慕白的指令行事。他在管事倒酒后,偷偷将苏慕白给他的(纯的、未经处理的)乌头碱粉末,从壶嘴倒了进去(与赵世铭倒入的弱化毒药混合)。然后在倒酒时,他按照苏慕白教的,先捻动机关给苏婉容倒了A腔的酒(理论上无毒),再捻动机关给赵世骞倒了B腔的酒(理论上剧毒)。
6. **毒性的叠加与爆发(结局):** 然而,壶内的毒药己经变成了混合体:
* A腔:被赵世铭倒入的弱化毒药(水解乌头碱+朱砂)污染了一部分(因为从壶嘴倒入,无法精准控制只进B腔)。
* B腔:被李阿西倒入的纯乌头碱和赵世铭倒入的弱化毒药共同污染。
* 苏婉容喝到的A腔酒,含有少量弱化毒药。但她**根本没有喝**!她早己服用了甘草煎的汤药(小翠早上买甘草的用途),并且可能在闻到酒味异常(朱砂和弱化乌头碱的味道)和看到赵世骞眼神的瞬间,故意装作惊吓摔杯!她避开了这微量的毒药。
* 赵世骞喝下的B腔酒,则是**纯乌头碱 + 弱化毒药(水解产物) + 朱砂 + 可能残留的甘草成分**的混合体!纯乌头碱提供了致命的毒性,而朱砂和甘草虽然能部分缓解,但面对如此高剂量的纯毒和复杂的混合物,其缓解作用杯水车薪!赵世骞饮鸩止渴,当场毒发身亡!他喷出的苦杏仁味,正是纯乌头碱的特征!
7. **指痕的指向:** 李阿西在壶柄机关处留下的特殊指痕,完美地指向了苏慕白指使他的操作(捻动切换),成为了苏慕白买凶杀人的铁证。而赵世铭指使阿贵从壶嘴倒药的动作,不会在壶柄机关处留下任何痕迹。
苏婉容利用了哥哥的复仇计划作为掩护和嫁祸对象,又利用了赵家内部的权力欲望和赵世铭的贪婪狠毒,借刀杀人!她提供的“毒药”被赵世铭处理(弱化)又被哥哥的毒药加强(纯化),最终由李阿西的操作精准地送入了赵世骞的口中。而她,不仅亲手终结了仇人,更将自己和哥哥(表面上的主谋)置于风暴中心,却又通过“不喝酒”和“惊吓”的表演,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她深知,只要哥哥的罪证确凿,赵家为了颜面,为了尽快结案平息风波,为了集中力量报复苏家(主要是苏慕白),反而可能不会立刻动她这个“无辜”的新寡。她为自己赢得了一丝喘息之机,甚至可能利用赵家新主(赵世铭)的某些把柄或心态,谋求一线生机。这是一场在绝望深渊中,以自身和至亲为棋子的、冰冷到极致的绝地反杀!
陆明听得目瞪口呆,后背冷汗涔涔。这其中的算计之深、人心之毒,让他不寒而栗。
金玉麟掐灭了最后一支烟。他走到窗前,推开沉重的木窗。秋夜的风带着寒意灌入,吹散了审讯室里令人窒息的烟味和血腥味。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和租界里永不熄灭的霓虹。
“苏婉容……”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血色婚礼……染红的,又何止是嫁衣。”
他转过身,眼神恢复了一贯的深沉与冰冷,仿佛刚才那洞穿人心的锐利只是错觉。
“收网吧。”他对陆明下令,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不容置疑,“苏慕白,买凶杀人,证据确凿,立即拘捕。李阿西,投毒杀人,胁从,收押。赵世铭,涉嫌谋杀赵世骞(提供、指使投放毒药部分),买通阿贵,拘捕。阿贵,胁从,收押。苏婉容……”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涉嫌……知情不报?暂时以案件重要关联人身份,保护性看管。通知法医,重新全面尸检,重点分析毒物成分构成。技术科,彻底分析壶内所有残留物成分及比例。让律师和赵家的人……准备打一场硬仗吧。”
陆明肃然领命:“是!”
金玉麟不再看审讯室里的一片狼藉,独自一人,走向外面更深沉的夜色。那辆半旧的黑色轿车静静停在路边,像一头沉默的钢铁怪兽。他拉开车门坐了进去,没有立刻让陆明开车。黑暗中,他再次掏出银烟盒,抽出一支“哈德门”。打火机“嚓”地一声,火苗腾起,映亮了他冷峻而疲惫的侧脸,也映亮了他眼中那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这秋夜般寒凉的黑。
烟头的红光,在车窗内明灭不定。这繁华又腐朽的十里洋场,又一场以爱为名、以恨为刃的惨剧落幕。而真相的冰冷与残酷,如同这深秋的夜露,无声地渗入这座城市的每一道砖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