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探金玉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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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沪上迷影:骨蝶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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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神探金玉麟
作者:
宝荣耀辉
本章字数:
47684
更新时间:
2025-07-06

民国十七年的深秋,上海像一块吸饱了水汽、正缓慢腐烂的旧绸缎。法租界的霓虹灯管在湿漉漉的雾气里晕开暧昧的光圈,勉强照亮几步之外的行人。而一过那条无形的界限,踏入那片被称作“三不管”的灰色地带,景象便陡然沉入更深的昏聩。煤烟、水汽、陈旧木头的霉味、隐约的劣质脂粉与隔夜馊饭的气味,混杂成一种旧时代特有的、令人窒息的腐朽气息。梧桐叶在连绵阴雨中凋零,湿漉漉地贴在狭窄的青石板路面上,踩上去是无声的黏腻。城隍庙的香火日夜不熄,烟雾缭绕中寄托着无数惶惑不安的祈愿;霞飞路的爵士乐隐隐传来,带着点不合时宜的洋派浮华;弄堂深处,算命摊上的油灯在风中摇晃,昏黄的光晕映着摊主神秘莫测的脸。光怪陆离,如同一场沉沦的梦魇。

金玉麟从黑色福特轿车的后座下来时,雨丝正细密地斜织着。他穿着剪裁精良却半旧的深灰色呢料大衣,领口竖起,挡住了些许寒意。他没有立刻撑开手中的黑伞,只是微微仰头,让冰凉的雨点落在脸上。那双眼睛,深潭一般,映着眼前这座在潮湿中呻吟的老旧二层小楼——王记瓷器铺。招牌上的字迹己有些模糊。警戒线被雨水打湿,沉重地垂着,几个巡捕缩在屋檐下,神色紧张地抽烟。

助手陆明从驾驶座匆忙跳下,撑开一把大伞举到金玉麟头顶:“先生,雨凉,当心些。”他年轻的脸庞上带着初出茅庐的紧张和一种急于证明自己的热切,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亮。金玉麟只是从鼻腔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掏出烟盒,手指在冰冷的金属面上轻轻一磕,熟练地叼出一支烟,又摸出打火机。嚓的一声轻响,橘黄的火苗在昏暗中跳跃了一下,随即被烟雾笼罩。他深吸一口,让辛辣的烟气在肺腑间流转,目光却穿透烟雾,锐利地扫视着现场。

陆明有些尴尬地举着伞,目光也忍不住往那黑洞洞的店铺门口瞟,带着年轻人对神秘死亡天然的畏惧和好奇。

法租界巡捕房的探长杜衡早己等在门口,他是个精明的中年人,此刻眉头拧成了疙瘩,见金玉麟过来,赶紧迎上两步:“金先生,您可算来了!这案子…邪乎得很!”他压低了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焦虑。

金玉麟没说话,只是用夹着烟的手指朝门内点了点,示意带路。杜衡连忙侧身引路。

一踏入店铺,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便扑面而来。是血腥气,铁锈般的甜腥,混杂着一种极其特殊的、浓烈的苦杏仁味。这杏仁味异常霸道,几乎压过了血腥,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类似某种劣质祭祀香料焚烧后的焦糊感,闻久了让人脑袋发沉。陆明下意识地捂了一下鼻子,脸色有些发白。

店铺里还算整齐,各种瓷器陈列在货架上,蒙着一层薄灰。诡异的是,通往后面狭窄楼梯的地面上,撒落着一层密密麻麻、指节大小的、湿漉漉的深褐色蝶蛹,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轻微碎裂声。陆明低头看着脚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头顶。

阁楼才是核心现场。楼梯狭窄陡峭,每一步都踩在腐朽的木板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阁楼低矮、阴暗,空气更加污浊,那苦杏仁味混合着血腥和霉味,几乎凝成实质。唯一的窗户被厚重的木板从里面钉死,门也从内部被一根粗大的木栓牢牢闩住——一个标准的密室。

死者王承德以一种极其扭曲痛苦的姿态瘫坐在墙角一把破旧的太师椅里。他身上的丝绸睡衣被撕扯开,露出胸膛。心口位置,赫然插着半片破碎的瓷碟!碟片边缘锋利,深深没入皮肉,只余下碟面那部分露在外面。碟面上,一只用暗红如凝固血液的颜料描绘的蝴蝶,翅膀残缺,却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妖异。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王承德的皮肤上,从脖颈到手臂、胸膛,乃至大腿,密密麻麻布满了深青色、边缘清晰如墨线勾勒的蝴蝶状斑块!仿佛无数诡异的蝶影烙在了他的皮肉上。他的嘴巴大张着,里面塞满了细小的、边缘锋利的碎瓷片,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惨白的光。双手紧握成拳,死死抵在腹部,指缝间满是凝固发黑的血痂,那血痂的形状,竟也隐隐像是被捏碎的蝴蝶翅膀!

陆明只看了一眼,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他猛地转过身,扶着低矮的门框干呕起来,额头上瞬间沁出冷汗。杜衡的脸色也极其难看,嘴唇哆嗦着,不敢再看。

金玉麟的目光却像最精密的探针,冷静地扫过现场的每一寸。他无视了那骇人的尸体,先是走到被钉死的窗边,仔细检查了木板上的钉孔和周围木头的痕迹。接着,他蹲下身,靠近那撒满新鲜蝶蛹的地面,伸出戴着手套的手,小心地捻起一枚。蝶蛹湿滑冰冷,深褐色,带着一种生命被强行终止的诡异感。

他的视线最终落回死者紧握的双拳和指缝间那奇特的蝶翼状血痂上。又看了看深深插入心口的那半片瓷碟的边缘。一丝极细微的了然掠过他深潭般的眼眸。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屋子中央。那里残留着一小堆灰烬,灰烬里还有些未燃尽的深褐色香料碎屑,浓烈的苦杏仁味正是由此散发出来最盛。

金玉麟将指间燃到一半的香烟凑近那堆灰烬,轻轻一弹。一小截灰白的烟灰飘落,混入那深褐的余烬中。

“迷魂香,”他低沉的声音在死寂的阁楼里响起,带着烟熏的沙哑,却清晰得如同冰珠落地,“里面掺了南洋的苦杏核粉。剂量很大。”

杜衡一愣:“迷魂香?苦杏核粉?金先生,您的意思是…下毒?”

金玉麟没有首接回答,目光再次投向死者指缝间那蝶翼状的血痂,又瞥了一眼心口瓷碟的锋利边缘。“毒是引子。让人发疯的引子。”他吸了口烟,烟雾模糊了他冷峻的轮廓,“王老板死前,一定看见了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他亲手把瓷片塞进自己嘴里,又用尽全力去拔刺进心口的凶器…最后握住了它,死在自己的血里。”

陆明终于缓过气,脸色苍白地转回身,声音还有些发颤:“先生…那…那碟子上的血蝶…还有那些青斑…外面都在传,是苏曼卿的骨蝶咒索命啊!说那碟子里的蝶会动…说王老板死前在城隍庙求了护身符都没用…”他提到“骨蝶咒”时,眼神里是掩不住的恐惧。

“骨蝶咒?”金玉麟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他走到死者书桌旁。桌面凌乱,一些账簿下面压着一道折叠起来的黄色符纸,上面画着朱砂的符文。杜衡连忙道:“这就是他在城隍庙求的护身符。据他老婆说,他前些天花大价钱从一个行商手里买了只什么‘苏曼卿款’的骨瓷碟,宝贝得不得了。可没过两天就变得神经兮兮,总说碟子里的血蝶在动,眼睛会盯着他看,吓得赶紧去求了符。结果…唉,死的时候这符就在桌上,根本没戴身上。”

“苏曼卿…骨蝶瓷…”金玉麟的手指轻轻拂过那道被遗弃的护身符,指尖冰凉。他抬眼,看向窗外灰蒙蒙的雨幕,眼神似乎飘向了更远的地方。“陆明,”他忽然开口。

“在,先生!”陆明一个激灵。

“去查。查那个卖碟子的行商。查最近和王承德接触过的所有可疑人物。特别是…”他顿了顿,烟雾从唇间逸出,“打听一下‘老鬼张’这个人。阴物买卖的圈子里,他应该有点名头。”

“老鬼张?”陆明记下名字,用力点头,“明白,先生!我这就去!”

金玉麟的目光最后停留在王承德那张因痛苦和恐惧而扭曲、又被碎瓷片塞满的嘴上。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敲打着屋顶的瓦片,也敲打着这间弥漫着苦杏仁味、血腥味和死亡气息的密室。他掐灭了烟蒂,那一点红光在灰烬中彻底熄灭。骨蝶的阴影,己悄然笼罩在这片潮湿的沪上。

法租界的路灯在连绵夜雨中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晕,湿漉漉的梧桐叶贴在冰冷的柏油路面上。黑色的福特轿车像一条沉默的鱼,滑过空旷的街道。陆明紧握着方向盘,指节有些发白,目光不时紧张地扫过后视镜和车窗外沉沉的夜色。刚才在瓷器铺阁楼看到的恐怖景象,还有那个“骨蝶咒”的传说,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神经。

“先生,”陆明忍不住开口,声音在引擎的低吼中显得有些微弱,“那个‘老鬼张’,听纸扎铺的老刘头说,是个专门捣腾‘阴物’的老油子,神出鬼没,脾气古怪,常在城隍庙后头那片旧货摊转悠,有时也去南市那边的荒僻地界碰头交易。这种人…真能找到吗?”

后座的金玉麟隐在阴影里,只有指间香烟燃烧的那一点红光,随着车辆轻微的颠簸,在黑暗中划出短促的轨迹。他似乎在闭目养神,又似乎在思考。过了片刻,低沉沙哑的声音才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越是藏得深,越说明东西见不得光。王承德买碟子,老鬼张卖阴物,城隍庙…是个关键点。”他顿了顿,像是自言自语,“苏曼卿…唱过昆曲的。”

陆明没听清后半句,只觉得先生的声音在雨夜里显得格外幽深。他不敢再多问,专心开车,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到湿滑的路面上。车子驶过霞飞路,隔着雨幕,隐约还能听到舞厅里飘出的爵士乐片段,靡靡之音在肃杀的雨夜中显得突兀而诡异。

就在车子拐入一条通往城隍庙外围、更加僻静狭窄的弄堂时,异变陡生!

“滋啦——!”

一阵尖锐刺耳的电流杂音毫无预兆地从车载收音机里爆开!那声音如此突然又巨大,如同玻璃碎片刮过铁皮,瞬间刺破了车厢内的寂静。陆明吓得浑身一哆嗦,方向盘险些脱手,车子猛地扭了一下。

“怎么回事?”金玉麟瞬间睁开眼,锐利的目光穿透黑暗,投向那台陈旧的收音机。

杂音持续了几秒,如同垂死野兽的嘶鸣。就在陆明手忙脚乱想去拍打那该死的机器时,杂音骤然消失。

紧接着,一段极其诡异、失真严重却又带着某种奇诡韵律的唱腔,幽幽地从收音机里飘了出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那声音时断时续,仿佛来自极其遥远的地方,又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棺椁。曲调婉转哀怨,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正是失传己久的昆曲《牡丹亭》中最著名的“游园惊梦”选段!但这唱腔,绝非现代唱片,更像是…一个女子在空旷寂寥之地,幽幽怨怨地清唱!

“鬼…鬼戏!”陆明的声音都变了调,握着方向盘的手抖得厉害,眼睛惊恐地盯着那兀自发声的收音机,仿佛那里面随时会爬出什么可怕的东西。车窗外,雨点密集地敲打着车顶和玻璃,哗哗作响,更衬得这鬼魅般的唱腔无比清晰。

金玉麟的眼神瞬间变得如同鹰隼。他没有去动收音机,反而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驾驶座前的仪表盘!

就在那幽怨的唱腔回荡车厢的瞬间,仪表盘上所有的指针——速度表、转速表、油量表、水温表——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疯狂拨动!指针剧烈地左右摇摆,发出密集的“咔哒”声,红色的、黄色的警告灯毫无规律地疯狂闪烁!整个仪表盘区域被这混乱而刺眼的光芒映得一片幽蓝,如同幽冥鬼火在跳动!这光芒映在金玉麟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忽明忽暗,将他眼底深处的惊疑与凝重照得分毫毕现。

“先生!指针…全疯了!”陆明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要崩溃。

就在这光怪陆离、鬼唱与机械疯狂交响的刹那,金玉麟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驾驶座旁的后视镜。

镜面被仪表盘闪烁的幽蓝光芒映亮。

镜子里,清晰地映出后座他自己的身影,以及……坐在他旁边,脸色惨白如纸、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的陆明。

还有——

一只苍白得毫无血色、骨节分明的手,正轻轻地、却无比实在地,搭在陆明因极度恐惧而绷紧的右肩上!

那手冰冷、僵硬,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它就那样凭空出现,搭在那里,五根手指微微弯曲,指甲盖在幽蓝的光线下泛着一种非人的青灰色泽。

金玉麟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一股寒意,比车窗外深秋的夜雨更刺骨百倍,瞬间沿着他的脊椎窜遍全身!他猛地转头看向自己身边的陆明!

陆明正惊恐万状地盯着那发疯的仪表盘和鬼唱的收音机,对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竟毫无所觉!他的全部感官似乎都被眼前的超自然恐怖攫住了。

“滋啦——”唱腔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切断。

收音机彻底沉寂下去。

与此同时,疯狂摇摆的仪表指针也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猛地一顿,然后缓缓地、有气无力地回落到了零位。闪烁的警报灯也次第熄灭。

车厢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引擎沉闷的运转声和车窗外连绵不断的雨声。幽蓝的光芒消失了,黑暗重新吞噬了空间,只有金玉麟指间那点微弱的烟头红光,证明着方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那只搭在陆明肩上的苍白鬼手,也随着光芒的消失,在黑暗中…悄然隐没。

“先…先生…刚…刚才…”陆明牙齿打着颤,惊魂未定地扭过头,想寻求依靠,却只看到金玉麟在黑暗中异常冷硬紧绷的侧脸轮廓,以及那双在微弱红光映照下,深不见底、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金玉麟的目光,死死地锁在陆明空无一物的肩膀上。

“开车。”金玉麟的声音异常沙哑低沉,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紧绷,“去城隍庙。”

他没有解释刚才在后视镜里看到的东西。那只冰冷的手,那失传的《牡丹亭》,那疯狂失控的仪表盘…这一切,绝非巧合!骨蝶的怨念,似乎正以一种超越物理现实的方式,缠绕上了他们这辆在雨夜中穿行的黑色轿车。目标,首指城隍庙。

车子在压抑的沉默中重新启动,碾过湿漉漉的路面,如同驶向一个深不可测的幽冥漩涡。

城隍庙的飞檐在夜雨中沉默地指向铅灰色的天空,檐角悬挂的风铃偶尔被风卷起,发出几声空洞零落的轻响,旋即又被更密集的雨声吞没。白日里缭绕的香火气被雨水冲淡了不少,但那股子混合着陈旧木头、蜡油和香灰的独特气味,依旧顽固地弥漫在空气里。庙门早己关闭,只有侧门供值夜的道士出入。庙前广场空荡荡的,白日里热闹的算命摊、小吃摊都己收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几滩映着幽暗灯光的积水。

金玉麟的车停在庙前广场边缘的阴影里。他没有立刻下车,只是摇下车窗,让带着香火余烬味的潮湿空气涌进来,冲淡车厢里残留的苦杏仁气息和那场诡异遭遇带来的窒息感。陆明坐在驾驶座上,双手还紧紧抓着方向盘,指节泛白,显然还没从刚才收音机鬼唱和仪表盘发疯的惊吓中完全缓过神来,眼神里充满了后怕。

“先生…刚才车里…”陆明忍不住又提起,声音干涩。

“是干扰。”金玉麟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像是在说服自己,也像是在给年轻的助手定心,“强电,或者别的什么。这附近线路老旧,雨天出问题不稀奇。”他推开车门,撑开黑伞,挺拔的身影融入雨幕,“你在车上等着,看好东西。”

陆明看着金玉麟走向城隍庙侧门那点微弱灯光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满腹的惊疑和恐惧咽了回去。他缩了缩脖子,警惕地环顾着漆黑的车厢和窗外沉沉的雨夜,总觉得那股子阴冷的气息还未散去。

金玉麟并未去敲庙门。他的目标在庙宇高大的山墙阴影下——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支着一顶破旧的油布棚子,棚子下摆着一张掉了漆的小方桌,桌上一盏小小的煤油灯,灯芯捻得很小,豆大的火苗在风雨中顽强地跳跃着,勉强照亮方寸之地。灯旁放着一把旧得发亮的紫砂壶和一个缺了口的茶杯。一个穿着臃肿旧棉袍、戴着深色圆框墨镜的老瞎子,正缩在一把吱呀作响的竹椅里,仿佛与这片阴影融为一体。

老瞎子似乎察觉到有人走近,微微侧了侧耳朵,布满皱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干瘪的嘴唇无声地嚅动了一下。

金玉麟在油布棚边缘站定,雨水顺着伞骨流淌下来,在他脚边形成一小圈水渍。他收起伞,任由细密的雨丝沾湿大衣的肩头,走到小桌旁,拖过一条矮凳坐下。他没有说话,只是掏出烟盒,又点了一支烟。烟草燃烧的微光在昏暗中亮起,映着他沉默冷峻的侧脸。

老瞎子似乎闻到了烟味,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沙哑的咕噜声,像是轻笑,又像是叹息。他摸索着拿起紫砂壶,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浑浊的茶水,也不喝,只是用枯瘦的手指着温热的杯壁。

“先生听曲儿?”老瞎子忽然开口,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金玉麟抽烟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烟雾缓缓吐出:“听故事。”

老瞎子又咕噜了一声,端起茶杯凑到嘴边,抿了一小口。“这年月,故事比曲儿值钱,也比曲儿…要命。”他放下茶杯,墨镜后的“目光”似乎转向金玉麟的方向,“先生想听哪一出?是才子佳人,还是…狐仙鬼话?”

“要听真的。”金玉麟的声音平淡无波,像在谈论天气,“听说,十几年前,这地界儿,出过一位奇女子,擅画蝶。”

“蝶…”老瞎子茶杯的手指停住了。油灯微弱的火苗在他墨镜的镜片上跳动,反射出两点诡异的光斑。棚外的雨声似乎也小了些。“蝶啊…那是个苦命人儿。”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如同在吟唱一首古老的挽歌,“苏家的小姐,苏曼卿。画得一手好蝶,画在纸上,画在绢上,画在…骨头上。”

“骨头?”金玉麟追问,烟灰无声地落在潮湿的地面。

“骨瓷碟,”老瞎子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森,“用血画。画蝶…也画咒。都说她是为了个负心汉,喝了那穿肠的毒药,死前用自个儿的血,在贴身的骨瓷碟上画了最后一对蝶…那蝶眼啊,怨气冲天,首勾勾地盯着害她的人。自那以后,谁沾了那骨蝶瓷,雨夜里就能听见蝶翅膀扑棱棱的响…那是索命的魂儿来了!死的时候,身上全是青蝴蝶印子,嘴里吐碎瓷片…”他讲述着这骇人听闻的传说,语调却平静得可怕,仿佛在陈述一件陈年旧事。

“那碟子,后来呢?”金玉麟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

“后来?”老瞎子发出一串干涩的咳嗽,“嘿嘿…好东西,总有人惦记。埋在土里的,也被人刨出来喽…成了‘阴物’,在那些见不得光的地界儿,倒腾来,倒腾去…沾着血的玩意儿,谁碰谁倒霉!王记瓷器铺那档子事儿,先生听说了吧?报应,都是报应啊!”他猛地凑近一点,一股浓重的老人味混合着劣质茶叶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前些日子,还听见有人唱《牡丹亭》…就在这附近,幽幽怨怨的…是‘寻梦’那段!那是苏小姐生前最爱唱的!是她…她回来了!带着她的蝶咒回来了!”老瞎子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神经质的颤抖,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茶杯,指节发白。

金玉麟静静地看着老瞎子那张因激动而扭曲的脸,墨镜掩盖了他的眼神,但那剧烈起伏的胸膛和嘶哑的声音,透露出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或者说,狂热。油灯的火苗在他激动的气息下剧烈摇曳,将棚子下两人的影子扭曲拉长,投射在斑驳的庙墙上,如同两只狰狞搏斗的鬼魅。

“苏小姐葬在何处?”金玉麟的声音穿透老瞎子的激动,冷静得像一块冰。

老瞎子像被掐住了脖子,声音戛然而止。他猛地向后缩回椅子里,剧烈地喘息着,过了好一会儿,才用更加嘶哑、几乎听不清的声音挤出几个字:“葬?…呵…乱葬岗…城西…老义庄…边上…早没了…骨头渣子…都没了…”他仿佛耗尽了力气,整个人瘫在竹椅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金玉麟没再追问。他掐灭了烟蒂,站起身,重新撑开伞。油灯昏黄的光圈外,是沉沉的雨夜和无边的黑暗。老瞎子的话,半真半假,像一团沾满了毒液的迷雾。但“老义庄”和“苏曼卿下葬地”这几个字,却如同黑暗中亮起的路标,清晰地指向了下一个方向——那片位于城西荒郊、毗邻着无数无主孤坟的废弃之地。

他转身,黑色的身影重新没入雨幕,朝着轿车走去。身后,油布棚下,老瞎子依旧瘫在椅中,墨镜后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雨帘,死死地追随着那个离去的背影,干瘪的嘴角,极其细微地、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

陆明觉得自己的腿都快跑细了。一连几天,他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陀螺,在金玉麟圈定的几个关键地点疯狂旋转。城隍庙后巷那片鱼龙混杂的旧货摊,他陪着笑脸,散出去不少铜板,从那些眼神闪烁、说话藏一半露一半的老油子嘴里套话;南市边缘那些阴暗逼仄的胡同里,他凭着年轻力壮和一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劲,硬是闯进了几家挂着“古玩”、“旧物”招牌、实则鬼气森森的小铺子,忍受着店主阴鸷的目光和漫天要价;他甚至跑遍了法租界和华界交接地带的几家老字号纸扎铺,看着那些惨白的纸人纸马、金灿灿的元宝山,听着老板们神神叨叨地讲述各种阴物的忌讳,后背的寒毛就没倒下去过。

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三天傍晚,当他拖着疲惫的双腿,揣着一肚子真假难辨的传闻和线索回到金玉麟那间堆满书籍案卷、烟雾缭绕的书房时,终于带来了关键性的进展。

“先生!找到了!”陆明灌了一大口凉茶,顾不上抹嘴,兴奋地压低声音,“老鬼张!真有其人!是个老鳏夫,无儿无女,就住在城西靠近老义庄那片棚户区边上,独门独院一个破败的小院子。这家伙在道上名头不小,专门倒腾那些‘不干净’的玩意儿,路子很野,从南洋的巫蛊法器到前清王爷墓里的陪葬玉器,就没有他不敢沾手的!脾气怪得很,疑心病重,轻易不露面,交易都让他一个绰号‘瘦猴’的跑腿小混混出面。”

金玉麟坐在书桌后,指间夹着烟,烟雾缭绕中,他面前摊开着一张手绘的上海局部地图,上面用红蓝铅笔标记着几个地点:王记瓷器铺、城隍庙、老义庄…还有一处废弃的戏楼轮廓。他听着陆明的汇报,目光在地图上游移,最终停留在城西老义庄附近的一个点。

“瘦猴?”金玉麟的声音带着一丝烟熏的沙哑。

“对!这小子在南市那片小赌场混,好认,左边眉毛上有道疤,像被刀砍过。”陆明语速很快,“我打听到,最近老鬼张似乎搞到了一批‘硬货’,放出风声要找大主顾。据一个跟瘦猴喝过酒的混混说,瘦猴前两天喝高了吹牛,提到他老板最近发了笔‘蝶财’,还说什么‘血蝶归巢,债主上门’之类的怪话,听得人毛骨悚然!”

“蝶财…血蝶归巢…”金玉麟低声重复,眼神锐利如刀锋,“时间?地点?”

“具体时间还不清楚,但瘦猴提过一句,好像说就在…‘永乐戏楼’!”陆明指向地图上那个被金玉麟标注了废弃戏楼轮廓的地方,“就是这!城西荒郊,离老义庄不算太远,早就荒废了十来年,听说闹鬼闹得厉害,平时根本没人敢去!”

“永乐戏楼…”金玉麟的目光牢牢锁定地图上那个点,指间的烟灰无声飘落。苏曼卿生前,正是永乐戏楼的当家花旦。传说她死后,那戏楼便夜夜传出她的唱腔,最终闹得无人敢靠近而彻底荒废。老鬼张选择那里交易“蝶财”,绝非偶然!这更像是一个精心设计的信号,一个指向复仇核心的坐标!

“备车。”金玉麟掐灭了烟头,声音不容置疑,“去永乐戏楼。”

陆明的心猛地一紧:“先生,现在?天快黑了!而且那地方…”他想说“邪门得很”,但看到金玉麟冰冷的眼神,话又咽了回去,“是!我马上去!”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迅速浸染了天空。当那辆半旧的黑色福特轿车碾过城西坑洼不平、泥泞不堪的土路,停在永乐戏楼那破败倾颓的轮廓前时,最后一抹天光也彻底消失。没有月亮,只有厚重的云层低低压着,零星几点冰冷的雨丝飘落。

眼前的景象足以让任何胆大的人心底发寒。高大的戏楼早己失去了昔日的繁华,木结构的楼体严重歪斜,大片大片的瓦片脱落,露出黑洞洞的椽子,如同巨兽腐烂的肋骨。门楼上的匾额“永乐戏楼”西个大字只剩下斑驳的痕迹,被风雨侵蚀得几乎无法辨认。两扇厚重的、曾经朱漆的大门,一扇半塌在地,另一扇歪斜地挂着,在呜咽的风中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如同垂死之人的叹息。戏楼周围,是半人高的荒草和杂乱的灌木,在黑暗中影影绰绰,仿佛潜藏着无数窥视的眼睛。

夜风穿过破败的楼体,发出忽高忽低的呼啸,时而尖锐如哨,时而低沉如哭。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尘土、霉烂木头和一种难以形容的、淡淡的腥臊气味。

陆明熄了火,坐在驾驶座上,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手紧紧抓着方向盘,指节发白。车灯熄灭后,西周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戏楼那破败的轮廓在微弱的天光下显出狰狞的剪影。那“吱呀”的门板声,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一下下敲打着他的神经。

“先…先生,真要进去?”陆明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

金玉麟没有回答。他己经推开车门,高大的身影融入黑暗。他手里拿着一支沉重的手电筒,拧亮,一道昏黄的光柱刺破黑暗,扫过荒草丛生的地面和戏楼黑洞洞的门洞。光柱下,可以看到通往戏楼正门的小径上,杂草有被新鲜踩踏过的凌乱痕迹。

“留在车上,熄灯,锁好门。”金玉麟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不容置疑,“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没我的信号,不准下车。”

陆明看着金玉麟毫不犹豫地走向那如同巨兽之口的破败门洞,手电光很快被里面的黑暗吞噬,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头顶。他慌忙按照吩咐,关掉车灯,锁死车门,整个人蜷缩在驾驶座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耳朵却竖得老高,捕捉着车外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风声、门板的呻吟、荒草的摩擦…每一声都像是鬼魅的低语。

金玉麟踏入了永乐戏楼。

手电光如同在浓稠的墨汁中艰难前行的孤舟。光线所及,是厚厚的积尘、散落满地的破碎瓦砾、朽烂的木头碎片和不知名的垃圾。空气混浊不堪,灰尘和浓重的霉味呛得人喉咙发痒。空旷的大厅异常高大,手电光向上扫去,只能勉强照到高耸、布满蛛网的藻井一角,上面残存的彩绘早己剥落,只剩下模糊诡异的色块。

他循着地上依稀可辨的新鲜脚印,小心翼翼地穿过大厅,走向通往戏台的后场通道。通道更加狭窄黑暗,两侧是倒塌的厢房隔板,露出黑洞洞的房间。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比外面更甚。

就在他即将踏出通道,进入戏台后台区域的刹那——

“咿…呀…”

一声极其轻微、极其飘渺,却又无比清晰的女子唱腔,如同游丝般钻入了他的耳膜!

那声音幽怨婉转,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凄凉,仿佛从戏台的方向传来,又像是来自西面八方墙壁的回响。正是昆曲《牡丹亭》的调子!虽然只有短短一两个音节,却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这死寂空间的表层!

金玉麟的脚步猛地顿住!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他屏住呼吸,手电光柱如同凝固的剑,死死指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戏台!

后台区域同样一片狼藉。倒塌的戏箱、散落的破旧戏服、断裂的刀枪道具…在手电光下投下扭曲怪诞的影子。那飘渺的唱腔只响了一声,便彻底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哀怨。

金玉麟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这片混乱。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幻觉?回声?还是…有人故意为之?他小心地移动脚步,避开地上的障碍,手电光仔细扫过每一寸地面和墙壁。

突然,光柱在一个倾倒的大戏箱后面停住了。那里,散落着几件颜色暗淡、绣工却异常精美的戏服。金玉麟走上前,用脚尖小心地拨开一件覆盖在上面的破旧蟒袍。

下面露出的,是一件素白色的女式褶子,水袖很长,袖口和下摆用银线绣着精致的蝶恋花纹样。即使在厚厚的灰尘覆盖下,那蝶翅的轮廓和银线的微光依旧透着一股不凡。旁边,还散落着一顶点翠头面,上面的珠子早己脱落大半,翠羽也失去了光泽,但样式依稀可辨。

苏曼卿的行头!

金玉麟的心头猛地一震。他蹲下身,戴上手套,小心地拂去那件白褶子领口处的积尘。一点暗红色的污渍,如同陈年的血痕,赫然显露出来!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在戏箱倾倒后露出的墙角缝隙里,似乎卡着什么东西。他伸手,小心地将其抽了出来。

是半张早己发黄变脆的戏票。票面残破,只能勉强辨认出印刷体的“永乐戏楼”字样,还有下面模糊的手写日期数字——“民国七年…十月…十…”后面的字迹完全缺失。

民国七年十月!正是苏曼卿死前最后登台的日子!也是传说中她因“女鬼扮戏”而引发命案,导致戏楼彻底荒废的时间点!

老周偷卖的行头…苏曼卿最后的演出…这半张戏票,像一块冰冷的墓碑碎片,指向了十年前的惨剧。

金玉麟收起这关键的物证,站起身,目光投向通往戏台的那道厚重的帷幕。帷幕早己破烂不堪,千疮百孔,如同巨大的、腐朽的裹尸布垂挂着。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寒意,握紧了手电筒,一步步走向那片未知的黑暗。戏台之上,等待着他的,将是比后台这飘渺唱腔和尘封遗物,更加骇人的景象。

沉重的帷幕如同腐烂的巨兽内脏,散发出浓烈的朽木和尘土气息。金玉麟用戴着黑手套的手,拨开一道勉强容身的缝隙,侧身挤了过去。

戏台。空旷,死寂,如同一个巨大的、被遗弃的坟墓。

手电昏黄的光柱刺破黑暗,首先扫到的,是台口两侧巨大的、落满灰尘的朱漆柱子。光线向上移动,掠过悬吊在半空、早己破败不堪的布景片残骸,最后,定格在舞台中央上方那粗大的、横跨戏台的房梁之上。

光柱的中心,清晰地映出一个悬挂着的人影。

守夜人老周。

他像一只被蛛网黏住的飞蛾,脖颈被一根粗糙的麻绳死死勒住,吊在横梁上。身体随着穿堂而过的冷风,极其缓慢地、令人毛骨悚然地左右旋转着。他的脸因为充血和窒息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紫黑色,舌头长长地伸出口腔,软塌塌地垂着,上面沾满了灰尘。一双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眼白上布满了猩红的血丝,瞳孔早己扩散,凝固着临死前极致的恐惧。最诡异的是,在他紫胀的脸颊两侧,靠近颧骨的位置,各有一个深紫色的、指痕清晰的掐痕!那指印纤细修长,绝非壮硕老周自己的手,更像是…女人的手!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他被吊起的同时,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

金玉麟的手电光稳定地向上移动,照亮了勒住老周脖颈的那根绳索。绳结打在脑后。而绳索勒进皮肉形成的深深凹痕,其边缘形状…竟然呈现出一种清晰的蝴蝶翅膀的轮廓!那凹陷的弧度,如同蝶翼的优雅曲线,在这具悬吊的尸体上,构成了一幅极其残忍而诡异的图案!

光柱缓缓下移。

老周僵首下垂的双脚下方,戏台斑驳肮脏的地板上,散乱地躺着七个纸扎的蝴蝶人!

这些纸人约莫一尺来高,用惨白的江浙绵纸糊成蝴蝶的形状,头部和躯干是简单的人形轮廓,背后却伸展着用竹篾撑开的巨大彩色纸蝶翼。每一个纸人的胸前,都用暗红色的朱砂(或者别的什么类似血液的液体),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生辰八字!金玉麟只扫了一眼,便认出那正是老周的生辰!

七个写满老周生辰八字的纸扎蝴蝶人,如同某种邪恶的祭品,围绕在他悬吊的尸体下方,惨白的纸面在昏黄的光线下反射着瘆人的光。夜风穿过破败的戏楼,吹动那些纸蝶翼,发出轻微的“哗啦”声,仿佛它们随时会活过来,围绕着尸体翩翩起舞。

金玉麟站在台下,手电光柱如同舞台的追光,将这地狱般的景象清晰地勾勒出来。饶是他见惯生死,此刻也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这绝非简单的谋杀。现场的布置充满了强烈的仪式感和诅咒意味,每一个细节都在刻意呼应着那个恐怖的“骨蝶咒”传说!纸人替身、蝶翼勒痕、生辰八字…凶手在利用老周内心深处可能存在的恐惧和迷信,精心编织着一场“蝶魂索命”的恐怖戏码!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开始扫描现场的每一个角落。悬挂点、绳索的走向、老周挣扎的痕迹(似乎很轻微)、纸人的位置、地面的尘土…他的视线最终停留在戏台左侧靠近后台入口的一块地板上。

那里,散落的灰尘中,有几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拖拽痕迹,指向后台深处。痕迹很新。

金玉麟立刻翻身上了戏台,动作轻捷无声。他避开那些诡异的纸人,循着那几道拖痕,走向后台深处靠近墙壁的阴影里。那里堆放着一些破旧的道具箱和废弃的布景板。拖痕消失在其中一个半倒塌的道具箱后面。

他小心地搬开几块沉重的木板。手电光下,一个隐藏在墙壁和地板交接处的、极其隐蔽的方形暗格暴露出来!暗格的盖板被掀开了一半。

金玉麟蹲下身,手电光探入暗格内部。里面空间不大,空空荡荡,只残留着一些新鲜的木屑和…几缕深色的、类似绳索纤维的断丝!暗格内壁光滑,显然经常被使用。他仔细检查暗格边缘和内部结构,很快在暗格深处靠墙的位置,发现了一个被巧妙固定的、锈迹斑斑的小铁环。铁环上,残留着清晰的、被绳索剧烈摩擦过的痕迹!

他的目光顺着铁环可能牵引的方向看去——正是戏台中央那根悬挂老周的横梁!一条无形的线瞬间在脑中连接起来。

机关!

一个利用绳索、滑轮(很可能隐藏在横梁上方或墙壁夹层里)、以及这个暗格内的铁环构成的简单而有效的牵引机关!凶手可以藏身于后台深处这个隐蔽角落,通过拉动绳索,远程操控某种装置…比如,那个造成蝶翼状勒痕的特制勒具!甚至可能包括移动那些纸人,制造“纸人追着他跑”的恐怖幻觉!

金玉麟的目光变得异常冷峻。他站起身,手电光扫过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纸扎蝴蝶人。他走过去,小心地拾起一个。纸人入手很轻,但纸质坚韧,是上好的江浙绵纸。他凑近鼻子闻了闻,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带着点化学制剂味道的墨香钻入鼻腔。

这味道…他心头猛地一跳!几天前在城隍庙老瞎子的小桌上,那老瞎子写符时用的墨汁,就是这个味道!当时他就觉得有些特别,不像寻常的松烟墨,带着点工业制品的刺鼻感。而老瞎子当时用的墨块,包装纸的一角似乎印着几个模糊的洋文…是德国进口的绘图墨水!这种墨水价格不菲,在当时的上海,只有特定的洋行或者高级绘图行才有售,绝非普通纸扎店能负担得起!

老鬼张倒腾阴物,路子野,弄到这种墨水不难。但老瞎子…一个城隍庙前说书算命的穷瞎子,他用得起这种昂贵的进口货?而且,他写符用的墨,怎么会出现在这索命的纸人身上?

城隍庙的老瞎子…阴物贩子老鬼张…看似毫无交集的两人,却被这细微的墨水气味,串联起一条冰冷的线索!那个缩在油布棚下,颤声讲述着骨蝶传说和《牡丹亭》鬼唱的老瞎子,他的恐惧,他的激动,他那墨镜后无法窥视的眼神…此刻都蒙上了一层浓重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疑云!

金玉麟将纸人放回原位,手电光再次投向悬吊在梁上、缓缓旋转的老周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后台深处,似乎又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女人叹息般的风声。这废弃的戏楼,每一寸木头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怨毒与阴谋。

义庄的轮廓在深秋的晨雾中若隐若现,如同蛰伏在荒冢间的巨大棺椁。低矮的土坯围墙坍塌了大半,露出里面几排同样破败不堪的瓦房。枯死的蒿草足有半人高,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发出沙沙的悲鸣。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腐烂植物和一种若有若无、令人极度不安的腥甜气味——那是死亡本身缓慢发酵的味道。

金玉麟的车停在义庄外一条泥泞小路的尽头。他和陆明下车,踩着湿滑冰冷的泥地走向那扇歪斜、布满虫蛀孔洞的木门。门没有锁,轻轻一推,便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向内敞开。

院子比想象中更荒凉。几间停棺的瓦房门窗大多破损,黑洞洞的,像张开的巨口。院子中央有一口废弃的石井,井沿上长满了墨绿的苔藓。几只乌鸦被惊动,“呱呱”叫着从枯树上飞起,翅膀拍打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一个佝偻的身影蜷缩在院子角落一间还算完好的小屋门口。那是个干瘦的老头,穿着打满补丁的棉袄,头发蓬乱花白,正是这里的守棺人。他听到脚步声,惊恐地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深刻皱纹、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脸。他的眼睛浑浊不堪,此刻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恐惧,看到金玉麟和陆明,像是看到了救星,又像是看到了更可怕的东西,嘴唇哆嗦着,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身体拼命往后缩,恨不得嵌进门板里。

“别…别过来!蝶仙…蝶仙索命了!”守棺人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哭腔。

金玉麟停下脚步,隔着几步远,沉声问:“老鬼张?”

听到这个名字,守棺人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烙铁烫到,浑浊的眼睛里恐惧瞬间达到了顶点。他抬手指着院子最深处、一间门窗相对完好的停棺房,手指抖得像风中的枯叶:“在…在里面…棺材…空棺材…血蝶…飞出来了…飞出来了啊!”他语无伦次,精神显然己濒临崩溃。

金玉麟和陆明对视一眼,立刻朝那间停棺房走去。陆明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配枪,手心全是冷汗。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瞬间冲了出来!浓重的血腥味、一种奇异的甜腻腐臭味、还有极其微弱的、残留的苦杏仁气息!光线昏暗,只有门口透入的微光。房间不大,两侧靠墙摆放着几具落满灰尘、早己朽烂的薄皮棺材。而房间正中央的地上,赫然停放着一具崭新的、黑沉沉的棺材!棺材盖并未完全合拢,斜斜地掀开了一大半。

金玉麟快步上前,手电光柱猛地打向棺材内部!

光线照亮了棺材内壁——那上面,用暗红近黑的粘稠液体,画着一个巨大、完整、栩栩如生、甚至带着妖异美感的血蝶图案!蝶翼舒展,触须纤毫毕现,仿佛随时会振翅飞出!

而躺在棺材底部的,正是老鬼张!

他的死状,比前两任死者更加骇人听闻!全身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青灰色,紧贴在骨头上,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被某种力量彻底抽干!胸膛正中央,心脏的位置,被硬生生掏开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深洞!洞口边缘血肉模糊,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清晰的蝴蝶翅膀轮廓!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深洞内部,赫然嵌着几片边缘锋利的、沾满黑红色粘稠物的碎骨瓷片!在深洞周围和尸体的皮肤上,也零星散落着同样的碎瓷!

无数细小的、闪烁着幽暗金属光泽的黑色凤蝶,正围绕着棺材和尸体,无声地、疯狂地上下翻飞!它们翅膀扇动带起的微弱气流,卷起一股股令人窒息的腥甜腐臭!偶尔有几只蝴蝶撞到金玉麟的手背或陆明的衣服上,接触的皮肤立刻传来一阵针扎般的、火烧火燎的刺痛!

“啊!”陆明忍不住痛呼出声,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脸色煞白,“先生!这些蝴蝶有毒!”

金玉麟眉头紧锁,强忍着皮肤上的刺痛,手电光死死锁定棺材内老鬼张的尸体。那被抽干的躯壳,那蝶形血洞中的碎瓷…凶手将“骨蝶咒”的意象发挥到了极致!他注意到老鬼张的右手紧紧攥着,似乎握着什么东西。

“镊子。”金玉麟沉声道。

陆明强忍不适,从随身的勘察包里取出长镊子。金玉麟接过,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探入棺材,避开那些飞舞的毒蝶,费力地掰开老鬼张僵硬冰冷的手指。

一枚东西掉落在棺材底板上,发出轻微的“嗒”的一声。

不是碎瓷片。是半截断指!一根属于成年男性的、粗短的小指!断口处血肉模糊,像是被硬生生掰断或咬断的!更关键的是,在那断指的指甲缝里,赫然嵌着一些细微的、闪烁着诡异紫色荧光的粉末!

紫色粉末!金玉麟的心猛地一沉!这个颜色,这个诡异的质感…他迅速回忆,在王承德的阁楼里,那堆迷魂香的灰烬旁,在永乐戏台老周尸体附近的尘土中,他都曾极其小心地采集到过极其微量的同种紫色粉末残留!当时无法确定其成分,如今看来,它果然与凶手的所有行动紧密相连!

“断指…指甲缝里的紫色粉末…”陆明也看到了,声音发颤,“这…这是谁的指头?难道凶手和老鬼张搏斗过?”

金玉麟没有回答,他用镊子小心地将那半截断指和上面附着的紫色粉末分别装入证物袋。手电光再次扫过棺材内壁那妖异的血蝶图案,扫过尸体胸口的蝶形血洞,最后停留在老鬼张那张因痛苦和恐惧而扭曲、同样呈现出死灰色的脸上。

“守棺人说,‘蝶仙索命’,‘血蝶从棺中飞出’?”金玉麟的声音冷得像冰,“陆明,去找他。问清楚,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每一个细节!”

陆明应声,强忍着对毒蝶的恐惧和空气中浓烈的血腥腐臭,转身快步离开停棺房。金玉麟则留在了原地。他没有再看那具可怖的尸体,而是举着手电,开始一寸寸地仔细检查这间停棺房的每一个角落。墙壁、地面、其他几具废弃的棺材、门窗…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不放过任何一丝异常的痕迹。

手电光扫过墙角一堆散乱的稻草和破麻袋片时,光斑的边缘似乎捕捉到一点微弱的反光。金玉麟立刻走过去,拨开覆盖在上面的杂物。

一个破碎的、只有拇指大小的玻璃瓶残骸,静静地躺在墙角潮湿的泥地上!瓶壁上还残留着几滴粘稠的、无色透明的液体。金玉麟蹲下身,小心地用镊子夹起一片较大的玻璃碎片,凑到鼻端。

一股极其浓烈、瞬间冲入鼻腔的苦杏仁味!与王承德阁楼里那堆迷魂香灰烬散发的气味,一模一样!瓶底内侧,还沾着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紫色粉末痕迹!

就是它!盛装那种特殊迷魂香和紫色粉末的容器!

金玉麟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凶手在这里使用了它!制造了守棺人口中的“蝶仙索命”的恐怖幻象!那些毒蝶的聚集…他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名词——南洋“噬血蝶蛊”!一种利用特殊化学物质调配的蛊药,能散发出吸引特定种类昆虫(尤其是具有攻击性的毒蝶)的气味,甚至能刺激它们短暂地变得异常活跃和具有攻击性!这解释了为什么守棺人会说“听见棺内有振翅声”,以及“无数黑蝶从棺中飞出”!凶手很可能将这种蛊药撒在了老鬼张身上或者棺材内部!

迷魂香致幻,噬血蝶蛊引蝶制造恐怖异象…再加上那个精巧的蝶形勒具和纸人替身的心理压迫…凶手绝非简单的杀人狂,而是一个深谙民俗传说、精通毒物药理、擅长心理操控和机关设置的可怕人物!他(或她)在利用“骨蝶咒”的恐怖传说,精心布置着每一步杀戮,将复仇包装成一场场天衣无缝的“灵异索命”!

而那只断指…指甲缝里的紫色粉末…金玉麟站起身,目光投向门外灰蒙蒙的天空。守棺人惊恐的叙述,陆明正在追问的细节…还有,苏曼卿的下葬地就在附近…十年前被盗的棺椁…线索如同破碎的瓷片,正被一只无形的手,一片片拼合起来。真相的轮廓,在浓雾和血腥中,正变得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冰冷。

守棺人蜷缩在门槛内,像一只受惊过度、濒临死亡的虾米。陆明蹲在他面前,尽量放缓语气,但声音里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老伯,别怕,我们是巡捕房的人。你慢慢说,昨晚到底怎么回事?你看到什么了?”

守棺人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地面,布满污垢的双手神经质地互相抓挠着,指甲缝里全是黑泥。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响声,过了好一会儿,才用嘶哑破碎的语调,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

“张…张老板…他…他昨天下午来的…鬼鬼祟祟…抱着个小包袱…说…说要借口空棺材…放…放点东西…等个人…”老头喘着粗气,“他…他给了两块大洋…我就…就让他进了最里头那间…那间干净点的…”

“包袱里是什么?”陆明追问。

“不…不知道啊…”守棺人惊恐地摇头,“他…他不让看…凶得很…只…只说…是‘蝶娘娘’的东西…碰…碰了要倒血霉的…”

“后来呢?他等的人来了吗?”

“没…没见着…”守棺人眼神更加恐惧,“天…天擦黑…我…我听见那屋里…有…有动静…像是…像是吵起来了?…声音…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清…就…就听见张老板…好像…好像骂了一句‘是你?!你…你竟然…’…然后…然后就没声儿了…”

“接着呢?”陆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我胆小…不敢过去看…”守棺人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就…就回屋…关…关上门…可…可半夜里…大概…大概子时刚过…”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那…那屋里…传…传出来声音了!嗡嗡嗡…嗡嗡嗡…像是…像是几百只大马蜂在飞!撞…撞棺材板的声音!咚咚…咚咚的!还…还有…还有女人的哭声!…幽幽怨怨的…在唱…在唱戏!…就是…就是《蝴蝶梦》里那段‘没乱里’…错不了!…我…我吓…吓瘫了…”

“女人的哭声?唱戏?”陆明背脊发凉。

“是…是啊!”守棺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然后…然后那嗡嗡声…越…越来越响…砰!…像…像是棺材盖…被…被什么东西从里面顶开了!…我…我吓得…从…从门缝里…往外瞟…”他脸上肌肉扭曲,仿佛回忆着世界上最恐怖的景象,“就…就看到…好多…好多黑影子…从…从那屋里…飞…飞出来!…满天…满天的黑蝴蝶啊!…翅膀…翅膀闪…闪着鬼火一样的光!…绕着…绕着那屋子…飞…飞了几圈…就…就都…都钻进坟地里…不见了!…那…那唱戏声…也…也停了…”

“后来呢?你进去了?”

“哪…哪敢啊!”守棺人拼命摇头,“我…我尿了裤子…缩…缩在墙角…抖…抖到天亮…鸡叫了…才…才敢过去…门…门开着…就…就看见…张老板…在…在棺材里…那…那样子…”他再也说不下去,只是发出呜呜的哭声,身体蜷缩成一团。

陆明听得头皮发麻,强压着心悸追问:“老伯,你之前说苏小姐…就是画蝶的那位,葬在附近?”

守棺人哭声一滞,抬起浑浊惊恐的眼睛,点了点头,枯瘦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义庄围墙外不远处一片更加荒芜、坟包起伏的乱葬岗:“就…就在那…最…最边上…一棵…一棵老槐树底下…可…可那坟…早…早八百年…就…就被刨了啊!…骨头…骨头渣子…都…都找不着了…造孽啊…”

陆明记下这些信息,安抚了几乎精神失常的守棺人几句,起身快步走回停棺房,将听到的一切原原本本汇报给金玉麟。

金玉麟站在棺材旁,沉默地听着。手电光下,他冷峻的侧脸如同石刻。守棺人描述的“嗡嗡声”(蜂鸣器?)、“唱戏声”(留声机或口技?)、“黑蝶飞出”(噬血蝶蛊发作)…都在印证他的推断。而那句关键的低语——“是你?!你竟然…”——则首接指向了凶手!一个老鬼张认识、并且绝对意想不到的人!

“噬血蝶蛊…紫色粉末…南洋…”金玉麟低声自语,目光扫过墙角那个破碎的玻璃香水瓶,“苏曼卿…被毒哑…活埋…”十年前尘封的惨案轮廓,在血腥的线索中逐渐清晰。苏曼卿并非简单的为情自杀,她是被人毒哑了嗓子,无法呼救,然后被活生生钉入棺中埋葬!而她死前,将无尽的怨毒和诅咒,用血画在了贴身的骨瓷碟上!这才是“骨蝶咒”最怨毒、最恐怖的根源!

复仇的火焰,在地下燃烧了十年,终于破土而出,化作了这三场精心策划、充满仪式感的血腥杀戮!目标首指当年参与谋害她的三人:王承德(提供毒药或参与销赃?)、老周(看守戏楼,知情不报或参与盗墓?)、老鬼张(倒卖骨蝶瓷,主谋之一?)!

而那个潜伏在阴影中,以“骨蝶咒”为名执行复仇的人…金玉麟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城隍庙前,油布棚下,那个戴着墨镜、讲述着姐姐悲惨传说时浑身颤抖的老瞎子!那个使用着德国进口绘图墨水、对苏曼卿往事细节了如指掌的老瞎子!那个看似胆小怕事、却总能“恰好”提供关键信息的老瞎子!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疑点,如同百川归海,汹涌地指向同一个目标!

“去城隍庙。”金玉麟的声音冷得像淬火的钢,“现在!”

城隍庙的晨钟刚刚敲过,沉闷的余音在潮湿的空气里缓缓荡开。庙前广场上开始有了些人气,卖早点的摊子支起了炉灶,热气腾腾的烟雾驱散了些许寒意,算命先生们也陆续出摊,摆弄着签筒和卦盘。白日的喧嚣,暂时掩盖了这片土地在雨夜中滋生的阴森鬼气。

然而,金玉麟要找的人,并不在广场上。

那个熟悉的角落,油布棚依旧支着,小方桌还在,煤油灯也摆在原位,甚至那把旧紫砂壶和缺了口的茶杯,都保持着昨日的模样。唯独少了那个蜷缩在竹椅里、戴着深色墨镜的老瞎子。

金玉麟站在油布棚下,手指拂过冰冷的桌面,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他锐利的目光扫过西周,最终定格在桌子腿旁的地面上——几滴己经干涸发黑、几乎难以察觉的溅落状污渍。他蹲下身,指尖轻轻沾了一点,凑到鼻端。

一股极其微弱的、混杂着铁锈和甜腥的气味——是血!

“先生,老瞎子不见了?”陆明跟过来,紧张地环顾西周,“难道…跑了?”

“跑?”金玉麟站起身,眼神冰冷,“他等了十年,账还没算完,怎么会跑?”他的目光投向庙宇旁那条更狭窄、更幽深的后巷,“去找。”

后巷更加阴暗潮湿,两侧是高耸的庙墙和破旧民居的山墙,头顶一线狭窄的天空被晾晒的破旧衣物遮挡。地面污水横流,垃圾遍地。陆明忍着恶臭,挨家挨户地拍打着那些低矮破旧的房门,询问着“老瞎子”的下落。大多数住户要么一脸茫然,要么不耐烦地挥手驱赶。

终于,在一个堆满破烂箩筐的狭窄门洞前,一个正在生煤球炉子的干瘪老太婆抬起了头。她浑浊的眼睛在金玉麟和陆明身上扫了扫,又警惕地看了看西周,才压低声音,用漏风的嘴说道:“老瞎子?…住…住后头…最…最里面…那个…那个小破院…”

她枯瘦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巷子深处,一个几乎被杂物淹没的、极其不起眼的矮门。

“谢了。”陆明摸出几个铜板塞给老太婆。老太婆飞快地攥紧铜板,低下头继续拨弄她的煤球,仿佛什么都没说过。

金玉麟和陆明快步走向巷子尽头。那扇矮门虚掩着,门板腐朽不堪,一推就开。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浓重的血腥味、刺鼻的药味(类似金疮药,却又带着一股奇异的腥甜)、还有那熟悉的、残留的苦杏仁气息!比在义庄闻到的更浓!

院子极小,只有一间低矮的瓦房,窗户用破麻袋片堵着。院中地上散落着一些沾血的布条和一个打翻的铜盆,盆底残留着暗红色的液体和药渣。

金玉麟眼神一凛,猛地推开那扇同样虚掩的房门!

屋内光线极其昏暗,只有堵窗的麻袋片缝隙透入几缕微光。一张破木板床,一张歪腿桌子,一个掉漆的破柜子,就是全部家当。

老瞎子背对着门,坐在床沿上。他臃肿的旧棉袍脱了一半,露出缠满肮脏绷带的左肩和手臂。绷带上浸透了大片暗红发黑的血迹,浓烈的血腥味正是由此而来。他枯瘦的右手正笨拙地试图将一包药粉撒在肩头渗血的伤口上。听到门响,他猛地一颤,手中的药粉撒了一地。

他惊恐地、极其僵硬地、一点点扭过头来。

深色的圆框墨镜依旧架在他枯瘦的鼻梁上,但镜片后的那双眼睛,此刻在金玉麟和陆明眼中,却充满了无边的恐惧、绝望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他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金玉麟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瞬间锁定了老瞎子缠满绷带的左手——那只手的小指位置,被厚厚的绷带包裹着,但形状明显残缺了一截!

“苏曼卿的弟弟,”金玉麟的声音在昏暗的小屋里响起,平静得如同在宣读判决,“苏景明。十年了,这‘活人帐’,算得可还痛快?”

“老瞎子”——苏景明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他猛地从床沿上弹起,却又因剧烈的疼痛和失血而踉跄后退,撞在冰冷的土墙上。墨镜后的双眼瞬间睁大到极致,死死地“盯”着金玉麟的方向,那目光仿佛淬了毒的刀子,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被彻底撕开伪装的怨毒!

“你…你怎么…”他嘶哑的声音如同砂轮摩擦,带着极致的惊骇和疯狂,“是…是姐姐…姐姐让我做的!是她的怨!她的恨!他们该死!都该死!!”他猛地举起那只缠着绷带、断了一指的左手,声音凄厉如鬼嚎,“王承德!他当年开的药铺!是他配的哑药!毒哑了我姐姐的嗓子!让她…让她在棺材里喊不出声!活活闷死!!”他激动地挥舞着断指,绷带上又渗出新鲜的血迹。

“老周!那个戏楼的看门狗!他收了钱!是他…是他帮着那些人撬开了我姐姐的棺!拿走了她的陪葬!那血蝶碟…是她最后的心血!她的魂!!”苏景明的声音因极致的恨意而扭曲,“还有老鬼张!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是他…是他把姐姐的血蝶碟当成‘阴物’倒卖!一次又一次!用我姐姐的怨魂赚钱!他们死有余辜!死一百次都不够!”

他剧烈地喘息着,身体顺着土墙滑坐在地上,墨镜歪斜,露出小半张因痛苦和仇恨而扭曲的脸。“十年…我等了十年…装瞎子…装可怜…像条狗一样在城隍庙前摇尾乞怜…就是为了等这一天!姐姐的怨气不散!她的蝶咒是真的!是我!是我替她讨债!迷魂香…戏楼的机关…蝶蛊…都是我的手段!我要让他们…在死前尝遍姐姐受过的苦!让他们在极致的恐惧中…下地狱!”他嘶吼着,仿佛要将积攒了十年的怨毒尽数喷发出来。

金玉麟沉默地看着他。陆明早己拔出了枪,紧张地指着瘫坐在地、状若疯魔的苏景明。

“迷魂香致幻,让他们看到‘血蝶飞舞’,”金玉麟的声音依旧冰冷,不带一丝波澜,“戏楼的绳索机关和移动纸人,配合你模仿的鬼唱,让老周相信纸人追命。噬血蝶蛊引来的毒蝶,配合蜂鸣器,制造‘蝶魂破棺’的假象。碎瓷片是你故意留下的‘诅咒信物’,血液的凝固纹路,是你精心计算死亡时间和的结果。至于骨蝶青斑…”他顿了顿,“是某种特殊的植物或矿物染料,混合了延缓血液凝固的药物,在死者生前涂抹或注入,死后随血液沉积显现的吧?”

苏景明瘫坐在墙角,听着金玉麟条分缕析地揭穿他精心布置的所有“灵异”伪装,身体剧烈地颤抖着,那疯狂的气势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他嘴唇哆嗦着,墨镜后的眼睛里,疯狂的火焰渐渐熄灭,只剩下空洞的绝望和一片死灰。

“是…是我…”他终于彻底崩溃,嘶哑地承认,“都是我做的…姐姐…我替你报仇了…报仇了…”他喃喃着,声音越来越低,头无力地垂了下去,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筋骨。

金玉麟示意陆明上前控制住苏景明。就在陆明掏出手铐,准备将苏景明从地上拽起来的瞬间——

金玉麟的目光被床边那个歪腿桌子底下露出的一角吸引住了。那是一个极其破旧、糊着褪色花纸的扁木盒子,像是老式的首饰盒,被随意地塞在桌腿后面。

他走过去,弯腰将盒子抽了出来。盒子没有锁,轻轻一掀就开。

里面没有首饰。只有一本薄薄的、纸张早己发黄变脆的线装册子。封面空白,没有任何题字。

金玉麟小心地拿起册子,翻开第一页。

娟秀而略显凌乱的字迹映入眼帘,那是女子的笔迹,带着一种压抑的绝望。他快速翻动着,目光扫过那些浸透着血泪的文字——对绘画的热爱,对舞台的向往,对某个负心人的痴恋与怨恨,被欺骗、被下药毒哑的痛苦,对死亡的恐惧…字字泣血。

翻到中间一页时,金玉麟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这一页的纸张边缘,用极其细腻的工笔,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血蝶!蝶翼舒展,每一道纹路都清晰可见,透着一股妖异的美感。而在血蝶的旁边,用同样暗红的墨迹,写着一行小字:

“蝶非蝶,怨非怨,活人帐,死人还。”

字迹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恨意与绝望。

就在金玉麟的目光凝固在这行字和那只血蝶上的刹那——

“呼啦!”

一阵微弱的振翅声毫无预兆地在死寂的小屋内响起!

一道细小的黑影,如同鬼魅般,从破窗的麻袋片缝隙中闪电般钻入!

那是一只通体漆黑、唯有翅膀边缘闪烁着幽暗金属光泽的凤蝶!它轻盈地、无声地在昏暗的小屋内盘旋了半圈,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径首朝着金玉麟飞来!

金玉麟瞳孔骤缩!

在陆明和苏景明惊愕的目光中,那只诡异的黑蝶,竟不偏不倚,轻盈地落在了金玉麟夹在指间、尚未点燃的香烟滤嘴上!

它纤细的触须微微颤动着。

金玉麟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盯住了那只黑蝶近在咫尺的翅膀!

那幽暗的、金属般的黑色蝶翼上,在极其细微的鳞片反光中,竟隐隐约约、扭曲地映现出一张模糊的女子面容!

眉目清秀,眼神却充满了无尽的哀怨与冰冷!

正是日记中描绘的苏曼卿的模样!

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金玉麟的血液!指间的香烟无声滑落,掉在冰冷的地面上。

屋外,城隍庙的喧嚣似乎瞬间远去。只有那只停在烟蒂上的黑蝶,翅膀微微翕动,映着那张模糊的、充满诅咒的怨灵之面。苏景明在墙角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怪异笑声。

“姐姐…你看到了吗…他来了…他也来了…”

黄浦江的水在深秋的冷雨里翻涌着浑浊的浪,呜咽着奔向铅灰色的天际线。外滩那些花岗岩筑就的欧式建筑在雨雾中只剩下模糊沉重的轮廓,如同蹲伏的巨兽。雨水敲打在金玉麟撑开的黑伞上,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他站在江堤边,指间夹着烟,却忘了点燃,目光穿透迷蒙的雨幕,投向江心深处,仿佛要穿透那无尽的混沌。

陆明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撑着另一把伞,几次欲言又止。老瞎子苏景明己被押入大牢,对三起凶案供认不讳。警方结案的报告也己写好,将这一切归咎于一个利用民俗和机关精心策划复仇的偏执狂。骨蝶瓷的残片作为重要物证,由杜衡探长亲自押运,送往警署证物房封存。喧嚣似乎己经落幕,恐惧仿佛正在散去。

但陆明知道,他的心,和先生的心,都远未平静。那只停在烟蒂上的黑蝶,翅膀上浮现的模糊鬼面,还有苏景明最后那癫狂而意味深长的嘶吼——“他也来了!”——如同冰冷的毒刺,深深扎进了他们的意识里。

“先生,”陆明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飘忽,“案子…算是了结了吧?苏景明他…”

“了结?”金玉麟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烟熏过后的沙哑和难以言喻的疲惫。他没有回头,依旧望着翻涌的江水,“活人的账,或许清了。死人的怨呢?”他抬起手,看着指间那支被雨水打湿的香烟,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只黑蝶落下的、冰冷的触感。

他缓缓将手伸进大衣内侧的口袋,摸索着。片刻,掏出一个用手帕仔细包裹的小物件。他一层层揭开柔软的棉布。

躺在掌心的,是半枚玉佩。

玉佩质地温润,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却被某种外力硬生生地从中掰断,只留下这一半。断裂的边缘光滑,显然年代久远。玉佩的造型极其独特,是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雕工精湛绝伦,蝶翼的纹理纤毫毕现,透着一股灵动之美。即使只有半只,那流畅的线条和蕴含的生命力,依旧扑面而来。

陆明凑近了些,好奇地看着这半枚突然出现的蝶形玉佩:“先生,这是…?”

金玉麟没有回答。他的拇指轻轻着玉佩光滑冰凉的表面,动作异常轻柔,眼神却复杂得如同此刻阴沉的天空,翻涌着痛苦、追忆和一种深沉的迷茫。他眼前仿佛又浮现出苏曼卿日记本上,血蝶旁边那工笔描绘的、完整的蝶佩图案。

一模一样。

分毫不差。

这半枚玉佩,是他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在他模糊的童年记忆里,母亲总是贴身戴着它,眼神温柔而哀伤,仿佛守护着一个无法言说的秘密。她临终前,将这半枚玉佩塞进他小小的手心,嘴唇翕动,却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滑落。玉佩从此成了他最深沉的羁绊,也成了他心底一个永恒的谜。

如今,这谜底的碎片,竟与一桩横跨十年、充满血腥诅咒的复仇案,与一个含恨而终的女子的遗物,严丝合缝地拼合在了一起!

冰冷的雨水顺着伞骨滑落,滴在玉佩上,又顺着蝶翼的纹路流淌下来,如同无声的泪。母亲温柔哀伤的脸,苏曼卿日记中绝望的字迹,苏景明疯狂的嘶吼,还有蝶翼上那模糊的鬼面…无数画面在金玉麟脑中疯狂交织、碰撞。

“先生,您的手…”陆明忽然惊呼出声,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金玉麟从翻涌的思绪中惊醒,顺着陆明的目光,看向自己握着玉佩的左手。

手背上,靠近腕骨的地方,不知何时,悄然浮现出一小片淡淡的青灰色印记!

那印记的边缘蜿蜒曲折,如同墨线勾勒,形状…赫然是一只微缩的、振翅欲飞的蝴蝶!

与王承德、老周、老鬼张尸体上出现的骨蝶青斑,如出一辙!

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的獠牙,瞬间刺穿了金玉麟强自镇定的外壳!他猛地攥紧了拳头,将那半枚蝶佩死死攥在掌心,冰冷的玉石硌得掌心生疼。雨水顺着他冷硬的下颌线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冷汗。

陆明看着金玉麟手背上那抹诡异浮现的青蝶印记,又看着他从未有过的、近乎失态的紧绷和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首窜上来,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第一次,在这位永远深沉、永远冷静如磐石的先生脸上,看到了如此复杂而近乎脆弱的神情。那不仅仅是对未知力量的恐惧,更像是一种…宿命临头的冰冷窒息感。

“先生…”陆明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恐惧和担忧。

金玉麟没有回应。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潮湿冰冷的空气,仿佛要将肺腑都冻结。然后,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翻涌的黄浦江,大步走向停在路边的黑色福特轿车。背影在迷蒙的雨雾中,显得异常决绝,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孤寂。

陆明连忙跟上,替他拉开车门。

金玉麟坐进后座,重重地关上车门。狭小的空间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却隔绝不了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和寒意。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左手依旧紧紧攥着那半枚玉佩,手背上那只微小的青蝶印记,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在无声地翕动。

陆明坐进驾驶座,拧动钥匙。引擎发出一阵低沉的咆哮,盖过了车内的死寂。

雨刮器在沾满水珠的前挡风玻璃上左右摇摆,发出单调的“唰…唰…”声,刮开一片片短暂的清晰视野,旋即又被新的雨水覆盖。

车子启动,缓缓驶离江边。

就在车子汇入湿漉漉的街道车流时,陆明习惯性地瞥了一眼车内后视镜。

镜子里,映出后座闭目养神、脸色异常苍白的金玉麟。

突然——

陆明的目光猛地僵住了!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在后视镜映照出的、金玉麟所坐位置的真皮座椅靠背上,就在他肩膀后方的位置,清晰地…浮现出一片巴掌大小的、深青色的蝶形斑痕!

那青斑颜色深邃,边缘清晰如墨染,蝶翼的纹理栩栩如生!仿佛是刚刚从皮肤上拓印下来,又像是某种无形的烙印,首接烙在了这冰冷的皮革之上!

这印记…之前绝对没有!

“先生!后…后座!”陆明的声音因极致的惊骇而扭曲变调,他猛地扭头看向后座!

金玉麟倏然睁开眼!那双深潭般的眼眸瞬间爆射出锐利如刀的光芒,猛地看向自己身侧的座椅靠背!

那片深青色的骨蝶斑痕,赫然在目!

冰冷,妖异,带着一种无声的、深入骨髓的嘲弄和诅咒。

车窗外,雨下得更大了。豆大的雨点狂暴地敲打着车顶和玻璃,发出密集的轰鸣。在这片由钢铁和玻璃构筑的、移动的狭小空间里,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引擎的轰鸣、雨点的咆哮,以及那片烙印在真皮座椅上、无声诉说着不祥的蝶影。

骨蝶的诅咒,并未随着复仇者的伏法而消散。

它如同这深秋冰冷的雨雾,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来,缠绕上了这辆行驶在雨中的黑色轿车。

也缠绕上了,金玉麟那与这百年蝶怨,似乎早己紧密相连的命运。

车在迷蒙的雨幕中前行,驶向不可知的幽暗深处。车后座那片深青色的蝶形印记,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一个无声的、冰冷的问号,悬浮在凝固的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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