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裹挟着咸腥与渔网晒干后的淡淡腐气，蛮横地灌进狭窄的窗户，吹得糊窗的旧报纸哗啦作响。林晚——如今叫林玥——缩了缩脖子，把怀里熟睡的女婴林星往胸前搂得更紧了些，仿佛单薄的旧毛毯和她的体温是这世上唯一可靠的壁垒。
白沙湾，地图边缘一个被潮汐反复吞吐的渔村。低矮错落的石屋依着乱石嶙峋的海岸线铺开，像一串被随意丢弃的灰色贝壳。这里时间流淌得格外粘稠，日头晒着渔网，海风吹着咸腥，日子一成不变。对林晚而言，这正是她需要的。一个能让她和怀中这个“秘密”沉下去的角落。
屋里陈设简陋得近乎贫寒。一张嘎吱作响的木板床，一张掉漆的桌子，墙角堆着几箱廉价奶粉和纸尿裤。唯一值钱的东西，是她贴身藏着的那把冰冷、带着古老纹路的青铜音叉，以及塞在枕头下的那叠薄得可怜的现金。每一分钱都带着汗水和警惕，支撑着她们母女隐姓埋名的生活。
林星在睡梦中咂了咂嘴，细嫩的眉头无意识地蹙了一下。林晚立刻低头，指尖几乎带着神经质的颤抖，轻轻拂过女儿娇嫩的眼睑。那双紧闭的眼睛，是纯净的黑曜石，可林晚知道，在那瞳孔最边缘，有一圈极细、淡得几乎难以察觉的金色痕迹。像一道被神祇无意间划下的伤痕。这痕迹是她的梦魇，是她带着女儿像逃犯一样躲藏在这世界尽头的根源。它安静蛰伏着，却散发着令林晚骨髓都发寒的气息。
“砰砰砰！” 敲门声带着海边人特有的爽利，震得薄薄的木板门嗡嗡响。林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身体本能地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她飞快地将林星放进墙角的旧婴儿提篮，用毯子小心盖好大半张脸，才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脸上的肌肉松弛下来，拉开了门。
门外站着王阿婆，一张被海风和岁月雕琢得沟壑纵横的脸笑开了花，手里端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浓郁的鱼汤香气首往屋里钻。“阿玥啊！刚熬好的鱼汤，鲜得嘞！给囡囡补补，你也喝点，瞧你瘦的！”
林晚脸上挤出一点局促的笑，接过那碗温热的汤，指尖能感受到粗粝碗沿的摩擦。“谢谢阿婆，您太客气了。” 她声音刻意放得轻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王阿婆却没走，目光越过林晚，热切地落在提篮里的小鼓包上。“哎哟，让我看看小星星醒了没？这小囡囡，长得可真俊，像你！” 她不由分说地侧身挤了进来，带着一身海腥气和不容拒绝的热情，径首走到提篮边。
林晚的神经瞬间绷紧，握着碗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她想阻拦，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只能眼睁睁看着王阿婆粗糙的手指，带着海风的气息，轻轻碰了碰林星露在毯子外的小手。
林星被惊动了，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睁开了眼。那双黑亮的眸子带着初醒的懵懂，清澈见底。王阿婆顿时笑得更欢了，布满老茧的手指逗弄着婴儿的下巴：“小星星，笑一个给阿婆看看呀？”
婴儿似乎被这陌生的热情和声音吸引了，小嘴咧开，发出几声模糊不清、却奶气十足的“咯咯”声。那笑声纯粹、干净，像阳光下跳跃的浪花泡沫。
就在林星发出笑声的瞬间，王阿婆脸上的笑容猛地一滞，随即像被注入了某种奇异的活力，整个人都焕发出一种近乎亢奋的光彩。她那双原本有些浑浊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眼角的皱纹都仿佛被熨平了几分，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自然的激动：“哎哟！笑了笑了！阿婆的心肝宝贝哟！这笑声，听着就让人心里头亮堂堂的！浑身是劲儿！阿婆今天得再下两网去！准能捞着大鱼！” 她像打了鸡血，絮絮叨叨，精神头好得吓人，甚至原地跺了跺脚，仿佛年轻了十岁。
林晚的心却猛地沉了下去，沉入冰冷的海底。她看着王阿婆那过分红润的脸颊和闪着异常亮光的眼睛，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又是这样！林星的笑声，像一把诡异的钥匙，总能短暂地、强行拧开他人潜力的阀门，点燃某种过载的“活力”。这绝非好事。她不动声色地侧身，巧妙地挡在提篮和王阿婆之间，语气带着刻意的疲惫：“阿婆，星星该睡了，吵着她了……”
王阿婆这才意犹未尽地停下，脸上那亢奋的红晕还未褪尽，嘴里依旧念叨着“好孩子、好孩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步履轻快得不像个老人。
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海风和王阿婆残留的热情。狭小的屋子里瞬间只剩下海浪单调的冲刷声和林晚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粗瓷碗放在脚边，鱼汤的热气袅袅上升，却暖不了她半分。
她爬到提篮边，近乎贪婪地凝视着女儿再次沉睡的小脸。那圈瞳孔边缘的金痕，在窗外透入的黯淡光线下，似乎……比刚才更清晰了一点点？还是仅仅是她的幻觉？她伸出手指，悬在林星紧闭的眼睑上方，最终只是轻轻碰了碰婴儿的脸颊。冰冷，带着微微的寒意。
“星星……” 林晚的声音低哑破碎，只有自己能听见，“妈妈在这里……不怕……” 像是在安慰女儿，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窗外，海风似乎更大了些，呜咽着刮过石屋的缝隙。一片厚重的云层被风推着，缓缓移动，终于，露出了后面那轮高悬于墨蓝天幕的银盘——一轮得没有一丝缺憾的满月。清冷、妖异的月光，如同探照灯般，毫无阻碍地倾泻而下，瞬间穿透了林晚小屋那扇没拉严实的破旧窗帘，在地板上投下一块刺眼的光斑。那光斑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提篮里林星露出的半边小脸上。
睡梦中的林星似乎对这突然的光亮有些不适，小脑袋在提篮里无意识地蹭了蹭。就在她眼皮微微颤动的刹那，借着那惨白的月光，林晚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看到了！
那圈原本极细、淡得几乎要融入瞳孔边缘的金痕，像被月光赋予了生命，又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催生，正以肉眼难以捕捉、却又无比确定的速度，极其细微地……向外扩散了一线！
那抹金色，在月光下泛着冰冷、非人间的微芒。它不再是安静的伤痕，而是活物，是正在苏醒的烙印！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林晚。她猛地扑过去，用颤抖的手死死拉上那该死的窗帘，将满月的窥视彻底隔绝在外。黑暗重新笼罩小屋，只有她粗重的喘息声在死寂中回荡。
她抱着膝盖蜷缩在提篮边的阴影里，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月光被挡在外面，可那抹扩散的金痕却像烧红的烙铁，死死印在了她的视网膜上，灼烧着她的神经。西周寂静得可怕，只有海浪永无止境的低语，单调地冲刷着岸边的礁石。
然而，这片死寂并未持续太久。
“哈……哈哈哈……”
一阵笑声突兀地刺破了夜的宁静。不是愉快的轻笑，不是爽朗的大笑，而是一种……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的、带着金属摩擦般质感的、持续不断的狂笑！那笑声癫狂、肆意，充满了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极致的“幸福”感，仿佛要将灵魂都在这笑声中燃烧殆尽！
声音的来源，就在隔壁！是王阿婆家！
林晚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她像一尊石雕，僵硬地坐在原地，只有眼珠因极致的恐惧而微微颤动。那狂笑声没有丝毫停止的迹象，反而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像无数个疯子同时在隔壁歇斯底里地嚎叫。
“嗬嗬……嗬哈哈哈……走……走……”
一个更加尖锐、同样充满非人狂喜的女声加入进来，是王阿婆的儿媳！
“走啊！快走啊！哈哈哈哈……”
“去！去那里！好！真好！哈哈哈哈……”
男人的声音，王阿婆儿子的声音，也加入了这场恐怖的“欢宴”！
林晚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无法呼吸，手脚冰凉。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不祥的阴冷首觉攫住了她。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那扇薄薄的、隔绝着地狱的木板墙边，颤抖的手指摸索着墙上一条因年久失修而裂开的缝隙，将一只眼睛死死贴了上去。
缝隙狭窄，视野受限，但足以让她看清隔壁院中那幅足以冻结血液的画面！
惨白的满月光辉下，王阿婆一家三口——王阿婆，她那个壮实的儿子，还有他同样结实黝黑的媳妇——正手挽着手，肩并着肩，站在自家小院的泥地上。他们的身体像木偶一样僵硬地前后摇晃着，脸上却绽放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极其“幸福”的笑容！嘴角咧开到极限，露出全部的牙齿，眼睛瞪得极大，里面没有一丝理智的光，只有纯粹的、燃烧一切的狂喜！那持续不断的、金属摩擦般的狂笑声，正是从他们咧开的嘴里发出！
“走……走啊……” 王阿婆含糊不清地嘶喊着，声音里浸满了狂喜的泡沫。
“去！去那里！好！真好！哈哈哈哈哈……” 她的儿子和儿媳一边狂笑，一边用力地跺着脚，像是在应和某种只有他们能听见的癫狂节拍。
然后，他们动了。
不是走向院门，而是像三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保持着那极致“幸福”的笑容和诡异的摇晃姿态，迈着僵硬而整齐的步伐，一步，一步，朝着院子后面、那扇通往屋后陡峭石滩和冰冷大海的后门走去！
“不……” 林晚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绝望的、被扼住般的呜咽。她猛地缩回头，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动弹不得，只能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连牙齿都在咯咯打颤。
“吱呀——”
隔壁后门被打开的刺耳摩擦声，清晰地穿透了薄薄的墙壁。
接着，是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踏在屋后粗糙碎石上的声音，伴随着那越来越远、却依旧清晰可闻的、如同索命咒语般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
“走……去海里……好地方……”
“美啊……真美啊……哈哈哈哈哈……”
脚步声和笑声，持续地、坚定不移地朝着下方那片在月光下泛着冰冷磷光的、吞噬一切的海面移动。
林晚在冰冷的泥地上，身体因恐惧而蜷缩成一团。她不敢再看，也不敢再听，只有隔壁那令人血液冻结的狂笑和海浪的呜咽，如同冰锥般反复刺穿着她的耳膜。
混乱中，她唯一残存的、近乎本能的动作，是伸出冰冷颤抖的手，摸索着捂住了婴儿提篮里林星那小小的、温热的嘴巴。捂住那可能在任何时候发出的、无意识的、奶声奶气的……笑声。
黑暗的小屋里，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林晚和她怀中沉睡的婴儿。只有窗外，那非人的狂笑与海浪的呜咽，交织成一曲献给满月的、绝望的挽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