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城的梅雨季,像一块永远拧不干的破抹布,湿漉漉、黏糊糊地糊在天地间。入夜后,雨水非但不停,反而愈发绵密,敲打着法租界梧桐路高低错落的屋顶、湿滑的石板路,发出沙沙的、无休无止的低语。空气沉得能拧出水来,混合着阴沟泛起的淡淡腥气、墙角青苔的霉味,还有不知何处飘来的劣质煤烟,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金玉麟靠在半旧的黑色福特轿车后座,车窗紧闭,隔绝了外面湿冷的喧嚣,却隔不断车厢里浓得化不开的劣质烟草味。一支“三炮台”夹在他修长却骨节分明的手指间,烟头那点猩红在昏暗中明灭不定,如同黑暗中窥伺的独眼。他闭着眼,仿佛在假寐,又像是在倾听窗外那永无止境的雨声。
驾驶座上的陆明,透过模糊的车窗望着梧桐路深处那一片被雨帘笼罩的、影影绰绰的石库门弄堂,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先生,这鬼天气…赵探长非让您跑这一趟,说是什么‘鬼拍手’…听着就瘆人。”
下午,赵胖子那张油汗津津的脸凑在警局办公室的电风扇前,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悚然:“老金,帮个忙,梧桐路那边出事了,邪性!一个老裁缝,独门独户的,昨儿半夜里,隔壁邻居硬是被拍门声和惨叫声给吓醒了!说是那声音…噼里啪啦的,像…像有无数只手在狠命拍打墙壁门窗!还夹杂着那老裁缝杀猪似的嚎!等邻居们壮着胆子撞开门…人己经凉透了!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青紫,像是被几百个大耳刮子活活抽死的!可门窗都从里面闩得死死的!屋里除了死人,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你说…这他娘的算怎么回事?真闹鬼了?”
金玉麟缓缓吐出一口烟,烟雾在密闭的车厢里盘旋上升,模糊了他冷硬的轮廓。他睁开眼,眸子里没有丝毫波澜,只有深潭般的沉寂。“鬼拍手?”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烟熏火燎的沙哑,“拍门的鬼,还是拍人的鬼?”
陆明缩了缩脖子,没敢接话。
“走吧。”金玉麟掐灭了烟头,残留的烟蒂被他精准地弹进脚边的黄铜痰盂里,发出轻微的嗤响。“去听听这‘鬼’拍的是个什么调调。”
老福特低吼着,碾过湿滑的石板路,溅起浑浊的水花,缓缓驶入梧桐路深处那条名为“永福里”的狭窄弄堂。车轮压过凹凸不平的石板,车身微微摇晃。弄堂两侧是典型的石库门建筑,黑瓦灰墙,在雨夜中沉默地矗立,如同两排湿漉漉的巨大墓碑。昏黄的路灯被雨丝切割得支离破碎,勉强照亮脚下泥泞湿滑的路面。空气里弥漫着雨水、霉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淡淡的浆糊和布料混合的气息。
车停在永福里17号门前。这是一栋单开间的两层石库门,比旁边的房子显得更老旧些。门楣上挂着一块褪了色的木匾,隐约可见“祥瑞成衣铺”几个斑驳的字迹。此时,门口己被警察拉起了警戒线,几个穿着黑色雨衣的警员在雨里守着,脸色都不太好看。警戒线外,挤着几个探头探脑、脸上带着惊惧神色的邻居。
赵探长挺着他标志性的大肚子,裹着一件不合身的雨衣,正烦躁地踱步,看见金玉麟的车,如同见了救星,连忙迎上来:“老金!你可算来了!这鬼地方,这鬼天气,还有这鬼案子!邪门到家了!”
金玉麟没理会他的抱怨,径首走向那扇紧闭的、黑漆剥落的木门。门轴处有明显的撞击破损痕迹,门闩己经断裂,显然是被人强行撞开的。一股混杂着陈旧布料、灰尘、血腥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腥臊气息,从门内幽幽地飘散出来,在潮湿的雨夜里显得格外阴森。
“现场呢?”金玉麟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楼上!卧室!”赵胖子用手帕捂着鼻子,指了指里面黑黢黢的楼梯口,“按你的吩咐,除了抬尸体的,没人敢乱动!就等你了!”
金玉麟迈步而入,陆明紧随其后,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外套。
一楼是铺面兼工作间,光线昏暗。靠墙是一排高大的木柜,里面挂着些半新不旧、款式过时的成衣样品。中间一张巨大的裁剪台,铺着厚厚的深色毛毡,上面散乱地堆放着布料碎片、划粉、尺子、大剪刀。空气中那股浆糊、布料和灰尘的味道更加浓郁。裁剪台旁边,放着一个敞口的玻璃罐子,里面装着些暗红色的粉末,散发着一股辛辣刺鼻的气味——像是某种劣质的驱虫药粉。
金玉麟的目光扫过裁剪台边缘几道深深的、仿佛是指甲疯狂抓挠留下的痕迹,又掠过墙角堆放的几捆旧报纸,最后落在通往二楼的狭窄木楼梯上。楼梯陡峭,木质踏板被岁月磨得光滑发黑,扶手落满了灰尘。
他拾级而上。每一步,脚下的木板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在死寂的房子里格外刺耳。楼梯间狭窄压抑,只有一盏昏黄的小灯泡提供着微弱的光源。
二楼的景象扑面而来,带着一股浓烈的死亡气息。
首先涌入鼻腔的,是血腥味。浓重,新鲜,混合着一种汗液在极度恐惧下蒸发的酸馊气,还有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刺鼻的腥臊味,像是某种小型兽类的排泄物。光线比楼下更暗,只有一盏白炽灯泡悬在房间中央,投下惨白的光晕。
房间不大,陈设简陋。一张挂着老旧蚊帐的木架子床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床铺凌乱不堪,枕头被甩在地上,床单被扯得歪斜,露出下面的稻草褥子。床边放着一个红漆斑驳的夜壶,盖子歪在一边。一张小方桌,一把靠背椅,一个掉了漆的木衣柜,几乎就是全部家当。
而最触目惊心的,是房间中央地板上,用白粉笔画出的一个人形轮廓。轮廓周围,深褐色的血迹如同狰狞的蛛网,深深沁入木质地板缝隙。空气仿佛凝固着死者最后时刻的极致恐惧。
赵胖子指着那人形轮廓,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就…就倒在这儿!祥瑞裁缝铺的刘一手!老光棍一个,脾气怪得很,手艺倒是不错,就是人太抠,性子又孤拐,跟街坊邻居都不太来往…”
金玉麟没有去看那人形轮廓。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开始一寸寸地扫描整个房间。
门窗紧闭。唯一的一扇木格窗对着弄堂,插销插得严严实实,窗纸虽然破旧,但完好无损。门是刚才被撞开的,门后的插销同样完好无损地插在槽里——这说明,案发时,这里是一个绝对的密室。
墙壁。斑驳的灰墙上,靠近地面的位置,布满了大量新鲜的、深浅不一的印痕!那绝不是寻常的污渍或磕碰!有的呈飞溅状的斑点,有的则是一小片一小片模糊的、带着细微纹路的拍击状痕迹,甚至还有几处明显的、指甲抓挠留下的深深白痕!仿佛有无形的手掌,在黑暗中疯狂地拍打、抓挠过这些墙壁!
天花板上,靠近角落的地方,也散布着类似的、较轻微的拍打状印痕和几点不易察觉的深褐色污点。
最后,他的目光落回那张凌乱的木床上。蚊帐被扯破了一角,耷拉着。在床沿靠近内侧的位置,借着惨白的灯光,可以看到几点极其微小的、灰白色的颗粒状物体,以及几缕比头发丝还细的、闪烁着微弱虹彩的粉末,黏附在粗糙的木质纹理上。
金玉麟走到床边,俯下身,鼻翼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除了血腥、汗酸、霉味,那股奇特的腥臊气味在这里似乎更浓了一些。他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捻起一点床沿的灰白色颗粒,凑到眼前。又用镊子轻轻刮下一点虹彩粉末,放在手心观察。接着,他的视线投向床底那片深沉的黑暗。
“陆明。”金玉麟的声音低沉。
“先生!”陆明立刻上前,拧亮了带来的强力手电筒。
雪亮的光柱瞬间刺破床底的黑暗。灰尘在光柱中狂舞。床下空间不大,堆放着一些破旧的鞋盒、空瓶罐和几件布满灰尘的旧衣物。光柱仔细扫过地面,在靠近床脚内侧、紧贴墙壁的角落里,金玉麟的目光凝固了。
那里,散落着一小撮比米粒还小的、深褐色的、形状不规则的颗粒状物体。旁边,还有几点更加细微的、深色的湿痕印记。
金玉麟用镊子极其小心地将那几颗深褐色颗粒和沾染了湿痕的一点灰尘样本分别装入证物袋。他又示意陆明将光柱移向那些旧鞋盒和瓶罐的表面。在其中一个倒扣着的破藤筐边缘,发现了几根极其细短的、深棕色的毛发。
做完这些,他才缓缓首起身,目光转向赵探长:“尸体呢?”
“抬…抬回局里了,等着法医验呢!”赵胖子连忙道,“那身上…啧啧,真叫一个惨!浑身上下,尤其是胳膊、后背、胸口、大腿,全是青紫的印子!一个叠一个!有的像巴掌印,有的像…像被什么小棍子抽的!脸上也有,眼眶都乌青了!脖子上还有几道深深的抓痕,像是他自己挠的!初步看,没什么致命外伤,像是…活活吓死的!或者自己乱撞乱挠弄出内伤死的!”
“邻居怎么说?”金玉麟问。
“问过了,住隔壁16号的王阿婆,耳朵有点背,但昨晚动静太大,她也听见了!”赵胖子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小本子,“她说大概后半夜一点多,先是听到隔壁老刘屋里传来‘啪啪啪’、‘砰砰砰’的声音,又急又密,像是有几十个人在拼命拍门拍墙!还夹杂着老刘撕心裂肺的惨叫,喊什么‘别过来!’‘滚开!’‘鬼啊!’…那声音,听着魂儿都要吓掉了!王阿婆吓得够呛,赶紧叫醒了儿子和楼下的李木匠,三个人壮着胆子去敲门,里面只有拍打声和惨叫声,根本没人应!最后是李木匠找了根粗木桩子,才把门撞开…一进去…就看见老刘倒在那儿…己经没气了…”
“门窗都是闩死的?”金玉麟确认。
“千真万确!我们的人检查了好几遍!”赵胖子肯定道,“邪就邪在这儿!门窗紧闭,插销完好,屋里除了死人,连只耗子都没有!那拍墙的声音是哪来的?总不成真是鬼拍手吧?”
金玉麟沉默着,走到那扇紧闭的木格窗前,仔细检查插销和窗纸。插销是旧式的黄铜插销,有些锈蚀,但插得很牢。窗纸虽然老旧发黄,有几处小破洞,但都集中在高处,不足以让任何东西进出。他的指尖在窗棂上滑过,沾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他又蹲下身,仔细查看门后的插销槽,同样积着灰尘,没有新鲜划痕。
密室。绝对的密室。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墙壁上那些诡异的拍打抓挠痕迹,又掠过天花板上的污点,最后落回自己手中的证物袋——那灰白色的颗粒,虹彩的粉末,深褐色的颗粒,湿痕,以及那几根细短的深棕色毛发。
“赵探长,”金玉麟的声音打破了死寂,“派人去查查刘一手的底细。尤其是,他有没有徒弟?或者,跟谁有过节?特别是…近期的。”
赵胖子一愣:“徒弟?哦!好像是有过!叫…叫阿生?对!陈阿生!听说手艺不错,跟着老刘学了五六年,后来不知怎么闹翻了,被老刘当众骂作‘贼骨头’,赶出了师门!好像就是去年的事儿?这阿生后来去了哪里…就不清楚了…”
“找到他。”金玉麟语气不容置疑,“还有,”他指了指证物袋,“把这些送去化验。重点查那深褐色颗粒的成分,还有那虹彩粉末的来源。”
“是!是!”赵胖子连忙应下。
金玉麟不再多言,转身下楼。陆明赶紧跟上。走出那间充满死亡气息的卧室,重新回到一楼潮湿阴冷的空气中,陆明才感觉稍微能喘口气。
“先生,”他忍不住低声问,“那些墙上的印子…还有那味道…真…真有鬼?”
金玉麟的脚步在楼梯口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一楼裁剪台旁边那个装着暗红色驱虫药粉的玻璃罐子,又掠过墙角那几捆旧报纸。他没有回答陆明的问题,只是淡淡道:“去查查陈阿生。事无巨细。尤其是…他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比如…养宠物?”
陆明重重点头:“明白!”
黑色的福特轿车驶离了阴森湿冷的永福里,重新汇入法租界霓虹闪烁的雨夜。车厢里,金玉麟靠在椅背上,闭着眼,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三炮台”。鼻腔里,那股混合着血腥、霉味、驱虫药粉和奇特腥臊的气息,仿佛依旧萦绕不散。
“鬼拍手…”他低低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两天后。雨依旧没停,只是变小了些,成了恼人的牛毛细雨。
警察局验尸房冰冷的铁台上,刘一手赤裸的尸体在无影灯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的伤痕遍布全身,如同无数重叠的、模糊的掌印和棍棒抽打痕迹,在惨白的皮肤上触目惊心。脖颈处有几道深深的抓痕,皮肉翻卷,显然是自己极度恐惧下所为。法医初步结论与现场判断一致:体表无致命锐器伤,内脏有因剧烈撞击导致的出血迹象,结合其高度惊恐的精神状态,死因倾向于极度恐惧引发的心律失常及自主碰撞导致的严重内伤。
与此同时,化验室的报告也送到了金玉麟手中。
“先生!结果出来了!”陆明拿着几张报告纸,脸色有些发白,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兴奋,“那深褐色的颗粒…是蝙蝠粪!干燥的!那虹彩粉末,是某种大型飞蛾翅膀上的鳞粉!那湿痕…有尿素和尿酸成分,也是蝙蝠的排泄物!还有那几根毛发…是蝙蝠的体毛!短毛蝠,很常见的那种!”
金玉麟面无表情地听着,翻看着报告。报告上清晰地列明了各种成分分析。
“还有,”陆明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陈阿生找到了!就在闸北一个棚户区里窝着!人看着挺落魄,但…我们的人在他那个破棚屋外面,发现了一个废弃的破鸟笼!里面…有蝙蝠粪!还有…几片像是被故意磨薄了的、边缘很锋利的小竹片!”
金玉麟的目光从报告上抬起,锐利如刀:“人呢?”
“带到审讯室了!赵探长正亲自审着!不过那小子嘴硬得很,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
金玉麟合上报告,起身。黑色的呢子大衣衣摆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去看看。”
审讯室里灯光惨白,空气浑浊。陈阿生坐在冰冷的铁椅子上,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身形单薄,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褂子,脸色苍白,带着长期营养不良的菜色,眼神里充满了疲惫、麻木,还有一丝被强行压抑的警惕和…恨意。他双手紧紧攥着放在膝盖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赵探长挺着肚子坐在对面,拍着桌子,唾沫横飞:“陈阿生!老实交代!你跟刘一手到底有什么仇?!是不是你搞的鬼?!那‘鬼拍手’是不是你弄出来的?!说!”
陈阿生抬起头,眼神有些茫然,又带着一丝讥诮:“官爷,您说什么呢?什么鬼拍手?我…我早就被那老东西赶出来了,跟他桥归桥路归路,他死了关我什么事?”
“不关你事?”赵胖子冷笑,“那在你棚屋外面发现的蝙蝠粪和竹片怎么解释?别告诉我你也养蝙蝠玩?”
陈阿生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梗着脖子:“我…我捡破烂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捡不到?那破鸟笼不知道是哪年哪月丢在那儿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嘴硬是吧?”赵胖子正要发作,审讯室的门被推开了。
金玉麟缓步走了进来,如同一股冰冷的寒流注入室内。他径首走到审讯桌前,拉开椅子坐下,目光平静地落在陈阿生脸上。他没有说话,只是从大衣内袋里,缓缓取出两个小小的玻璃证物瓶。一个里面装着几颗深褐色的蝙蝠粪颗粒,另一个里面是几片边缘被磨得极其锋利的、火柴棍长短的薄竹片。
他将证物瓶轻轻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那声音在死寂的审讯室里格外清晰。
陈阿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两个小瓶子吸引过去,当看清里面的东西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嘴唇几不可察地哆嗦了一下。
“陈阿生,”金玉麟开口了,声音低沉平缓,没有任何逼问的意味,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祥瑞成衣铺,二楼卧室。床沿有蝙蝠粪,有飞蛾鳞粉。床底有新鲜的蝙蝠尿渍,有蝙蝠毛。墙壁上有无数拍打抓挠的痕迹,天花板上也有。”他每说一句,陈阿生的身体就绷紧一分。
“刘一手,有严重的梦游症,对吧?”金玉麟的目光如同实质,锁定了陈阿生,“而且,他极其迷信,最怕鬼怪之说。尤其…怕黑夜里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陈阿生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低下头,避开金玉麟的目光,手指死死地抠着裤腿。
“你恨他。”金玉麟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冰冷的针,刺入陈阿生最深的伤口,“恨他剽窃了你设计的、能让旗袍立领更挺括服帖的‘暗衬法’,却反诬陷你偷师门秘技;恨他克扣你的工钱,让你娘病死前连口像样的药都吃不上;恨他当众骂你‘贼骨头’,让你在这行再也抬不起头,只能去捡破烂为生。”
“我没有!”陈阿生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爆发出强烈的屈辱和愤怒,声音嘶哑地反驳,但身体却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那深埋的恨意如同火山岩浆,再也无法压制,“你胡说!我没有…”
“你有。”金玉麟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而且,你找到了一个完美的报复方法。你知道他的梦游症,知道他怕鬼。你知道他晚上睡觉从不点灯,卧室里一片漆黑。你还知道…他怕蝙蝠。”金玉麟的目光扫过桌上那装着薄竹片的瓶子,“因为你小时候在乡下,就喜欢抓蝙蝠玩,还差点被一只发狂的蝙蝠抓伤脸。这事,刘一手嘲笑过你很久,说你是‘蝙蝠仔’。”
陈阿生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在椅子上,眼神涣散,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金玉麟说的每一个字,都精准地击中了他心中最隐秘的角落。
“你提前几天,在刘一手不知道的时候,潜入了永福里17号。”金玉麟的声音如同最精准的钟表,一步步还原着那个恐怖的雨夜,“你是他的徒弟,熟悉那里的每一个角落,知道后门那把备用钥匙藏在墙缝哪里。你在一楼裁剪台旁边那个驱虫药粉罐子里动了手脚——那劣质的药粉味道浓烈,正好能掩盖你接下来要做的事。”
“你带着准备好的东西上了二楼卧室。你不需要撬门,因为你有钥匙。你在他床下,那个堆着破藤筐的角落里,藏了一个用黑布蒙着的、特制的铁丝笼子。笼子里,关着几只你事先饿了两天、变得极其焦躁的短毛蝠。”金玉麟拿起那个装着薄竹片的瓶子,轻轻晃了晃,“你用细绳,把这些边缘磨得极其锋利的薄竹片,小心地绑在了那些蝙蝠的翅膀上靠近翼尖的位置。绑得很巧妙,既不会让蝙蝠立刻飞不起来,又能让它们在剧烈扇动翅膀时,竹片像小刀一样刮过空气…甚至刮过皮肤。”
陈阿生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恐惧,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雨夜。
“布置好一切,你悄无声息地离开,重新锁好门,放回钥匙。”金玉麟的声音冰冷,“然后,你只需要等待。等待那个雷雨交加的后半夜。等待刘一手在梦游中,或者被什么动静惊醒。黑暗,是他最大的恐惧源头。”
“后半夜,雨声掩盖了细微的声响。笼子里的蝙蝠被饿得发狂,又被狭小的空间和陌生的环境逼得惊恐万分。它们开始疯狂地撞击笼子。终于…笼门被你提前做了手脚的插销松脱了…”金玉麟的声音带着一种残酷的精准,“几只翅膀上绑着锋利竹片的蝙蝠,如同被释放的、带着刀锋的小恶魔,猛地冲出了黑暗的牢笼!”
审讯室里一片死寂,只有陈阿生粗重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它们在极度惊恐中,在这完全陌生的、黑暗的房间里疯狂乱飞!翅膀剧烈地扇动!绑着锋利竹片的翼尖,在黑暗中划出死亡的弧线!”金玉麟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逼人的寒意,“它们撞在墙壁上!撞在天花板上!发出密集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啪啪啪’、‘砰砰砰’的拍打声!那声音,在寂静的雨夜里,在刘一手极度恐惧的耳朵里,就是无数只冰冷的手掌,在疯狂地拍打墙壁!拍打门窗!拍打他的蚊帐!拍打他的身体!”
“啊——!”陈阿生仿佛被这描述彻底击垮,猛地抱住头,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抽搐起来,“别说了!别说了!”
金玉麟不为所动,声音冰冷如铁:“刘一手被惊醒了!在绝对的黑暗中!他听到了那无处不在的、恐怖的‘鬼拍手’!他感到了有冰冷尖锐的东西划过他的手臂、他的后背、他的脸颊!他闻到了蝙蝠的腥臊气!他看到了黑暗中飞舞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模糊黑影!他彻底崩溃了!他想逃!可门窗都闩死了!他无处可逃!他在极度的恐惧中跳下床,在黑暗中像无头苍蝇一样疯狂地奔逃、躲闪、挥舞手臂驱赶‘鬼手’!他撞翻了椅子,撞在墙上,撞在衣柜上!他跌倒,爬起,再跌倒!他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脖子,仿佛要撕开那无形的扼喉之手!而那些惊恐乱飞的蝙蝠,翅膀上绑着的锋利竹片,在混乱中,不断地、反复地拍打、刮擦在他的身上!留下那些青紫、如同被无数巴掌和小棍抽打过的伤痕!”
“最后…”金玉麟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终结的意味,“他在极度的惊恐和身体的剧烈碰撞中,心脏停止了跳动。而那些制造了这一切的‘鬼手’——那几只精疲力竭、或者同样在混乱中撞死的蝙蝠——在你第二天凌晨,趁着邻居们惊魂未定、现场混乱时,再次偷偷潜入,收走了尸体,清理了大部分痕迹,只留下那些你无法完全清除的…粪便、尿液、毛发和鳞粉。”
金玉麟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蜷缩在椅子上、如同被抽去灵魂的陈阿生。“鬼拍手?”他轻轻吐出这三个字,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拍死刘一手的,不是鬼。”
他拿起桌上那个装着薄竹片的证物瓶,举到陈阿生眼前。惨白的灯光下,那些被磨得异常锋利的竹片边缘,闪烁着森然的寒光。
“是你绑在蝙蝠翅膀上的…这些小玩意儿。”
“还有,”金玉麟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审判,“你那颗…被仇恨彻底吞噬的心。”
陈阿生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金玉麟,又看向那瓶竹片。他脸上的肌肉疯狂地抽搐着,恐惧、绝望、怨恨、还有一丝扭曲的、如释重负的疯狂,交织在一起。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哭又像笑,突然,他猛地张开嘴——
“嗬…嗬嗬…鬼拍手…哈哈哈…”他嘶哑地笑了起来,声音破碎而癫狂,在寂静的审讯室里回荡,如同夜枭的悲鸣,“…拍得好…拍得妙啊…老东西…你也有今天…哈哈哈…你听见了吗?…那是…那是你欠我娘的…债!…那是…我…我陈阿生…给你送终的…锣鼓点!哈哈哈哈!”
他疯狂地大笑着,眼泪却汹涌而出,混合着鼻涕口水,糊满了那张苍白扭曲的脸。笑声在冰冷的墙壁间碰撞、回荡,渐渐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哭,最后只剩下喉咙里拉风箱般绝望的呜咽。他在椅子上,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只剩下那空洞的眼神,死死地盯着虚空,仿佛还能看见那个雨夜,黑暗中无数疯狂拍打的、带着刀锋的翅膀。
金玉麟不再看他,转身走出了审讯室。门外走廊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一丝消毒水的味道。陆明跟在他身后,脸色发白,显然还未从刚才那癫狂的真相中缓过神来。
“先生…就这么…结束了?”陆明的声音有些干涩。
金玉麟没有回答。他走到走廊尽头的窗前,推开一扇气窗。外面,牛毛细雨依旧无声无息地飘洒着,将法租界的灯火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团。湿冷的空气涌入,带着泥土和雨水的腥气。
他摸出烟盒,取出一支“三炮台”,在拇指指甲上顿了顿。咔哒一声轻响,火柴划燃,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点燃了烟丝。他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涌入肺腑,再缓缓吐出,在窗外阴沉的雨幕前弥漫开来,模糊了他冷峻的侧脸轮廓。
鬼拍手?
那密集的、如同索命符般的“啪啪”声,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是蝙蝠翅膀拍打墙壁?是竹片刮过皮肤?还是…那被仇恨彻底扭曲的灵魂,在黑暗中发出的、无声而凄厉的狂啸?
他弹了弹烟灰,灰烬无声飘落,融入窗外的无边雨幕。
“人心里的鬼拍起手来…”他低沉的声音,带着烟熏的微哑,像一声散入雨中的叹息,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比什么…都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