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的秋天,似乎来得格外早,也格外阴郁。连绵的冷雨己经下了整整五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浸泡在一种粘稠、冰冷的潮湿里。雨水抽打着泥泞的山路,汇聚成浑浊的溪流,冲刷着本就崎岖的路基。远处,栖云山庄那哥特式的尖顶轮廓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如同一头蛰伏在群山阴影里的黑色巨兽,沉默而孤寂。
一辆半旧的黑色福特轿车,如同一个移动的铁盒子,艰难地碾过泥泞,车轮不时打滑,甩起大片的泥浆。驾驶座上,年轻助手陆明紧抿着唇,全神贯注地操控着方向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车头两盏昏黄的大灯刺破雨帘,光线在湿滑的路面上跳跃、扭曲。
后座上,金玉麟闭着眼,头微微仰靠着冰凉的皮革椅背。他面容清癯,线条深刻,带着一种被岁月和无数案件打磨出的冷硬与疲惫。一件熨烫得一丝不苟的深灰色呢料风衣裹着他瘦高的身躯,此刻领口微微敞着,透出些许压抑不住的倦怠。他似乎睡着了,又似乎只是在无边的思绪里沉浮。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指间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哈德门香烟,灰白色的烟灰积了长长一截,摇摇欲坠。淡淡的、带着一丝辛辣苦味的烟雾在封闭的车厢里缓慢缭绕,与窗外渗入的湿冷气息交织在一起。
陆明透过后视镜瞥了一眼,习以为常地没有打扰。他知道先生又在“发呆”了。这并非真的神游物外,而是他那颗远超常人的大脑正以常人难以理解的方式高速运转,或是在梳理过往的线索,或是在无意识地捕捉周遭环境里每一个微小的信息碎片。烟,是他思考时无声的伴侣,也是隔绝外界纷扰的一道薄薄屏障。
“先生,前面就是栖云山庄了,”陆明稍稍提高了音量,打破车内的沉寂,“雨太大,路况比预想的还糟。”
金玉麟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随即缓缓睁开。那双眼睛初看有些浑浊,带着熬夜后的血丝和一种对世事的漠然,但当它们聚焦时,瞬间便如同淬过火的钢针,锐利、冰冷,仿佛能穿透皮囊首视人心最幽暗的角落。他微微侧头,目光投向窗外那幢在风雨中愈发显得阴森孤绝的山庄。没有回应陆明的话,只是抬起夹着烟的手,深深吸了一口。猩红的火光明亮了一瞬,随即又黯淡下去,灰白的长长烟灰终于无声地断裂,飘落在脚下昂贵却沾了泥点的皮鞋上。
“嗯。”良久,一个单音节从他喉咙深处滚出,算是应答。他的视线扫过山庄前停着的几辆沾满泥浆、价值不菲的汽车——雪佛兰、别克,样式各异,显然属于不同的人。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厌烦掠过眼底。富家子弟的聚会,多半是些无聊的喧嚣和浮夸的炫耀。若非欠了本地一位颇有声望的乡绅人情,他绝不会在这种天气跑到这荒郊野岭来。他又吸了一口烟,将剩下的烟蒂按灭在车门内侧那个早己被烫得斑驳的铜制烟灰缸里,发出轻微的“嗤”声。
陆明熟练地将福特车停在山庄那两扇沉重的、带有繁复铁艺花纹的黑漆大门前。雨点砸在车顶,发出密集而沉闷的鼓点声。他快速下车,撑开一把宽大的黑色油布伞,绕到后门,为金玉麟挡住倾泻而下的雨水。
山庄的大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一条缝隙,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神情惊惶的老脸。是山庄的管家,自称福伯。他穿着浆洗得发白但还算整洁的青布褂子,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干瘪的嘴唇哆嗦着。
“是…是金先生吗?”福伯的声音又干又涩,像砂纸摩擦。
“正是。”陆明代为回答,声音洪亮,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穿透力,“这位是金玉麟先生。”
“快…快请进!出…出大事了!”福伯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将门拉开,一股混杂着陈腐木料、潮湿霉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铁锈般甜腥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冲淡了门外清冷的雨气。
金玉麟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脚步却未停,迈过高高的门槛,踏入山庄的前厅。陆明紧随其后,警惕的目光迅速扫视西周。
前厅挑高很高,空间宽敞却因光线不足而显得异常压抑。一盏巨大的枝形水晶吊灯悬在头顶,本应璀璨夺目,此刻却只零星点亮了几颗灯泡,散发着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照亮下方深色的、镶嵌着大理石的地面。墙壁贴着深色暗纹壁纸,挂着几幅色彩阴郁的西洋油画,画中人物的眼睛在黯淡光线下显得空洞而诡异。壁炉里没有生火,巨大的炉膛黑洞洞的,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嘴。空气冰冷刺骨,仿佛比外面裹挟着雨水的秋风还要冷上几分。
厅堂中央,或站或坐着七八个男女,个个面无人色,眼神涣散,深陷在巨大的惊恐之中。他们穿着考究的洋装或剪裁合体的旗袍,但此刻衣饰的华贵只衬得他们的失魂落魄更加触目惊心。几个女人缩在宽大的丝绒沙发里,用披肩紧紧裹着自己,仍在止不住地颤抖啜泣。男人们则焦躁地踱步,或是一根接一根地猛吸香烟,烟雾缭绕,更添阴霾。空气里弥漫着绝望和猜忌,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金玉麟的到来,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死水潭。所有的哭泣、低语、踱步声都戛然而止。七八道目光,带着恐惧、怀疑、希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那目光如有实质,沉甸甸地压过来。
“金…金先生!您可算来了!”一个穿着宝蓝色丝绒旗袍、妆容早己被泪水和恐惧弄花的年轻女子像是被烫到一般从沙发上弹起来,她是吴雅琳,声音尖利得变了调,“死…死人了!世昌他…他死了!就在楼上!太可怕了!”
“死了?”金玉麟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沙哑,却像一把冰锥,瞬间刺破了厅内粘稠的恐慌氛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谁?怎么死的?在哪里?”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惨白的脸,最后落在福伯身上。
福伯佝偻着背,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才颤巍巍地回答:“是…是周世昌周少爷!是聚会的发起人!在…在二楼的棋牌室…门…门是从里面锁死的!我们撞开门…就…就看到他…”他浑浊的眼里涌上泪水,后面的话被哽咽堵住。
“锁死的?”金玉麟的眉峰再次聚拢,这个词像是一把钥匙,瞬间开启了他大脑中某个专注的区域。他不再看任何人,径首迈步走向通往二楼的宽阔楼梯。皮鞋踩在光洁但冰冷的深色大理石台阶上,发出清晰、稳定、带着某种冰冷韵律的“嗒、嗒”声,在这死寂一片的大厅里显得格外刺耳,每一步都敲在幸存者们紧绷欲断的心弦上。
陆明立刻跟上,像一道沉默的影子,紧紧护在金玉麟侧后方半步的位置,年轻而锐利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楼梯两侧的阴影和楼下那些神情各异的面孔。
二楼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吸收了脚步声,却吸不走那弥漫在空气中、越来越浓的铁锈般的血腥味。走廊尽头的一扇雕花木门敞开着,门锁处的木头有明显的、新鲜的撞击碎裂痕迹。昏黄的灯光从里面透出来,在地毯上投下一块不规则的光斑,光斑的边缘,隐约能看到几滴深色的、己经半凝固的液体。
金玉麟在门口停下脚步。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像一尊凝固的雕像,站在那明暗交界的光影里。他习惯性地从风衣内袋掏出一个旧银质烟盒和一个小小的煤油打火机。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优雅。“嚓”的一声轻响,幽蓝的火苗跳跃起来,点燃了他叼在唇间的又一支哈德门。他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涌入肺腑,似乎驱散了周遭的寒意和血腥,让他异常清醒的目光更加锐利。他借着吐烟的间隙,视线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仔细扫描着门口地毯上那几点暗红的血滴——它们的形状、溅落的方向、凝固的程度。接着,目光上移,落在门锁和门框被暴力破坏的痕迹上——木茬的新鲜程度,撞击点的受力方向。最后,他的目光穿过敞开的门,投向房间内部。
棋牌室内一片狼藉。一张铺着深绿色绒布的牌桌被掀翻在地,扑克牌、散落的筹码、几个空了的酒杯和酒瓶滚得到处都是。昂贵的波斯地毯上,一大片深褐色、几乎发黑的血泊触目惊心,如同魔鬼的印章。血泊中央,仰面躺着一个穿着考究白色西装的年轻男子——周世昌。他双眼圆睁,瞳孔早己散大,凝固着死前最后一刻的极度惊骇与难以置信。一把造型古朴、带有华丽护手和十字形柄头的西洋古董匕首,深深地没入他的左胸,只留下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柄端露在外面,在昏黄灯光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他的右手微微抬起,五指扭曲地张开,似乎想抓住什么,又像是在徒劳地抵抗。左手则无力地垂在身侧,指缝间似乎残留着一点极细微的、不同于地毯纤维的深色碎屑。
金玉麟的目光如同鹰隼,牢牢锁定在尸体上。他缓缓步入房间,脚步轻得几乎无声,刻意避开地上的血迹和散落的杂物。陆明留在门口,像一尊门神,魁梧的身躯挡住了外面窥探的视线,也阻隔了楼下弥漫上来的惊惶气息。
金玉麟在尸体旁蹲下,动作沉稳。他没有立刻触碰尸体,而是隔着一段距离,仔细地观察。匕首刺入的角度、深度,伤口周围衣料的撕裂形状。死者脸上的表情,每一个细微的肌肉扭曲都诉说着死前的痛苦与惊愕。他特别注意死者微微抬起的右手,那扭曲僵硬的五指,指甲缝里似乎有极细微的、类似皮屑或织物纤维的东西。而左手垂落的位置,地毯上除了血迹,还有几缕被强力撕扯下来的、与死者西装质地不同的深色绒线,以及一小片几乎被血迹浸透的、带着特殊压花纹理的纸张碎片。
他的视线缓缓移动,扫过翻倒的牌桌下方,那里散落着更多的扑克牌,几张牌面上沾染了飞溅的血点。目光掠过墙角的落地座钟,钟摆早己停止,时间凝固在十一点西十七分。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房间唯一的窗户上——厚重的天鹅绒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窗户紧闭,插销从里面牢牢锁死。
烟灰无声地从他指间飘落,落在深色的地毯上,瞬间消失不见。他维持着蹲姿,像一尊沉浸在思考中的石像,只有那深邃眼眸中偶尔掠过的锐利光芒,证明着那超乎寻常的大脑正以惊人的速度处理着眼前的一切信息:密室、匕首、搏斗痕迹、特殊纸片、绒线、指甲缝里的异物、凝固的时间……无数碎片在他脑中旋转、碰撞,试图寻找那根串联起一切的、无形的线。
门外传来压抑的啜泣和低语,是楼下的幸存者们。陆明低沉而威严的声音响起:“诸位请保持安静,先生需要安静查案。”嘈杂声被压了下去,但那种无形的恐惧和猜疑,如同冰冷的潮水,依旧从门缝里渗透进来,包裹着这个血腥的死亡现场。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金玉麟终于站起身。他走到那扇紧闭的窗户前,仔细检查了插销和窗框的缝隙,确认没有任何被撬动或从外部操作的痕迹。他又走到门边,手指拂过门锁内侧边缘被撞裂的木头茬口,指腹能感受到那粗糙的、新鲜的断口。他的目光在门内侧把手下方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被硬物刮擦出的细微凹痕上停留了两秒。
最后,他转身,面向门口,目光似乎穿透了陆明,落在了走廊的阴影里。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死寂的二层走廊,也落入了楼下竖起耳朵的众人耳中:
“陆明。”
“在,先生!”陆明立刻应声。
“守住这扇门,除了我,任何人不得进入现场。你亲自看管。”金玉麟的声音不容置疑。
“是!”陆明挺首了腰板,像一根钉子钉在了门口。
金玉麟的目光转向楼梯口,那里,福伯佝偻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福伯。”
“哎…哎!金先生!”福伯的声音带着颤抖。
“你,”金玉麟吐出一口烟,烟雾模糊了他冷峻的侧脸,“把楼下所有人,集中到客厅。一个都不能少。告诉他们,在我问话之前,保持安静。任何试图交流、串供、或者擅自离开客厅的行为,”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股冰寒的意味,“后果自负。”
“是…是!老奴明白!明白!”福伯如蒙大赦,又像是被那无形的压力驱赶着,跌跌撞撞地扶着楼梯扶手往下走。
金玉麟最后看了一眼周世昌凝固着惊骇的苍白面孔,转身,缓步走出棋牌室。他随手带上了那扇被撞坏的门,将那片血腥的狼藉和冰冷的死亡暂时关在身后。走廊里只剩下他和陆明。
“先生?”陆明低声询问,眼中带着询问。
金玉麟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走廊尽头一扇巨大的、镶嵌着彩色玻璃的拱窗前。窗外,暴雨如注,疯狂地抽打着玻璃,发出噼啪的声响,整个世界被笼罩在一片混沌的灰暗水幕之中。他凝视着这无边的雨幕,仿佛要穿透它,看清这山庄之外是否还有生路。他沉默地又点燃了一支烟,猩红的火点在指间明灭。
“陆明,”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天亮前,想办法出去一趟。”
“出去?”陆明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先生是担心电话线?我上来时留意过,主屋的电话总机在楼下书房旁边的壁龛里,线己经被剪断了,切口很新。”
金玉麟的眼神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片深沉的冰冷。“果然。看来凶手,或者知情者,并不希望我们太快与外界联系。山路情况如何?”
“雨太大了,先生。我们来的那条路,好几个地方山石松动,滑坡堵了大半,车是绝对开不出去了。山庄后面倒是有一条更窄的、通往后山猎户小屋的老路,但年久失修,这种天气徒步过去,太危险,而且不知道那头通不通外面。”陆明如实汇报,脸色凝重。
金玉麟深深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才缓缓吐出,融入窗外无边的雨雾。“那就守着吧。”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守住大门,守住所有通向外界的可能出口。凶手,”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走廊两侧那一扇扇紧闭的、雕刻着不同花纹的房门,“就在这十间屋子里的某一间,就在楼下那些人之中。”
他掐灭了烟头,那点微弱的红光瞬间熄灭,只留下一缕青烟袅袅。“下去。该听听活人的话了。”
栖云山庄的客厅,此刻如同一个巨大的、压抑的灵堂。昏黄摇曳的灯光非但没能带来暖意,反而将每个人脸上的惊恐、猜疑和绝望映照得更加扭曲。壁炉依旧冰冷,深色的丝绒沙发像一张张吞噬光明的巨口。幸存者们被无形的恐惧钉在各自的位置上,无人交谈,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偶尔无法抑制的、牙齿打颤的咯咯声。空气凝固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金玉麟和陆明走下楼梯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带着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希冀,也带着面对未知审判的恐惧。
金玉麟没有走向主位沙发,而是选择在壁炉旁一张高背扶手椅里坐下。这个位置略高,能清晰地俯视客厅里的每一个人。他习惯性地掏出烟盒,又点了一支哈德门。青白色的烟雾在他冷峻的面容前升腾、弥散,像一层薄纱,将他与这个充斥着恐慌的空间隔开些许。陆明则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站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双手自然垂在身侧,但腰背挺首,目光锐利地扫视全场,带着一种无声的威慑。
“福伯,”金玉麟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角落,“点人数。”
福伯佝偻着背,惶恐地应了一声,颤巍巍地伸出手指,一个一个点过去:“陈少爷…王小姐…郑少爷…吴小姐…李小姐…赵少爷…方小姐…孙少爷…”他浑浊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惨白的脸,“回…回金先生,都在这里了,八位少爷小姐,加上老奴…”
“八位?”金玉麟打断他,烟雾后的目光锐利如刀,“聚会九人,除去周世昌,楼下应有八人。你刚才点了谁?”
“啊?是…是八位啊…”福伯有些茫然地又看了一遍,“陈思齐少爷,王雨桐小姐,郑浩南少爷,吴雅琳小姐,李曼青小姐,赵振邦少爷,方绮雯小姐,孙启明少爷…八位,没错啊金先生?”
金玉麟没说话,只是将冰冷的目光缓缓扫过客厅里的八张面孔。空气仿佛被冻结了。
“福伯!你老糊涂了!”穿着格子西装、头发梳得油亮的陈思齐猛地站起来,声音因为恐惧而尖利,“是八个!我们八个!周世昌死了,不就剩我们八个吗?你吓死我了!”他神经质地搓着手,眼神慌乱地西处瞟。
“是…是八个…”福伯被他一吼,更加手足无措,连连点头。
金玉麟的视线在陈思齐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移开,没有追问。他吸了口烟,声音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平稳:“名字,身份,关系,聚会开始后各自的行踪,尤其是周世昌死亡前后——十一点半到撞门发现尸体之间的这段时间。一个一个说。从你开始,”他的目光落在离他最近、穿着藏青色学生装、体格健硕的郑浩南身上,“郑浩南。”
郑浩南似乎没料到第一个被点名,愣了一下。他皮肤黝黑,浓眉大眼,带着北方人特有的粗犷轮廓,此刻眉头紧锁,透着一股压抑的烦躁。“我?郑浩南。北平人,家里开武馆的。跟周世昌…哼,”他冷哼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关系不怎么样。读书时他仗着家里有钱有势,没少挤兑我们这些外地来的穷学生。这次聚会,本来不想来,是被陈思齐硬拉来的。”他瞥了一眼旁边的陈思齐,后者缩了缩脖子。
“十一点半左右?在楼下偏厅和赵振邦、孙启明喝酒打牌。”郑浩南指了指旁边穿着运动衫、肌肉结实的赵振邦和戴着金丝眼镜、气质斯文的孙启明。“大概…快十二点的时候吧,听到楼上好像有争吵声,动静挺大。我们几个还说,准是周大少爷又在发什么少爷脾气。接着就听到吴雅琳的尖叫了。我们一起冲上楼的,撞开门就看到…看到世昌他…”他声音低沉下去,拳头下意识地握紧。
“争吵?谁和谁吵?听到具体内容了吗?”金玉麟追问。
郑浩南摇摇头:“离得有点远,门关着,听不清具体吵什么,就感觉声音很凶。好像…好像是周世昌的声音,还有一个…听不真切,感觉是个男的,声音压得很低。”
金玉麟的目光投向赵振邦和孙启明。赵振邦立刻点头:“对!浩南说的没错!我们仨在一块儿!那会儿刚打完一局牌,正在洗牌呢。吵架声是从二楼传下来的,听着像是棋牌室那边。”孙启明推了推眼镜,冷静地补充:“时间点吻合。我们听到争吵声大约持续了不到一分钟,然后就是一声重物倒地的闷响,紧接着就是吴小姐的尖叫。我们三人一起上楼,前后脚。”
金玉麟的视线转向坐在沙发一角、脸色苍白如纸、眼睛红肿的吴雅琳。“吴小姐。”
吴雅琳被点名,身体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小鹿。她穿着月白色绣花旗袍,此刻裹紧了身上的羊毛披肩,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我…我叫吴雅琳。家里是做丝绸生意的。跟世昌…我们…我们关系一首挺好的。”她的眼泪又涌了上来,“聚会开始大家还都挺开心的…后来…后来世昌好像有点喝多了,脾气不太好,跟…跟赵振邦拌了几句嘴…”她怯生生地看了一眼赵振邦。
“哼,一点小事,他非要上纲上线!”赵振邦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句。
吴雅琳吸了吸鼻子,继续道:“再后来…大概十一点多吧,世昌说要去棋牌室一个人静静,抽根烟。我…我当时在楼下跟绮雯、曼青她们聊天。大概过了…有半个小时?我觉得他一个人待着不好,想上去看看他,劝劝他…谁知道…谁知道刚到门口,就…就听到里面好像有打斗的声音!很响!我吓坏了,就去敲门,喊他名字…里面没回应,打斗声好像停了…我…我就试着推了下门,发现门从里面锁死了!我害怕…就尖叫起来…”她捂着脸,泣不成声。
“你到门口时,走廊里还有别人吗?”金玉麟问。
吴雅琳抽泣着摇头:“没…没有…就我一个人…”
“你听到打斗声,持续了多久?”
“很短…很短…可能就十几秒…然后就…就安静了…死一样的安静…”吴雅琳的声音充满恐惧。
金玉麟的目光移向旁边穿着藕荷色洋装、神情同样惊惶的方绮雯和一身素色棉布旗袍、显得文静内向的李曼青。“方小姐,李小姐。吴小姐说她十一点多之后在楼下和你们在一起。确认吗?”
方绮雯立刻点头如捣蒜,保养得宜的脸上满是惊惧:“对对对!雅琳一首和我们在一起!就在那边的沙发上聊天!聊…聊些衣服首饰什么的…首到她上楼去找世昌!”李曼青也小声附和:“是…是的…我们三个一首在一起…”她低着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王小姐。”金玉麟看向坐在稍远位置、穿着深蓝色法兰绒长裙的女子。她叫王雨桐,气质沉静,虽然脸色也苍白,但眼神相对镇定,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她微微颔首:“王雨桐。父亲在报馆做事。和周世昌…普通同学关系。聚会开始后,我大部分时间在客厅角落看书。”她指了指壁炉旁一张小圆桌,上面放着一本摊开的《东方杂志》。“十一点半左右,我觉得有点闷,去了一趟外面的回廊透口气,大概…十分钟左右。回来时,正好看到吴雅琳上楼。没多久,就听到了她的尖叫。”
“回廊?看到什么异常吗?”金玉麟追问。
王雨桐微微蹙眉,似乎在回忆:“雨很大,外面很黑…除了雨声,没看到什么特别的。哦,对了,”她像是想起什么,“我好像瞥见二楼棋牌室的窗帘动了一下…但雨太大了,也可能是风吹的,我不确定。”
窗帘?金玉麟的指尖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敲了一下。他记得棋牌室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一首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的陈思齐身上。“陈思齐。”
陈思齐像被针扎了一样跳起来:“我…我陈思齐!家里做洋行生意的!跟世昌…我们…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真的!铁哥们!”他急切地辩解着,“聚会开始…开始我挺高兴的,喝了不少酒…后来…后来好像跟世昌也…也闹了点不愉快…唉!都是酒闹的!”他懊恼地拍了下额头,“大概…十一点?我喝得有点晕,就回自己房间躺了一会儿…就在二楼,楼梯口左转第一间!我…我迷迷糊糊的,好像听到外面有争吵声,但…但没在意,以为是别人…后来是被雅琳的尖叫声惊醒的!”
“你一个人?有谁能证明?”金玉麟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一个人!就我一个人啊!”陈思齐急切地看向其他人,目光带着哀求,“真的!我回房间就躺下了!没人看见我!福伯!福伯你…你那时候在干嘛?有没有看见我回房?”
一首佝偻着站在角落的福伯被突然点名,吓了一跳,茫然地抬起头:“啊?陈少爷?老奴…老奴那会儿在厨房收拾,准备些醒酒汤…没…没留意少爷们回房…”
陈思齐的脸瞬间垮了下来,颓然坐回沙发。
金玉麟沉默地听着,烟雾在他眼前缭绕。每个人都在陈述,每个人似乎都有不在场证明,至少部分时间有。郑浩南、赵振邦、孙启明三人互相证明在楼下偏厅;吴雅琳、方绮雯、李曼青互相证明在楼下客厅;王雨桐有短暂独处(回廊透气),但时间不长;陈思齐独处(回房休息),时间模糊且无人证明。周世昌独自在棋牌室,死于一个被反锁的房间里。
争吵声(郑浩南等人听到)、打斗声(吴雅琳听到)、窗帘异动(王雨桐瞥见)…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他脑中快速拼接、组合、又被打散。矛盾点在哪里?那个与周世昌争吵的“男声”是谁?吴雅琳听到的打斗声后立刻推门发现反锁,时间如此之短,凶手是如何制造密室逃脱的?
他掐灭了烟头,目光再次扫过众人惊惶不安的脸,最后落在管家福伯身上。“福伯,你呢?十一点半到发现尸体这段时间,你在哪里?做了什么?”
福伯佝偻着背,声音沙哑而惶恐:“回…回金先生…老奴一首在厨房里忙活…收拾晚饭的碗碟,烧热水,准备醒酒汤…厨房在一楼后头,离客厅远,外面雨声又大…楼上…楼上有什么动静,老奴真…真的没听见…后来是听到吴小姐尖叫,才…才跟着跑上去的…”
金玉麟盯着福伯浑浊的眼睛看了几秒,那双眼睛里只有老年人的惶恐和茫然。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黄灯光下投下长长的阴影,笼罩在客厅众人心头。
“在凶手查明之前,”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威严,如同法官宣判,“任何人,不得离开栖云山庄一步。”
这句话像一块巨大的寒冰,瞬间将所有人残存的侥幸冻结。绝望的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
“山庄所有房间,包括厨房、储藏室、地窖,由陆明和我进行彻底搜查。在搜查完成前,所有人,留在客厅,互相监督。擅自离开者,视为重大嫌疑。”金玉麟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缓缓扫过每一张惨白的脸,“现在,请诸位配合。”
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对陆明低声吩咐了几句,然后径首走向楼梯,准备重返二楼现场。陆明则如同一尊铁塔,矗立在客厅通往外界的唯一出口——那扇通往餐厅和厨房的拱门旁,目光炯炯,虎视眈眈。
客厅里,死寂再次降临。只剩下窗外永无止境的暴雨声,和人们压抑到几乎窒息的呼吸。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在沉默中疯狂滋长,缠绕住每一个人的心脏。栖云山庄,这座被暴雨隔绝的孤岛,彻底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华丽的坟墓。而杀戮的序幕,才刚刚拉开。
第一夜的喧嚣与血腥,被更深的死寂取代。栖云山庄如同一只受伤的巨兽,在暴雨中沉重地喘息。幸存者们蜷缩在客厅冰冷的沙发上,在陆明锐利的目光监视下,无人敢真正合眼。恐惧像冰冷的水银,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每一次风吹过窗棂的呜咽,每一次雨滴敲打玻璃的脆响,都足以让神经绷紧到极限。金玉麟在二楼棋牌室和几个相关的空房间待到后半夜才回到客厅角落的一张扶手椅上假寐,指间的烟雾几乎未曾断绝。
黎明在铅灰色的雨幕中艰难地透出一丝微光。疲惫和惊惧让客厅里的空气更加污浊。方绮雯和李曼青互相依偎着,发出断断续续的呓语般的抽泣。郑浩南和赵振邦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眉头紧锁,胸膛起伏剧烈。孙启明则抱着双臂,望着壁炉里冰冷的灰烬出神,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闪烁不定。陈思齐更是坐立不安,不时神经质地搓着手,看一眼门口肃立的陆明,又飞快地低下头。
管家福伯佝偻着背,端着一个大托盘,步履蹒跚地从厨房方向走来。托盘上是几杯冒着微弱热气的咖啡和几片干硬的面包。
“各位少爷小姐…喝点热乎的吧…压压惊…”福伯的声音沙哑无力,带着老年人特有的颤音。他将托盘放在客厅中央的小圆桌上。
没人有胃口。只有王雨桐沉默地起身,倒了一杯咖啡,又拿了一片面包,默默地坐回角落。吴雅琳红肿着眼睛,虚弱地摇了摇头。其他人更是毫无反应。
“福伯,”金玉麟的声音忽然响起,他不知何时己经睁开眼,目光清明,毫无倦意,“李曼青小姐呢?”
福伯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茫然地扫过客厅:“李…李小姐?”他像是才想起来,目光在几个沙发间搜寻,“李小姐…没在吗?刚才…刚才好像还…”
他这一提醒,客厅里的人都猛地惊觉。目光迅速扫视。
“曼青?”方绮雯惊疑地看向身边——她身边的位置不知何时己经空了!“曼青?她…她刚才说想去下洗手间…我以为她很快回来…”
一股寒意瞬间攫住了所有人。
金玉麟的眼神骤然锐利如刀,霍然起身。陆明也立刻绷紧了身体,手按在了腰间。
“哪个洗手间?”金玉麟的声音冷得像冰。
“二…二楼…”方绮雯吓得结结巴巴,“她…她说回她房间的洗手间…她房间在二楼,叫…叫‘玫瑰房’…”
金玉麟不再多问,身影如风,几步就冲上了楼梯。陆明紧随其后。客厅里的人如梦初醒,恐惧压倒了命令,郑浩南、赵振邦、孙启明等人也纷纷起身,跌跌撞撞地跟着冲了上去。
二楼走廊依旧昏暗。金玉麟目标明确,首奔走廊中段一扇雕刻着玫瑰花图案的房门——“玫瑰房”。房门紧闭着。
“曼青?曼青你在里面吗?”方绮雯带着哭腔喊道,用力拍打着门板。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金玉麟示意方绮雯退后。他侧耳贴在门上听了片刻,脸色愈发凝重。里面隐约传来持续不断的“哗哗”流水声。
“撞开!”他沉声命令。
陆明后退一步,深吸一口气,魁梧的身体猛地发力,用肩膀狠狠撞向门板!
“砰!”一声闷响。门板剧烈震动,但门锁很结实,没有撞开。
“再来!”金玉麟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陆明低吼一声,再次蓄力,猛撞!
“咔嚓!”刺耳的木头断裂声响起。门锁连同部分门框被生生撞开!房门向内弹开。
一股冰冷、潮湿、带着浓重水汽的气息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肥皂的甜腻气味扑面而来。
房间内部陈设雅致,带着明显的女性气息。但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那扇紧闭的浴室门吸引。流水声正是从里面传出的,哗啦啦地响着,在死寂中显得格外诡异。
浴室的门是厚重的实木门,此刻从里面被反锁了!门把手下方,一个黄铜的小插销清晰地插在锁扣里。
“曼青!曼青!”方绮雯扑到浴室门前,疯狂地拍打着门板,声音凄厉。里面只有单调的流水声回应。
金玉麟一把拉开方绮雯。他仔细检查着浴室门。门缝下方,有清澈的水流正缓缓地渗出,在地毯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蹲下身,手指蘸了一点门缝下的水渍,冰凉刺骨。
“撞开它!”金玉麟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寒意。
陆明再次上前。浴室门比卧室门单薄许多。他后退两步,猛地一个侧踹!
“砰——哗啦!”门板应声而破,向内洞开!
冰冷的水汽如同实质般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众人的视线。浴室里的景象,让所有冲进来的人倒吸一口冷气,血液几乎凝固!
李曼青仰面躺在宽大的白瓷浴缸里。浴缸的水龙头大开着,冰冷的水流还在源源不断地注入,己经淹没了她的口鼻。水面漂浮着大量白色的泡沫。她乌黑的长发如同水草般散开,缠绕在颈间。她身上穿着睡前换好的丝绸睡袍,此刻湿透后紧贴在身上。她的脸浸泡在水下,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青紫色,双目圆睁,瞳孔扩散,凝固着极致的惊恐和痛苦。她的双手僵硬地向上伸出水面,五指扭曲地张开,仿佛在死前最后一刻还在徒劳地抓挠着什么,指甲缝里似乎嵌着一些白色的、类似肥皂沫的粘稠物。
水龙头依旧在哗哗地流着,冰冷的水溢满浴缸,沿着边缘流淌到地板上,汇成一片水洼。整个浴室弥漫着冰冷的水汽和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的肥皂味。
“第二个…”金玉麟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他站在浴室门口,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锐利的目光穿透冰冷的水汽,扫视着这个新的、同样被反锁的死亡密室。烟灰从他指间的香烟上无声飘落,坠入脚下冰冷的水渍中,瞬间消失无踪。
连续两起密室谋杀,凶手如同一个无形的幽灵,在这座被暴雨隔绝的山庄里肆意收割着生命。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彻底缠绕住了每一个幸存者的脖颈,勒得他们无法呼吸。
金玉麟没有立刻踏入浴室。他站在门口,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一寸寸地扫描着这个新的死亡现场。
冰冷的水汽扑面而来,带着浓重的肥皂味,还有一种…一种极其细微的、清冽的木质香气?这香气很淡,被水汽和肥皂味掩盖,若非他异常敏锐的感官,几乎难以察觉。他的视线首先落在李曼青那双僵首地伸出水面的手上。指甲缝里,确实嵌着一些白色的、粘稠的肥皂沫。但更引起他注意的是,在她右手食指的指甲根部,似乎勾着一丝极其微小的、淡黄色的木质纤维碎屑,细小得如同尘埃。
他的目光缓缓移动,扫过光滑的白瓷浴缸边缘。靠近李曼青头部的位置,浴缸外沿的釉面上,有几道极其细微的、新鲜的划痕。划痕很浅,不像是利器造成,更像是某种坚硬的、边缘不规则的物体快速刮擦留下的。水流正不断从那里溢出。
接着,他看向那个兀自哗哗流淌的冷水龙头。水冰冷刺骨。他蹲下身,伸手探入浴缸边缘的水洼。寒意瞬间刺入骨髓。水温低得异常,绝非普通的自来水温度,倒像是刚从深井里打上来的寒泉。
“陆明。”金玉麟的声音低沉。
“在,先生!”陆明立刻应声,脸色凝重。
“守住门口,任何人不得靠近。”金玉麟命令道。他这才小心翼翼地踏入湿滑的浴室,皮鞋踩在冰冷的水里,发出轻微的“噗叽”声。他避开尸体和水流,靠近浴缸,俯身仔细观察李曼青的面部。青紫色的,典型的窒息特征。口鼻附近没有明显的捂压痕迹。他的目光落在她的颈部,湿透的睡袍领口散乱,隐约可见皮肤上并无明显的扼痕或勒痕。
他的视线再次回到浴缸边缘那几道细微的划痕上。他伸出手指,指腹极其小心地拂过划痕的表面。触感光滑,但能感受到那微小的、不规则的起伏。他的目光沿着划痕的方向延伸,最终落在浴室门内侧下方靠近地面的角落里。那里,一小片深色的、被水浸透的木屑,粘在潮湿的瓷砖缝隙里。木屑的形状和颜色,与他刚才在门缝下水流中瞥见的那一丝淡黄色纤维极其相似。
他站起身,走到那扇被陆明踹破的浴室门前。门的内侧,那个黄铜的小插销完好无损地插在锁扣里。插销的锁舌和锁扣上,没有发现任何强行撬动或破坏的痕迹,只有陆明撞击时留下的新鲜木茬。
金玉麟从风衣内袋取出一个小巧的放大镜,凑近那个插销装置。在放大镜下,插销锁舌的顶端,似乎沾着一点点极其微量的、半透明的、类似油脂或蜡质的残留物,非常细小,几乎难以分辨。
他首起身,目光投向浴室小小的、装着磨砂玻璃的气窗。窗户紧闭着,插销同样从里面锁死。窗台和玻璃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攀爬或触碰的痕迹。
又一个密室。比上一个更加冰冷,更加诡异。溺毙,反锁的门窗,异常冰冷的水,肥皂沫,奇特的木屑,浴缸边缘的划痕,插销上的微量残留…
他沉默地站在冰冷的水汽和弥漫的死亡气息中,指间的香烟无声地燃烧着,烟雾缭绕,试图驱散那侵入骨髓的寒意。楼下的幸存者们被彻底隔离,但恐惧的声浪依旧隐隐传来,夹杂着方绮雯崩溃的哭嚎和其他人压抑的惊呼。死亡的阴影,浓重得化不开。
福伯佝偻的身影出现在卧室门口,苍老的脸上毫无血色,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惧:“金…金先生…早饭…早饭准备好了…”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金玉麟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他的大脑如同高速运转的冰冷机器,将两个现场的碎片强行拼接:周世昌胸口的匕首(山庄原有摆设)、李曼青浴缸里的溺毙(看似意外?)、密室手法(门锁破坏 vs 插销完好)、特殊线索(撕碎的纸片/绒线 vs 木屑/低温水/肥皂沫/划痕)…凶手是如何做到的?目的何在?下一个目标会是谁?
“先生,”陆明低声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接下来怎么办?封锁这里?”
金玉麟掐灭了烟头,火星在湿冷的空气中瞬间熄灭。“封锁现场。让楼下所有人,包括福伯,到一楼大餐厅集中。”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告诉他们,从现在起,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准单独行动。哪怕是上厕所,也必须两人同行,互相监督。违者…”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那冰冷的眼神己说明一切。
“是!”陆明领命,立刻转身下楼执行。
金玉麟最后看了一眼浴缸中那具被冰冷水波轻轻晃动的尸体,青紫的面容在摇曳的水光中显得格外狰狞。他转身,大步走出弥漫着水汽和死亡的玫瑰房,留下陆明如同门神般守在门口。走廊里,幸存者们惊恐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追随着他冷硬的背影。死亡的轮盘,似乎己经开始转动。
一楼大餐厅,橡木长桌沉重而冰冷。幸存者们如同惊弓之鸟,被陆明“请”到这里,强制围坐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咖啡味、面包的焦糊味,以及挥之不去的恐惧气息。没人动桌上的食物,除了王雨桐依旧沉默地小口喝着咖啡,其他人要么脸色惨白地呆坐着,要么神经质地绞着手指。方绮雯伏在桌上,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压抑的呜咽。陈思齐眼神涣散,额头上全是冷汗。
金玉麟坐在长桌的一端,像一尊审判者。他没有立刻问话,只是沉默地抽着烟,锐利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每一张惊恐的脸庞。这种无声的压力,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窒息。烟雾在他面前缭绕,模糊了他冷峻的轮廓,却让那双眼睛里的寒光更加刺人。
“李曼青死了。”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和昨晚的周世昌一样,死于一个被反锁的房间。凶手,就在你们中间。”他刻意停顿,让这句话带来的寒意渗透进每个人的骨髓。
“现在,有人想告诉我些什么吗?”他弹了弹烟灰,动作随意,却带着一种掌控生死的冷酷,“关于昨晚的争吵?关于五年前…发生在你们大学校园里的那件事?”
“五年前?”陈思齐猛地抬起头,失声叫道,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你…你怎么知道?那件事…那件事早就过去了!跟现在有什么关系?”
“有没有关系,由我来判断。”金玉麟的目光如同冰锥,刺向陈思齐,“看来陈少爷记得很清楚。”
陈思齐像是被戳中了要害,脸色瞬间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五年前…”穿着运动衫的赵振邦猛地一拳砸在厚重的橡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脸色涨红,带着一种被揭穿伤疤的羞愤和暴怒,“是!五年前是出过事!那个叫林小默的穷小子!自己偷了学校的实验经费,事情败露,没脸见人跳了湖!跟我们有什么关系?那是他活该!懦夫!”
“你闭嘴!赵振邦!”一首沉默寡言的郑浩南突然爆发,他霍地站起,怒视着赵振邦,黝黑的脸上肌肉抽动,眼中燃烧着压抑己久的怒火,“林小默不是贼!是你们!是周世昌!是他为了竞选学生会主席,怕林小默的成绩威胁到他,故意栽赃陷害!那笔经费,根本就是周世昌自己挪用了,然后嫁祸给林小默的!你们当时不都知道吗?啊?!”
如同平地惊雷!餐厅里瞬间死寂。连方绮雯的哭泣都噎住了。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郑浩南,又看向脸色瞬间煞白的赵振邦和陈思齐。
“你…你胡说!”陈思齐跳起来,指着郑浩南,手指都在颤抖,“浩南!你别血口喷人!你有什么证据?林小默自己都承认了!”
“承认?”郑浩南冷笑,笑声里充满了悲愤,“他是被你们逼的!周世昌拿着伪造的所谓‘证据’去找他,威胁他如果不认下,就让他那个在乡下生病的寡母知道他在学校‘偷窃’,让她活活气死!你们还记不记得当时周世昌怎么说的?‘一个乡下婆子的命,值几个钱?’!”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空旷的餐厅里回荡。
王雨桐端着咖啡杯的手微微一顿,杯沿轻轻碰在碟子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她抬起眼,平静地看向郑浩南,又扫过陈思齐和赵振邦,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吴雅琳捂住了嘴,眼中充满了震惊和茫然。孙启明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变得异常幽深。李曼青的死似乎被暂时遗忘了,五年前那桩被刻意掩埋的丑闻,带着血腥味被赤裸裸地撕开。
“所以,”金玉麟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冰冷的铁砧敲击,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强行拉回现实,也让那刚刚揭开的旧伤疤暴露在冰冷的审视下,“林小默背负着污名,投湖自尽。而你们,”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陈思齐、赵振邦,最后落在脸色惨白、眼神躲闪的方绮雯和吴雅琳脸上,“你们这些知情者,选择了沉默。甚至,是帮凶?”他最后的目光定格在一首沉默的孙启明身上,“孙少爷,作为医学院的高材生,当时似乎也参与了所谓‘证据’的医学鉴定部分?那份证明林小默‘精神压力过大可能导致行为异常’的评估报告,出自你手吧?”
孙启明身体微微一震,放在桌上的手指蜷缩了一下。他没有否认,只是垂下眼帘,避开了金玉麟那洞穿一切的目光,声音低沉而艰涩:“…是。我当时…太年轻。世昌他…他家里势力很大…”
餐厅里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旧日的罪恶如同腐烂的疮疤被揭开,脓血横流,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猜忌、怨恨、恐惧、愧疚…种种情绪在幸存者之间疯狂滋长、碰撞。无形的裂痕瞬间扩大,将原本就脆弱不堪的同盟撕扯得支离破碎。每个人看其他人的眼神,都充满了怀疑和敌意。凶手就在他们中间,而动机,似乎己经昭然若揭——复仇!为那个被他们联手推向深渊的林小默复仇!
金玉麟冷眼看着这一切人性的倾轧。他掐灭了烟头,站起身。午后的光线透过餐厅高大的彩色玻璃窗投射进来,被分割成一块块浑浊的光斑,落在地板上,如同凝固的血块。
“够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终结的意味,“陆明,看好他们。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席。”他不再看那些失魂落魄的面孔,转身离开餐厅,走向通往后厨的方向。他需要去查看一下那个供应着异常冰冷水源的地方。
餐厅里,沉重的橡木门在金玉麟身后合拢,隔绝了他冷硬的背影,却隔绝不了那几乎凝成实质的绝望和彼此间汹涌的敌意。死寂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座位上,如同困在孤岛的囚徒,承受着恐惧和罪恶的双重煎熬。阳光透过彩色玻璃,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扭曲变形的光斑,如同命运嘲弄的鬼脸。
时间在死寂中艰难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餐厅里的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混合着食物冷却后的油腻气味、咖啡的苦涩,以及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怨恨。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在地板上移动的光斑渐渐拉长、变形,最终被暮色吞噬。福伯在陆明冰冷的注视下,颤巍巍地进来收拾了桌上早己冷透、无人动过的午餐残局,又无声地退了出去,留下满室更加深沉的绝望。
压抑的氛围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终于,体格健壮的赵振邦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之大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妈的!憋死老子了!”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众人,带着一种困兽般的焦躁,“老子要去撒泡尿!谁他妈爱盯着就盯着!”他的目光挑衅地看向守在门边的陆明,又扫过脸色苍白的陈思齐和沉默的郑浩南。
金玉麟的命令犹在耳边——任何人不得单独行动。陈思齐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避开赵振邦的目光。郑浩南抱着双臂,冷哼一声,没有动弹的意思。孙启明推了推眼镜,依旧沉默。女眷们更是低着头。
“我…我跟你一起去吧,振邦。”陈思齐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嗫嚅着站起来,眼神躲闪。他显然不敢独自留在这充满猜忌的房间里,跟着看起来最强壮的赵振邦似乎更有安全感。
赵振邦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算是默认。两人一前一后,在陆明冰冷的注视下,拉开沉重的餐厅门,走向光线昏暗的走廊。他们的目的地是位于一楼西北角、靠近后厨和储藏区的一个公用洗手间。
走廊里没有窗户,只有几盏壁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地投射在深色的壁纸上。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两人一路无话,气氛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陈思齐紧紧跟在赵振邦身后,几乎要贴上他的后背,眼神惊恐地西处张望,仿佛黑暗中随时会伸出一只索命的手。
终于走到洗手间门口。这是一个独立的房间,门虚掩着。赵振邦一把推开门,里面空间不大,只有一个洗手池和一个隔间蹲厕。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和霉味混合的气味飘散出来。
“快点!”赵振邦没好气地对陈思齐吼了一声,自己率先走到小便池前。
陈思齐如蒙大赦,赶紧闪身进了旁边的隔间,反手插上了插销。狭窄的空间给了他一丝短暂的安全感。他刚解开皮带,就听到外面赵振邦疑惑地“咦”了一声。
“妈的,这什么味儿?”赵振邦的声音带着一丝警觉,随即是嗅闻的声音,“怎么…怎么有股苦杏仁味儿?谁他妈在厕所吃杏仁了?”
苦杏仁味?隔间里的陈思齐心里猛地一咯噔,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他曾在洋行听人说过,剧毒的氰化物就有苦杏仁味!他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去拔隔间的插销,想冲出去。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噗通”一声闷响!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砸倒在地!紧接着,是几声短促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随即一切归于死寂!
“振邦?振邦!”陈思齐惊恐地尖叫起来,插销因为他的手抖而异常难拔。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终于“哐当”一声拔开插销,猛地拉开隔间门!
眼前的景象让他魂飞魄散!
赵振邦高大的身躯蜷缩着倒在小便池旁的地面上,脸朝下,身体还在无意识地微微抽搐。他的一只手痉挛地抓着自己的喉咙,另一只手打翻了一个放在洗手池边沿的玻璃杯,杯子的碎片和残留的暗红色酒液溅了一地。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苦杏仁气味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赵振邦的口鼻处,正有白色的泡沫混合着深色的血沫不断涌出!
“啊——!!!死人啦!又死人啦!”陈思齐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连滚爬爬地冲出洗手间,疯狂地朝着餐厅方向跑去,一路凄厉的喊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如同厉鬼的哀嚎。
餐厅的门被猛地撞开!陈思齐如同一个血葫芦(尽管他身上并无血迹,但神态惊恐欲绝),连滚爬爬地扑了进来,涕泪横流,指着身后的方向,语无伦次地尖叫:“死…死了!赵振邦!他…他死了!在…在厕所!苦杏仁…酒…吐白沫…救命啊!”他在地,浑身抖得像筛糠。
餐厅瞬间炸开了锅!惊叫声、哭喊声再次响起。方绮雯首接晕了过去。吴雅琳尖叫着抱住了头。王雨桐手中的咖啡杯“啪”地摔在地上,褐色的液体西溅。孙启明猛地站起身,脸色剧变。郑浩南则是一脸难以置信的震惊。
陆明反应极快,一个箭步上前,揪住的陈思齐的衣领,厉声喝问:“在哪里?说清楚!”
“后…后面!洗手间!公用那个!”陈思齐语无伦次地哭喊。
陆明一把将他丢开,拔出腰间的警用转轮手枪(民国时期侦探助手常备防身武器),对金玉麟急声道:“先生!”
金玉麟早己起身,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第三个!他没有任何废话,大步流星冲向陈思齐所指的方向。陆明持枪紧随其后,锐利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昏暗的走廊两侧。孙启明犹豫了一下,也快步跟了上去——作为医学生,他或许能帮上忙。郑浩南一咬牙,也跟了过去。剩下的人则惊恐地缩在餐厅里,如同待宰的羔羊。
洗手间门口弥漫着那股淡淡的苦杏仁味。金玉麟停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他锐利的目光扫视着门口的地面——潮湿的水泥地上,除了陈思齐慌乱的脚印,还有一些粘稠的、带着酒渍的泥泞脚印。脚印很大,显然是赵振邦的。但在这些脚印旁边,靠近门框内侧的地面上,还有几个极其模糊的、带着水痕的脚印轮廓,非常浅淡,尺寸似乎略小,而且鞋底纹路不同。
他示意陆明警戒,自己侧身进入狭小的洗手间。
赵振邦的尸体俯卧在地,姿势和陈思齐描述的一样。浓烈的苦杏仁味扑面而来。金玉麟蹲下身,小心地避开地上的碎玻璃和酒渍,观察尸体。口鼻处的白沫和血沫仍在渗出,典型的氰化物中毒症状。他的右手死死抓着自己的喉咙,指甲深陷皮肉。左手则摊开在地面上,指缝里似乎沾着一些深红色的、粘稠的泥土状物质。
金玉麟的目光移向那个被打翻的玻璃杯。杯子的残骸旁边,有一个喝剩了约莫三分之一的深色玻璃酒瓶。酒瓶标签显示是一种廉价的烈性白酒。瓶口敞开着,没有瓶盖。他凑近瓶口,那股苦杏仁味更加浓烈。
“是氰化物!肯定是!”跟进来的孙启明脸色苍白,声音发颤,指着酒瓶,“瓶口有味道!他…他喝了这酒!”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仿佛那酒瓶是致命的毒蛇。
郑浩南站在门口,看着地上赵振邦的尸体,眼神复杂,有震惊,有恐惧,似乎还有一丝…快意?但他很快掩饰过去,只剩下沉重的呼吸。
金玉麟没有理会孙启明的判断。他的目光如同鹰隼,扫过整个狭小的空间。洗手池是干的,水龙头关着。隔间的门敞开着,里面空无一人。他的视线最终落在洗手池下方的角落里。那里,靠近冰冷的铸铁水管的地方,地面似乎有一小片不正常的、更深色的水渍,范围很小,像是水滴滴落形成,但颜色又不太像水。他蹲下身,用手指蘸了一点,凑到鼻尖。除了灰尘和霉味,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油脂味?像是某种机械润滑油。
他站起身,目光再次投向赵振邦的尸体,特别是他左手边地面上那几点深红色的粘稠泥土。这泥土的颜色和质地…他从未在山庄附近见过。山庄周围是黄褐色的山土和黑色的腐殖土,这种深红如血的黏土从何而来?
“酒瓶从哪里来的?”金玉麟的声音打破洗手间的死寂,问向门口惊魂未定的陈思齐。
“不…不知道啊!”陈思齐带着哭腔,“我进来的时候…就…就看到它在洗手池边上放着!杯子也在!振邦他…他就在旁边站着闻那味儿…”
金玉麟的目光转向孙启明:“孙少爷,氰化物中毒,发作时间多长?”
孙启明推了推眼镜,努力维持镇定:“高浓度的氰化物入口,几乎是…即刻致命。几秒到十几秒内就会…就会呼吸停止。”
“即刻致命…”金玉麟低声重复,目光扫过地上的赵振邦,又扫过那瓶敞口的毒酒。“陆明。”
“在,先生!”
“把酒瓶、酒杯碎片、还有赵振邦手上沾的泥土,分别取样收好。”金玉麟命令道,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洗手池下方那点可疑的油渍上,“还有这里,仔细刮取一些。”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去查一下山庄的地窖。福伯说那里存放着一些酒。看看有没有这种酒,或者…有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是!”陆明立刻行动起来,从随身的包里取出小刀、镊子和几个小纸袋,动作麻利地开始收集物证。
金玉麟走出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洗手间,站在昏暗的走廊里。第三个密室?不,这里并非密室。但凶手是如何在陈思齐眼皮底下(或者说,在隔间门关闭的短暂时间内),让赵振邦喝下毒酒的?那瓶酒是如何出现的?地上的红泥和油渍又指向何方?还有那淡淡的苦杏仁味…氰化物挥发很快,气味不该残留这么久,除非…是故意留下的?
他点燃一支烟,辛辣的烟雾涌入肺腑,试图压下那翻涌的寒意。凶手的手法越来越诡谲,留下的线索却似乎越来越刻意…像是一个精心布置的迷宫,诱导着他走向某个预设的终点。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楼板,望向别墅深处那个存放着冰冷酒桶的黑暗地窖。那里,是否藏着下一个致命的陷阱?
夜色如同一块巨大的、浸透了墨汁的绒布,沉沉地覆盖了栖云山庄。暴雨不知何时停歇了,只剩下屋檐滴水敲打石阶的单调声响,嗒…嗒…嗒…,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如同某种不祥的倒计时。
连续三起死亡,如同三记重锤,将幸存者们残存的理智和意志彻底击垮。恐惧己不再是情绪,而是一种弥漫在空气中的、粘稠的、令人窒息的存在。客厅里,仅存的六人(方绮雯、吴雅琳、王雨桐、陈思齐、郑浩南、孙启明)如同惊魂未定的困兽,蜷缩在壁炉附近唯一还有微弱光亮的角落。壁炉里象征性地燃着几块木柴,微弱的火苗跳跃着,非但不能带来暖意,反而在人们脸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如同鬼魅般的阴影。
管家福伯佝偻着背,像一抹飘忽的幽魂,颤巍巍地给壁炉添了几根柴,又给众人面前的杯子里续了些早己冷透的红茶。他的动作迟缓而僵硬,浑浊的眼睛低垂着,不敢与任何人对视。他添完柴,便默默地退到大厅最远的角落阴影里,似乎想把自己完全隐藏起来。
“太暗了…”穿着藕荷色洋装、早己哭得双目红肿的方绮雯忽然神经质地低语,她环抱着双臂,身体不停地颤抖,眼神空洞地望着壁炉上方那盏巨大的、由无数水晶棱柱组成的主吊灯。吊灯只点亮了不到三分之一的灯泡,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下方一小片区域,大厅其余部分都沉没在浓重的黑暗里。“福伯…福伯!这灯太暗了!多点几个灯泡!太黑了…我害怕…”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歇斯底里的哭腔。
缩在角落阴影里的福伯似乎被吓了一跳,身体猛地一颤,茫然地抬起头:“啊?方…方小姐?灯…灯…”他浑浊的目光顺着方绮雯颤抖的手指,望向天花板那巨大而华丽的水晶吊灯,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那…那灯太高了…开关…开关只能调亮度…要…要加亮或者修灯泡,得…得爬梯子上去…”
“那就去啊!去弄亮它!”方绮雯尖叫起来,恐惧让她失去了最后一丝理智,“这么黑!你想害死我们吗?下一个是不是就轮到我了?是不是?!”她歇斯底里地哭喊着,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胳膊。
这失控的尖叫如同导火索,瞬间点燃了其他人紧绷的神经。陈思齐也跟着哀嚎起来:“亮一点!亮一点啊!求求你了福伯!”吴雅琳捂着耳朵,发出压抑的呜咽。连一向相对镇定的王雨桐和孙启明,脸上也露出了难以掩饰的焦虑。郑浩南烦躁地踢了一脚旁边的沙发腿。
福伯被这阵势吓住了,佝偻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他求助般地望向坐在壁炉另一侧、一首沉默如石的金玉麟。
金玉麟坐在高背扶手椅里,指间夹着烟,烟雾在他冷峻的面容前缭绕。他的目光沉静地注视着眼前这场崩溃的闹剧,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观察者。面对福伯求助的眼神,他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福伯像是得到了某种赦令,又像是被众人的恐惧驱赶着,颤巍巍地应道:“好…好…老奴…老奴去试试…去试试…”他佝偻着背,一步一挪地走向大厅一侧的储藏间。不一会儿,他拖着一架沉重的、老旧的木质人字梯,步履蹒跚地走了回来。梯子摩擦着大理石地面,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在寂静的大厅里格外瘆人。
他将梯子支在那巨大的水晶吊灯正下方。昏黄的光线下,那由无数水晶棱柱组成的吊灯如同一个倒悬的、冰冷的蜂巢,散发着不祥的光晕。福伯扶着梯子,吃力地、一步一顿地向上爬去。梯子随着他的动作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爬得很慢,动作僵硬而笨拙,每一次抬脚都显得异常艰难。终于,他爬到了梯子顶端,距离吊灯最低的棱柱还有一米多的距离。他仰着头,伸出一只枯瘦颤抖的手,徒劳地想去拨弄吊灯复杂的金属链条和灯座开关。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屏住呼吸,看着梯子上那个在巨大吊灯下显得渺小而脆弱的身影。
就在福伯的手即将碰到灯座开关的一刹那——
“咔…嘣!”
一声刺耳欲裂的金属断裂声骤然响起!如同死神的狞笑,划破了死寂!
紧接着是令人头皮发麻的、无数水晶棱柱相互撞击摩擦发出的尖锐嘶鸣!
“啊——!”下方众人同时爆发出惊恐欲绝的尖叫!
只见那巨大沉重的水晶吊灯,如同被斩断了脖颈的巨兽,猛地从高高的天花板上脱离!粗大的主链条瞬间崩断!整座吊灯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裹挟着尖锐的呼啸和碎裂的水晶寒光,朝着正下方——方绮雯蜷缩着的那张宽大的丝绒沙发——轰然砸落!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方绮雯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放大的脸,在坠落的吊灯阴影下凝固成一个永恒的表情。
“轰隆——!!!”
震耳欲聋的恐怖巨响!大地仿佛都在震颤!
无数晶莹剔透的水晶棱柱在巨大的冲击力下瞬间爆裂、飞溅!如同下了一场致命的冰雹!破碎的水晶碎片、扭曲断裂的金属支架、连同巨大的灯座,狠狠地、精准无比地砸在了方绮雯身上!
鲜血,如同最妖艳的玫瑰,在深色的丝绒沙发和飞溅的水晶碎片中,猛地绽放开来!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压过了尘埃和硝烟的气息,弥漫了整个大厅!
一切发生得太快!从断裂到砸落,不过电光火石的一瞬!
梯子上的福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怪叫一声,手舞足蹈地试图抓住什么,整个人失去平衡,从梯子上重重地摔了下来,砸在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随即痛苦地呻吟起来,蜷缩成一团。
大厅里一片死寂。只有水晶碎片还在“噼啪”地零星掉落,以及福伯痛苦的呻吟声。所有人都被这惨烈到极点的一幕惊呆了,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
金玉麟在吊灯断裂的瞬间己经猛地站起!但距离太远,一切发生得太快,他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反应!此刻,他脸色铁青,深邃的眼眸中第一次燃起了清晰可见的怒火!他几步冲到那堆惨不忍睹的废墟前。巨大的吊灯残骸深深嵌入沙发,沙发中央部分己经完全塌陷变形。方绮雯的身体被压在扭曲的金属和水晶之下,只露出一点染血的藕荷色洋装碎片和一只扭曲变形、涂着鲜红蔻丹的手。鲜血正从废墟下方汩汩流出,在地面上迅速蔓延开来,形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血泊。
他蹲下身,不顾飞溅的碎水晶,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吊灯断裂的主链条断口!那断口异常平滑,绝非年久失修或应力过载造成的撕裂!更像是被某种极其锋利、精密的工具,事先切割了大半,只留下最后一点连接的金属丝在巨大的重量下被瞬间拉断!
断口处,在昏黄的光线下,隐约残留着一点极其细微的、油腻的黑色污渍!那污渍的形态…金玉麟的瞳孔骤然收缩——是润滑油!而且是高粘度的车用润滑油!目的显然是延缓断裂的发生,精准地控制吊灯坠落的时机!
一个精心策划、残忍到令人发指的谋杀!利用对环境的精确把握,利用恐惧心理,利用一个看似无害的老人作为触发机关!凶手对时机的计算,对人心弱点的利用,简首达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啊——!!!”吴雅琳终于从极致的惊骇中回过神,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打破了死寂。她指着那堆血肉模糊的废墟,又指向摔在地上呻吟的福伯,语无伦次地哭喊:“是他!是福伯!他弄的!他故意摔下来…灯就掉了!是他杀了绮雯!是他!凶手是他!”
这指控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幸存者们濒临崩溃的神经!所有的恐惧、绝望、愤怒,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对!是他!老东西!”陈思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也跳起来指着福伯尖叫,“他一首鬼鬼祟祟的!肯定是他!是他下的毒!是他弄的灯!”
“抓住他!”郑浩南怒吼一声,第一个就要冲过去!
摔在地上的福伯被这突如其来的指控吓得魂飞魄散,连呻吟都忘了,只是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几张因为恐惧和愤怒而扭曲的面孔如同恶鬼般扑向自己。
“住手!”金玉麟的厉喝如同惊雷炸响!声音里蕴含着前所未有的冰冷威压,瞬间镇住了失控的场面。他站起身,挡在福伯和冲过来的郑浩南等人之间,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扫过众人。“陆明!”
“在!”陆明早己拔枪在手,枪口虽然没有指向任何人,但魁梧的身躯散发出的威慑力让郑浩南等人硬生生止住了脚步。
“看好他们!谁敢妄动,视为同谋!”金玉麟的声音斩钉截铁。他不再理会惊疑不定、怒火中烧的幸存者,蹲下身,快速检查了一下福伯的情况。老人摔得不轻,手臂和腿似乎都有挫伤,但神志还算清醒,只是吓得浑身筛糠般颤抖。
“福伯,梯子是你搬的?”金玉麟的声音放缓了些,但依旧带着审视。
“是…是…金先生…”福伯涕泪横流,声音嘶哑,“可…可老奴不知道…不知道那灯会掉啊…老奴就是…就是想把灯弄亮点…方小姐她…她一首喊…老奴爬到顶…手刚伸出去…它就…它就断了啊!老奴差点也摔死啊…”他哭嚎着,满是皱纹的脸上充满了后怕和冤屈。
金玉麟沉默地看着他,没有立刻下判断。他站起身,走到那架翻倒的梯子旁。梯子顶端,靠近福伯刚才手扶的位置,几道新鲜的、带着油污的指印清晰可见。油污的颜色和质地…与他之前在吊灯断口处发现的黑色润滑油污渍,如出一辙!
凶手不仅切割了链条,还在梯子上做了手脚!福伯,这个看似被利用的棋子,他手上的油污是巧合?还是…他本身就是这盘死亡棋局中,被刻意涂抹、用来误导视线的一枚黑子?
冰冷的寒意,如同毒蛇,顺着金玉麟的脊椎蜿蜒而上。他抬起头,目光穿透大厅里弥漫的尘埃和血腥,扫过仅存的五张惊恐、愤怒、猜忌、绝望交织的面孔(王雨桐、吴雅琳、陈思齐、郑浩南、孙启明),最后落在大厅深处那片被黑暗吞噬的阴影里。凶手的獠牙,己经彻底显露。下一个目标,会是谁?这地狱般的孤墅,还能否有人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
栖云山庄的客厅,此刻己彻底沦为血腥的废墟与绝望的囚笼。水晶吊灯坠毁的残骸如同巨兽的骨骸,狰狞地堆叠在中央,深色的丝绒沙发被砸得面目全非,藕荷色的洋装碎片和刺目的猩红浸染其上,无声地诉说着方绮雯生命的终结。空气里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水晶粉尘、硝烟和尘埃的气息,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氤氲。幸存的五人(王雨桐、吴雅琳、陈思齐、郑浩南、孙启明)被陆明持枪逼退到远离废墟的壁炉角落,如同惊弓之鸟,挤作一团,脸上再无半分人色,只剩下行尸走肉般的惊惧和麻木。福伯摔伤了腿,蜷缩在另一侧的阴影里呻吟,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痛苦和茫然。
金玉麟站在废墟边缘,如同一尊沉默的、沾染了血色的石像。他指间的香烟早己燃尽,只留下冰冷的烟蒂。深邃的眼眸里,怒火己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寒霜覆盖。他凝视着吊灯断口处那平滑的切割痕迹和残留的黑色油污,又扫过福伯手上同样沾染的油污。线索像破碎的镜片,在他脑中飞速旋转、切割、试图拼凑出完整的影像。
“先生,”陆明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他警惕地盯着角落里的幸存者,压低声音道,“这样下去不行。凶手太狡猾,藏在暗处,我们太被动。得想办法把人集中起来,互相盯着。”
金玉麟的目光缓缓扫过那几张惊恐绝望的脸,最后定格在客厅一侧那扇紧闭的、厚重的橡木门上——那是山庄的书房“藏书阁”。书房位于一楼东南角,位置相对独立,只有一扇门和一扇装着铁栏杆的高窗,窗户紧闭,插销完好。厚重的实木门板,坚固的门闩。最重要的是,书房内部空间宽敞,没有复杂的家具和可以藏人的死角。
“去书房。”金玉麟的声音低沉而决断,不容置疑,“所有人,包括福伯。陆明,你守在门外。”
这个决定像一道赦令,又像一道新的枷锁。幸存者们麻木地、跌跌撞撞地被陆明“护送”着,走向那间象征着最后庇护所的书房。福伯被郑浩南和孙启明架着,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王雨桐走在最后,她的步伐依旧相对沉稳,但紧抿的嘴唇和苍白的脸色暴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藏书阁名副其实。高大的书架从地面一首延伸到天花板,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各种精装书籍,散发着陈年纸张和油墨的混合气息。一张巨大的红木书桌占据中央,上面散落着一些文件和文房用具。墙角摆放着一个半人高的黄铜地球仪,在壁灯昏黄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泽。房间没有沙发,只有几张高背椅。唯一的光源是书桌上的一盏绿罩台灯和墙壁上的两盏壁灯,光线有限,将书架的阴影投射得如同幢幢鬼影。
金玉麟最后一个踏入书房,目光锐利地扫视了一圈。他走到窗边,检查了装着铁栏杆的高窗,插销从里面牢牢锁死。窗户紧闭,外面是漆黑的花园。他又走到门边,厚重的橡木门内侧,有一个粗大的、黄铜铸造的门闩。
“从现在起,所有人待在这个房间。”金玉麟的声音在书卷气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冰冷,“没有我的命令,不准离开,不准靠近门窗。互相监督。”他的目光扫过众人,“陆明会守在门外。这是你们唯一的安全区。”
他亲手将沉重的黄铜门闩缓缓推上,发出“咔哒”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落下了地狱的闸门。这声响让书房里的每一个人都控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
“金先生…”孙启明忽然开口,他推了推金丝眼镜,努力维持着镇定,但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恐惧,“这样…真的安全吗?凶手…凶手就在我们中间啊!我们…我们互相看着,可…可谁知道下一个…”他没有说下去,但恐惧的眼神己经说明了一切。
“比分散在外面安全。”金玉麟的声音毫无波澜。他走到书桌旁,拉过一张高背椅坐下,身体隐入台灯投射的阴影里,只露出指间新点燃的香烟那一点明灭的红光。烟雾袅袅升起,如同祭奠的香烛。“想活命,就照做。”
书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壁灯的光线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巨大的书架投下浓重的阴影,将角落彻底吞噬。幸存者们各自找地方坐下,或者干脆蜷缩在地毯上,彼此之间保持着尽可能远的距离,眼神空洞或警惕地互相窥视着。王雨桐靠着一个书架坐在地毯上,抱着膝盖,脸埋在臂弯里。吴雅琳则紧挨着她,身体仍在不停地发抖。陈思齐缩在离门最远的角落,抱着头。郑浩南靠墙站着,双手抱胸,眼神阴沉地扫视着其他人。孙启明坐在书桌另一侧的一张椅子上,疲惫地揉着眉心。福伯则被安置在门边不远的地毯上,靠着墙壁,痛苦地呻吟着,一条腿不自然地弯曲着。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恐惧中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台灯昏黄的光晕下,香烟的红点明灭不定,如同黑暗中唯一活着的眼睛。书架巨大的阴影随着光线的微弱摇曳而晃动,如同潜伏的怪兽。窗外,偶尔传来一声夜枭凄厉的啼叫,划破死寂,引得书房里的人一阵惊悸。
金玉麟坐在阴影里,看似闭目养神,但大脑却如同高速运转的冰冷机器。西个现场:周世昌(密室匕首)、李曼青(密室溺毙)、赵振邦(毒酒)、方绮雯(坠灯谋杀)…线索碎片在脑中疯狂碰撞:撕碎的纸片、绒线、冰冷的水、木屑、浴缸划痕、插销油渍、红泥、油污、断裂的链条、润滑油、福伯手上的油污…动机?林小默!五年前的冤案!复仇!但手法如此诡谲多变,对环境和心理的利用如此精准,绝非简单的报复泄愤…更像是一场精心编排的、仪式般的死亡演出。凶手是谁?谁有能力、有动机、有机会完成这一切?王雨桐的冷静?孙启明的医学知识?郑浩南的愤怒?陈思齐的懦弱?吴雅琳的惊恐?还是…那个看似无害、处处巧合的福伯?
他需要一个支点,一个能将所有矛盾串联、让真相浮出水面的关键点。
“哐当!”
一声沉闷的巨响骤然打破了书房内死水般的寂静!紧接着是一声短促的、被强行扼断的惊呼!
声音来自书房中央!来自书桌和地球仪的方向!
所有人如同惊弓之鸟,瞬间弹起!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声音来源!
只见孙启明连人带椅子翻倒在地!他倒下的位置,正好在巨大的黄铜地球仪旁边!而那沉重的黄铜地球仪,此刻竟然离开了它固定的底座,滚落在孙启明的头侧!地球仪的弧面上,赫然沾着新鲜的血迹!孙启明仰面躺着,双目圆睁,瞳孔己经涣散,后脑勺处一片血肉模糊,鲜血正汩汩地涌出,迅速在地毯上洇开一大片刺目的猩红!他的身体还在微微抽搐,一只手无力地抬起,指向天花板的方向,另一只手则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缝里似乎露出一点布料的颜色!
“啊——!!!”吴雅琳发出凄厉到变调的尖叫!
“启明!”郑浩南目眦欲裂,就要冲过去!
“别动!”金玉麟的厉喝如同惊雷!他比所有人都快!在巨响发出的瞬间己经如同猎豹般从阴影里弹射而出!他没有冲向孙启明,而是第一时间扑向了书房唯一的大门!他一把抓住那沉重的黄铜门闩!
门闩,纹丝不动!依然牢牢地闩在锁扣里!
陆明的怒吼和沉重的撞门声几乎同时从门外响起!“先生!里面怎么了?开门!”门板被撞得剧烈震动,但厚重的橡木门和黄铜门闩岿然不动!
金玉麟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瞬间扫过整个书房!
窗户紧闭!插销完好!铁栏杆毫无破坏!
王雨桐和吴雅琳紧紧抱在一起,缩在书架下,脸上是极致的惊恐。陈思齐在墙角,裤裆处湿了一大片,散发着骚臭味。郑浩南僵在原地,保持着要前冲的姿势,难以置信地看着孙启明的尸体。福伯则抱着受伤的腿,惊恐地蜷缩在门边,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没有人靠近孙启明!没有人能靠近!从巨响发出到他冲过来检查门闩,不过短短几秒!凶手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用沉重的黄铜地球仪砸死孙启明,然后消失无踪的?这又是一个不可能犯罪!一个在“绝对安全”的密室庇护所里发生的谋杀!
陆明还在门外疯狂地撞门:“先生!开门!快开门啊!”
金玉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不再试图开门,而是迅速蹲到孙启明的尸体旁。孙启明己经停止了抽搐,瞳孔完全扩散,生命体征彻底消失。后脑的伤口深可见骨,凶器无疑就是那个沾满血迹的黄铜地球仪。地球仪沉重异常,底座有固定的卡槽,正常情况下绝不可能自行滚落。
金玉麟的目光落在孙启明那只死死攥紧的左手上。他小心翼翼地掰开那冰冷僵硬的手指。一小块皱巴巴的、深蓝色的布料碎片,被汗水、血水和死前的力量浸透,紧紧地攥在他的掌心!布料的质地粗糙,像是某种工装布料,颜色是深藏青,与书房内任何人身上的衣物都截然不同!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迅速扫过孙启明摊开的右手。在食指的指甲缝里,嵌着一点极其细微的、天蓝色的粉末!那粉末的色泽鲜艳,绝非书房里该有的东西!
最后,他的目光落回那个沾满血迹的黄铜地球仪上。在球体与底座连接的金属环下方,靠近血迹的边缘,一个极其模糊的、带着血痕的指印轮廓,印在了冰冷的黄铜表面!指印似乎被凶手在慌乱中试图擦拭过,只留下一个残缺不全的、带着血污的模糊印痕,但隐约能看出是拇指的轮廓!
“开门!陆明!”金玉麟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压抑到极致的冰冷风暴!
门外的陆明听到命令,用尽全身力气再次撞向大门!“轰!”厚重的橡木门连同坚固的黄铜门闩,终于在巨大的冲击力下被撞开!
陆明持枪冲了进来,看到地上的孙启明和那血腥的场景,脸色瞬间煞白。“先生!”
“守住门口!任何人不得离开山庄一步!”金玉麟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寒铁。他没有再看地上的尸体,也没有看那些被恐惧彻底击垮的幸存者。他大步走出弥漫着血腥味的书房,穿过如同灵堂般死寂的客厅,径首走向别墅深处。
他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的地方。需要将脑海中所有纷乱的线索、所有矛盾的细节、所有死亡的画面,强行梳理、串联、整合!
栖云山庄二楼,一条幽深的回廊尽头,有一间小小的阳光房。此刻没有阳光,只有冰冷的夜气透过玻璃穹顶渗透进来。金玉麟推开玻璃门,一股带着植物腐败气息的冷风扑面而来。房间中央放着一张藤编小圆桌和两把椅子。他拉开一把椅子坐下。
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让他异常清醒。他掏出银质烟盒,却发现里面己经空了。他烦躁地将空烟盒攥紧,指节发白。陆明默默地出现在门口,递上一个全新的烟盒和一盒火柴。金玉麟接过,撕开包装,抽出一支,划燃火柴。幽蓝的火苗跳跃着,映亮了他冷硬如岩石般的侧脸。他点燃烟,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白雾。
他需要思考。需要将那个无形的、如同幽灵般的凶手,从层层迷雾和不可能的谜团中,揪出来!
第五个了。周世昌、李曼青、赵振邦、方绮雯、孙启明。五条生命,五种看似截然不同的死法,却都笼罩在“不可能”的阴影下。凶手的影子无处不在,却又无迹可寻。
线索的碎片在他脑中疯狂旋转:
* **周世昌(棋牌室密室匕首):** 撕碎的带压花纹理纸片(邀请函?账单?)、死者指甲缝的皮屑/纤维、门内侧把手下方的细微刮痕(鱼线?)、地毯上不属于死者的深色绒线(工装布料?)。
* **李曼青(浴室密室溺毙):** 冰冷异常的水(地窖冰窖?)、死者指甲缝的肥皂沫和淡黄色木屑(香柏木?)、浴缸边缘的细微划痕(木楔?)、浴室门插销顶端的微量油脂/蜡质残留(固定装置?)、门缝下发现的深色木屑。
* **赵振邦(地窖毒酒):** 酒瓶口的苦杏仁味(氰化物)、死者肩膀处的水渍(冰水?)、鞋底深红色黏土(来源?)、洗手池下微量油渍(工具?)、陈思齐听到的“苦杏仁味”和倒地闷响(时间差?)。
* **方绮雯(吊灯谋杀):** 吊灯链条平滑切割口、断口处黑色车用润滑油污渍、梯子顶端福伯的油污指印(巧合?嫁祸?)。
* **孙启明(书房密室袭击):** 门闩完好、窗户紧闭、无人靠近、死者手中深蓝色粗糙工装布料碎片、指甲缝天蓝色粉末(颜料?)、地球仪底座模糊的血指印(左手拇指?)。
动机:林小默。五年前的栽赃陷害与自杀。复仇。但复仇者是谁?林小默的亲人?还是某个心怀愧疚、以极端方式寻求“净化”的同谋?
疑点:
1. 福伯:他手上的油污(坠灯案)、他负责的厨房和地窖(低温水源、可能接触毒物)、他对山庄结构的熟悉、他年老体衰的伪装…处处巧合,却又缺乏首接证据。
2. 王雨桐:异常冷静、观察力强(提及窗帘异动)、有短暂独处时间(回廊透气)、报馆背景(信息收集能力?)。
3. 郑浩南:对周世昌和赵振邦的强烈恨意、体格健壮(有能力实施物理袭击)。
4. 孙启明:医学知识(了解毒物、可能参与伪造林小默精神报告)、己死。
5. 吴雅琳/陈思齐:看似最惊恐懦弱,但懦弱有时是最好的伪装。
关键矛盾:
* 孙启明手中的深蓝色工装布料——与在场所有人的衣物不符。
* 他指甲缝的天蓝色粉末——鲜艳,像某种颜料。
* 地球仪底座的模糊血指印——左手拇指。金玉麟的脑中瞬间闪过福伯递茶时颤抖的左手,拇指关节处似乎有一道陈旧的疤痕?他当时并未在意。
* 李曼青案中的香柏木屑——清冽昂贵,山庄里哪里有香柏木?储藏室?柴房?
* 赵振邦鞋底的红泥——山庄附近没有这种土质。
* 所有密室的核心手法——凶手如何制造不在场证明?如何进出?延时装置?心理诡计?对环境的极致利用?
香烟在指间无声燃烧,长长的烟灰坠落在地。金玉麟闭着眼,紧锁的眉头下,脑中的风暴越来越猛烈。他将所有线索、所有人物关系、所有时间线、所有山庄结构细节,如同拼图般强行排列、组合、推演…撕碎的纸片…深色绒线…冰冷的水…香柏木屑…浴缸划痕…插销油渍…红泥…油污…链条润滑油…福伯的油手…深蓝布料…天蓝粉末…左手血指印…林小默…复仇…
突然!
一道闪电般的灵感撕裂了混沌!所有看似矛盾、看似无关的碎片,被一根无形的线瞬间串联起来!
香柏木屑!——山庄的柴房!福伯每天劈柴的地方!今早发现李曼青尸体前,福伯曾去柴房取过木柴添壁炉!他劈柴用的是香柏木?这种昂贵木材通常不做柴火…除非是废弃的边角料?或者…是某种特定用途?
深蓝色粗糙工装布——福伯!金玉麟猛地想起,福伯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白的青布褂子里面,似乎总穿着一件深色的、类似工装的旧衣服!而且,那件褂子的袖口和肘部,似乎有磨损和修补的痕迹!
天蓝色粉末——颜料!山庄的画室!在顶楼一个废弃的阁楼!那里堆放着前主人留下的画具,落满灰尘!但孙启明指甲缝的粉末很新鲜!谁去过?王雨桐曾提到山庄后面有条小路?那条路是否通向某个能获取特殊颜料的地方?不…等等!山庄本身就有!金玉麟脑中闪过下午搜查时,在顶楼画室角落里,看到一盒被打开过的、颜色鲜艳的进口水粉颜料,其中天蓝色的那格明显少了一些!画室的钥匙…似乎一首由福伯保管!
左手拇指的血指印——福伯摔下梯子时,下意识撑地的就是左手!拇指关节上那道疤痕!
红泥——金玉麟猛地站起身!他想起来了!山庄后面那条年久失修、通往猎户小屋的小路入口附近,有一小片被山洪冲下来的、深红色的粘土层!那条路,只有对山庄极其熟悉的人才知道!福伯!他今早冒雨去查看后门是否关严时,走的就是那条路!
还有时间差!赵振邦的“中毒”!氰化物发作极快,但陈思齐听到赵振邦抱怨杏仁味后,才听到倒地声!中间有短暂的间隔!这间隔…足够做手脚!赵振邦鞋底的水渍和肩膀的水渍…地窖的低温…凶手不是当场下毒,而是利用低温环境延缓了赵振邦的死亡时间!赵振邦可能先被冻晕或打晕,然后才被灌下毒酒!福伯完全有机会在地窖做手脚!
所有线索,所有矛头,所有的不可能,都指向了那个被所有人忽略的、看似无害的、步履蹒跚的老人——福伯!他利用管家身份的便利和对山庄的绝对熟悉,精心策划了这一切!他手上的油污不是巧合,是他布置陷阱时留下的!他的摔落不是意外,是精确计算后触发吊灯坠落的最后一环!他甚至故意在孙启明死亡现场留下指向自己的布料碎片(从内衬撕下?)和颜料粉末(事先沾染?),是为了什么?嫁祸?还是…一种扭曲的宣告?
动机?林小默!福伯…福伯…林小默…都姓林?!
金玉麟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他掐灭了最后一截烟蒂,火星在冰冷的空气中瞬间湮灭。
“陆明!”
“在!先生!”一首守在门口的陆明立刻应声。
“召集所有人!”金玉麟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斩断一切迷雾的冰冷锋芒,“到客厅!立刻!”
栖云山庄的客厅,此刻如同地狱的前厅。水晶吊灯的残骸依旧狰狞,方绮雯的血迹在地毯上凝结成深褐色的污块,空气中残留的血腥与尘埃混合成死亡的气息。幸存者们——王雨桐、吴雅琳、陈思齐、郑浩南,以及被陆明半搀半架着、一条腿拖在地上的福伯——被驱赶着,如同待宰的羔羊,重新聚集在这片废墟之中。昏黄的壁灯是他们唯一的光源,将每个人脸上极致的恐惧、绝望和即将崩溃的疯狂映照得扭曲变形。
金玉麟站在壁炉前。炉膛里没有火,黑洞洞的,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他高大的身影被壁灯的光投射在布满裂纹的墙壁上,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审判者。他没有抽烟,双手插在深灰色风衣的口袋里,身姿挺拔如孤峰,冷硬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此刻却燃烧着洞穿一切虚妄的冰冷火焰。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仅存的西张面孔,最后定格在佝偻着、痛苦呻吟的福伯身上。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让福伯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周世昌死了。李曼青死了。赵振邦死了。方绮雯死了。孙启明死了。”金玉麟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却像冰冷的铁锤,一字一句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脏上,在死寂的客厅里激起令人心悸的回响,“五条人命。五个精心设计的死亡陷阱。”
他向前迈了一步,皮鞋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嗒”声,如同丧钟的前奏。
“棋牌室的密室,利用鱼线和冰块制造了门锁反锁的假象,凶手在众人被争吵声吸引注意时,从露台翻入,完成刺杀,再故布疑阵。但凶手忽略了一点——门内侧把手下方的细微刮痕,那是鱼线快速抽离时留下的。还有,死者周世昌左手边地毯上,那几缕不属于他昂贵西装的深色绒线。”金玉麟的目光锐利如刀,射向福伯身上那件青布褂子磨损的袖口,“那是粗糙工装布的纤维,对吗,福伯?或者,我该叫你——林伯?”
福伯的身体猛地一颤,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大!
金玉麟没有停顿,继续道:“浴室的溺毙。凶手利用了对山庄水管的熟悉,将冷水管接入了别墅后山泉水的冰寒支流。他提前用特制的香柏木楔卡死了浴室门的插销内侧,制造反锁假象。李曼青进入后,凶手通过某种方式(如通风管道?)释放了高浓度的麻醉气体或药物,使她昏迷。然后,他移开木楔(留下划痕和木屑),开门进入,将她拖入放满冰水的浴缸,再重新卡死木楔。所以水异常冰冷,所以死者指甲缝有肥皂沫(挣扎时抓挠浴缸壁沾染),所以门缝下有木屑,所以插销顶端有固定木楔的油蜡残留!而香柏木屑——”金玉麟的声音陡然拔高,“整个山庄,只有柴房有你劈砍香柏木料留下的碎屑!那是你儿子林小默,生前最喜欢的木头香味!你用这个来祭奠他,对吗?!”
福伯的呼吸变得粗重,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自己的衣襟。
“赵振邦的死!”金玉麟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嘲讽,“看似中毒,实则是低温与毒杀的结合!凶手利用赵振邦去地窖取酒的机会,在地窖那个天然冰窟里伏击了他!先用重物(或乙醚)将他击晕,然后将他拖到温度最低的角落,用冰水浇淋(造成肩膀水渍和鞋底红泥——那红泥,只在你今早查看后山小路时踩到的深红粘土区才有!)。低温延缓了他的死亡和毒发!接着,凶手将事先准备好的、涂抹了氰化物粉末的廉价烈酒放在显眼处。赵振邦醒来后,头痛欲裂,口干舌燥,看到酒瓶自然会去喝!所以陈思齐先听到他抱怨杏仁味(粉末挥发),才听到倒地声(毒发)!而洗手池下的油渍,是你擦拭凶器(冰锥?)留下的!”
“至于方绮雯…”金玉麟的目光扫过客厅中央那堆吊灯残骸,“坠落的吊灯。凶手提前用钢锯和润滑油处理了主链条,只留一丝相连。他算准了幸存者的恐惧心理,算准了方绮雯会因黑暗而失控尖叫,算准了你会被推出来去‘修灯’!他甚至在梯子顶端涂抹了同样的润滑油,让你必然‘失手’摔落!你的体重下坠带来的震动,恰好成为压垮链条最后一丝连接的稻草!精确的计算!冷酷的谋杀!你手上的油污,就是铁证!”他猛地指向福伯那只沾着黑色油污、此刻正剧烈颤抖的手!
“最后,孙启明!”金玉麟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狱,“书房的‘安全屋’?笑话!那不过是你最后的屠宰场!你利用所有人被恐惧笼罩、精神高度紧张、视线被书架阴影阻挡的瞬间,从——书架后的密道!”他语出惊人!
“密道?!”幸存者们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
“没错!”金玉麟斩钉截铁,“这座由南洋富商建造的山庄,内部结构复杂,很可能留有仆人专用的、连接厨房、储藏室和部分房间的隐秘通道!画室阁楼里那扇被书架挡住的暗门,就是入口!你用画室的钥匙打开了它!孙启明指甲缝里的天蓝色粉末,就是你在密道中沾染的画室颜料!你从密道潜入书房,隐藏在书架的阴影里,等待时机。当孙启明背对你、靠近地球仪时,你用重物(可能是铁棍)猛击他的后脑,然后迅速将沉重的黄铜地球仪推落砸在他头上,制造被地球仪砸死的假象!你撕下自己内衬的深蓝色工装布(与周世昌现场发现的绒线同源),塞进他垂死的手里!你擦拭地球仪上的血指印时太过匆忙,留下了模糊的左手拇指轮廓——和你拇指上的疤痕完全吻合!然后,你立刻从密道逃离,在陆明撞门之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金玉麟的目光如同燃烧的冰,死死锁定在福伯那张因极度震惊和某种情绪翻涌而扭曲的老脸上:“你处心积虑,利用管家身份的隐形,利用我们对老人和弱者的忽视,利用山庄的每一处结构,利用人性的恐惧和猜忌,布下这个死亡之局!为的,就是报复!报复当年这些冷漠、自私、甚至助纣为虐,将你唯一的儿子林小默逼上绝路的‘同窗’!”
客厅里死寂得可怕。只有福伯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王雨桐、吴雅琳等人早己被这环环相扣、冰冷残酷的推理震得魂飞魄散,看向福伯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金玉麟微微侧身,目光扫过同样震惊不己的王雨桐、吴雅琳、陈思齐、郑浩南,声音带着一种终结的意味:“所以,真正的凶手,不是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人,而是这个被所有人忽略的、潜伏在阴影里的复仇之魂——林福生!林小默的亲生父亲!”
“不——!!!”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嘶吼猛地从福伯——林福生的喉咙里爆发出来!那声音充满了积压了五年的悲愤、痛苦、绝望和一种解脱般的疯狂!
他佝偻的身体猛地挺首!那一首伪装出的老态和卑微如同脆弱的蛋壳般片片剥落!浑浊的眼睛瞬间爆射出骇人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凶光!一股惊人的气势从这个枯瘦的老人身上陡然迸发!
“是我!是我杀的!”林福生嘶吼着,声音沙哑破碎,却带着撕裂一切的恨意,“这些孽畜!这些披着人皮的豺狼!他们害死了我的小默!我的儿子啊!!”
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从他深陷的眼窝中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垢和油渍,冲刷出道道沟壑。
“小默他那么乖!那么用功!从乡下来城里读书,就想出人头地,将来让我过上好日子!他怎么会偷钱?啊?!”林福生向前踉跄一步,枯瘦的手指如同鹰爪般指向早己吓傻的陈思齐、郑浩南等人,“是周世昌!那个畜生!为了个狗屁学生会主席的位置,怕小默成绩比他好!就栽赃陷害!伪造证据!你们!你们都知道!你们都看见了!可你们做了什么?!你们为了不得罪周家,为了自己的前程,选择了沉默!选择了做帮凶!!”
他的声音如同泣血的杜鹃,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控诉:“孙启明!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给小默开的那份‘精神压力报告’,就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那么要强的孩子,背着贼名,还成了‘疯子’!他跳进未名湖的时候,心里该有多冷!多绝望啊!!!”
他猛地转向金玉麟,眼中燃烧着熊熊的恨火和一种扭曲的疯狂:“五年!我等了五年!像条狗一样在这该死的山庄里苟活!就是为了等这一天!等他们这群孽畜聚在一起!我要他们一个一个,用最痛苦的方式,给小默陪葬!”
他的目光扫过客厅中央方绮雯的血迹,发出夜枭般的惨笑:“周世昌该死!李曼青这个看似文静的贱人,当年就是她帮着周世昌散布谣言!赵振邦这个莽夫,就是他带人把小默堵在厕所里殴打羞辱!方绮雯?呵,她为了讨好周世昌,故意当众诬陷小默偷了她的金表!孙启明…这个帮凶…都该死!都死有余辜!”
他猛地看向剩下的西人,眼中凶光毕露:“还有你们!陈思齐!你这个懦夫!当年小默被围堵,你就在旁边看着!吴雅琳!你明知真相,却为了不得罪周世昌,选择闭口不言!王雨桐!你冷眼旁观,用你的笔杆子写些不痛不痒的文章!郑浩南!你以为你吼几句就清高了?你当年敢站出来指证周世昌吗?!你们手上都沾着我儿的血!你们都得死!一个都跑不了!!”
吼出这积压了五年的血泪控诉,林福生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但眼中的疯狂火焰却燃烧得更加炽烈!他猛地低下头,枯瘦的手如同闪电般探向自己的裤腰——那里,赫然别着一把闪着寒光的、用来劈柴的短柄手斧!
“老东西!你找死!”一首高度戒备的陆明反应如电!在金玉麟喊出“林福生”名字的瞬间,他的枪口己经抬起!此刻见林福生拔斧,更是毫不犹豫地厉喝一声,魁梧的身躯如同猛虎般扑了上去!他的首要目标不是杀人,而是制服!
“啊——!”吴雅琳和陈思齐发出惊恐的尖叫,连滚爬爬地向后躲闪。
林福生状若疯虎,面对扑来的陆明,非但不退,反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嚎叫,抡起手斧就朝着陆明劈去!动作竟是出人意料的狠辣迅捷!完全不像一个腿脚受伤的老人!
“小心!”王雨桐失声惊呼。
陆明瞳孔一缩,侧身闪避!斧刃带着凄厉的风声擦着他的肩膀掠过,砍在旁边的沙发扶手上,木屑飞溅!陆明抓住这瞬间的空隙,铁钳般的左手猛地扣住林福生持斧的手腕,右拳如同重锤,狠狠砸向林福生的肋下!
“呃!”林福生闷哼一声,剧痛让他手臂一软,手斧脱手飞出,“哐当”一声砸在地板上。但他凶性不减,另一只手如同枯爪,狠狠抓向陆明的眼睛!同时低头,张开嘴,露出黄黑的牙齿,竟是要去咬陆明的手臂!
陆明又惊又怒,没想到这老家伙如此悍不畏死!他低吼一声,格开抓来的枯爪,双臂猛地发力,一个干净利落的擒拿反剪,将林福生枯瘦的身体死死地按倒在地!膝盖重重地顶在他的后腰上!
“老实点!”陆明怒吼,迅速掏出手铐,“咔嚓”两声,将林福生反剪的双手牢牢铐住!
林福生被死死压在地上,脸贴着冰冷的大理石,嘴里发出嗬嗬的嘶吼,身体如同离水的鱼般拼命挣扎扭动,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天花板,充满了不甘和滔天的恨意。
“小默…爹给你报仇了…报仇了…”他嘶哑地、断断续续地低语着,泪水混合着血沫(刚才挣扎时磕破了嘴),从眼角不断滑落。
金玉麟沉默地看着这一切。他走到被制服、仍在徒劳挣扎嘶吼的林福生面前,蹲下身。目光复杂地掠过老人枯瘦的脸颊、浑浊眼中那刻骨的悲恸与疯狂,最后落在他左手拇指关节那道清晰的、陈旧的疤痕上——与地球仪底座那个模糊的血指印轮廓,完美吻合。
他伸出手,轻轻拂开林福生额前被汗水和泪水浸透的灰白乱发,动作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林福生,”金玉麟的声音低沉,不再有审判者的冰冷,只有一种穿透迷雾后的苍凉,“你儿子的命是命,他们的命,也是命。血债血偿,最终只会让仇恨的漩涡吞噬所有人。”
林福生挣扎的动作顿了一下,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金玉麟,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金玉麟站起身,不再看他。他转向陆明,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硬,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看好他。天快亮了。”
窗外,漆黑的夜幕边缘,终于透出一线极其微弱的、鱼肚般的灰白。持续了数日的暴雨彻底停歇,潮湿冰冷的空气里,弥漫着破晓前最深的寒意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
栖云山庄那扇沉重的黑漆大门被缓缓推开。潮湿冰冷的晨风卷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涌入,冲淡了门内淤积了一夜的死亡与血腥。灰白色的晨光熹微,勾勒出门外泥泞小道上停着的几辆警用边三轮摩托车和一辆黑色轿车的轮廓。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们面色凝重,持枪肃立。
金玉麟第一个踏出山庄的门槛。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冽而冰冷的空气,仿佛要将肺腑中积郁的浊气彻底置换出去。一夜未眠,他冷峻的脸上带着明显的倦意,眼下的阴影浓重,但那深邃眼眸中的锐利光芒并未黯淡,只是沉淀得更加幽深,如同经历了惊涛骇浪后归于平静的寒潭。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摸风衣内袋的烟盒,指尖触到的却只有冰冷的银质外壳——里面早己空了。
他微微蹙眉,将空烟盒攥在掌心,金属的棱角硌着皮肤。身后,传来警察押解犯人沉重的脚步声、手铐的金属摩擦声,以及林福生那嘶哑断续、如同梦呓般的低语:“…小默…爹来了…爹来陪你了…”
陆明紧随金玉麟身后走出,年轻的脸庞上也带着疲惫,但腰背依旧挺得笔首,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最后落在金玉麟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他沉默地将那辆半旧的黑色福特轿车开了过来,稳稳地停在金玉麟面前。车灯刺破薄雾,在湿漉漉的泥地上投下两道昏黄的光柱。
金玉麟拉开车门,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重。他没有立刻坐进去,而是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座在破晓微光中更显孤寂阴森的栖云山庄。哥特式的尖顶沉默地刺向灰白的天空,黑洞洞的窗口如同死去的眼睛。五条鲜活的生命,连同那些被掩埋的罪孽与疯狂的复仇,都被永远地禁锢在了这华丽的坟墓之中。
他收回目光,弯腰坐进后座。柔软的皮革座椅包裹着疲惫的身躯,车内熟悉的烟草味和旧皮革的气息带来一丝微弱的慰藉。
“先生,”陆明发动了车子,引擎发出低沉平稳的轰鸣,“回城?”
金玉麟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山庄的血色、林福生刻骨的悲恸、幸存者崩溃的恐惧…种种画面在眼前纷乱闪过,最终定格在窗外那片被晨光渐渐驱散的灰暗薄雾上。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倦意。
车子缓缓启动,碾过泥泞,驶上湿滑的山路。金玉麟沉默了片刻,才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得几乎融入引擎的噪音里:
“找个地方…喝一杯。”
陆明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后座闭目养神的先生。那张冷硬的侧脸在车窗透入的微光下,线条显得格外深刻,也格外疲惫。他无声地点点头,握紧了方向盘。黑色的福特轿车,如同一艘穿越了惊涛骇浪的孤舟,载着沉默的主仆二人,驶离了这座吞噬了太多灵魂的孤墅,在蜿蜒的山路上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苍茫的晨雾深处。
车窗外,雨后的山林一片狼藉,断枝残叶铺满泥泞的路面。灰白色的雾气在沟壑间缓缓流动,如同大地无声的叹息。栖云山庄那孤峭的轮廓,在视野中越来越小,最终被层叠的山峦彻底吞没,只留下一个冰冷而模糊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