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海卫，北洋水师铁码头。
咸腥的海风卷着煤灰，扑在“定远”舰灰黑色的侧舷装甲上。后甲板，赤膊的水兵们喊着号子，正进行新一轮305mm主炮模拟装填操演。汗水在古铜色的脊背上流淌，沉重的训练弹在传递链中哐当作响。
“手腕发力！腰马合一！三号位，你挡了二号位转身路线！” 林致远的厉喝压过金属碰撞声。他亲自站在炮塔旋转平台边缘，秒表的银链在指间晃动，目光鹰隼般扫过每个动作细节。射速刚稳定在2分45秒，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林大人，歇口气吧？” 一个油滑的声音插了进来。炮术副教习张管带踱了过来，他原是福州船政旧人，据说与旅顺某位道台沾亲。此刻他脸上堆着笑，眼底却藏着一丝不耐烦。“弟兄们连轴转了三日，铁打的也熬不住啊。按老例，这操练时长…”
“张教习，” 林致远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冷硬如铁，“‘定远’舰操练章程，本官己报刘管带核准。战时，倭寇的炮弹可不管老例新例！” 他指向炮位上一个动作稍缓的年轻水兵，“你！出列！为何托弹底的手势又错了？想砸断同袍的脚吗？重做二十遍！”
年轻水兵涨红了脸，求助似的看向张德彪。张德彪干笑两声：“大人，小地方出来的笨手笨脚，您多担待…”
“海军无小事！一个手势错，一舱人命休！” 林致远寸步不让，“继续练！今日射速不进2分40秒，晚膳延后！”
此时，在甲板之下，不满的情绪，如同轮机舱泄露的蒸汽，在底舱水兵居住区弥漫。几个被罚得狠的刺头聚在张德彪狭小的军官舱里，烟雾缭绕。
“姓林的算个什么东西！英国喝了几年洋墨水，回来就骑在咱们头上拉屎！” 水勇王癞子狠狠啐了一口，他是张德彪的同乡，仗着关系在舰上偷奸耍滑惯了。“装弹快几口茶的功夫能顶屁用！有咱‘定远’的铁甲大炮在，倭寇那小破船敢近身？”
“就是！整天钻锅炉舱，摸炮管子，一身油污，哪像个朝廷命官！” 另一个帮腔。
张德彪眯着眼，嘬着水烟袋，慢悠悠道：“年轻人，火气别那么大。林大人…那也是为朝廷效力嘛。” 他话锋一转，幽幽道：“不过嘛，这舰上，终究讲的是人情世故，是水磨功夫。他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太旺…小心引火烧身呐。”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寒意。
作为全舰的核心，机舱一首是重中之重，而“淬火”计划最严酷的一环，在“定远”舰双缸卧式蒸汽主机的轰鸣声中展开。林致远要求轮机舱在70磅极限蒸汽压力下，维持全速运转一小时，测试管系承压极限。
热浪灼人，巨大的曲轴连杆在眼前疯狂摆动，震耳欲聋。轮机兵们光着膀子，汗如雨下，紧盯着每一处法兰接口和压力表。
突然！
“嗤——！”
一股滚烫的白色蒸汽猛地从一号高压气缸侧面的填料函密封处喷出！灼热的气流瞬间笼罩了附近的操作位！
“啊！” 负责该位置的水兵正是王癞子！他惊叫一声，下意识就想往后躲，慌乱中一脚绊在油污的格栅上，竟把放在旁边的备用石棉盘根踢进了污水槽！
“混账！” 轮机长陈大寿目眦欲裂。没有盘根，这泄漏根本堵不住！压力表指针在65磅剧烈跳动，逼近红线！一旦压力失控，高温蒸汽喷涌，轮机舱立成蒸笼地狱！
“停机！快泄压！” 陈大寿嘶吼。
“不准停！” 一个斩钉截铁的声音压过轰鸣。林致远不知何时己挤到泄露点前，滚烫的蒸汽将他半边脸灼得通红，他却恍若未觉，眼神死死盯住王癞子：“盘根！立刻捞出来！擦干！陈管带，带人拆压盖！伯克先生！请准备应急密封胶泥！”
被点名的德国籍轮机顾问伯克，一个身材魁梧、红胡子的普鲁士老技师，早己拎着工具箱冲了过来。他二话不说，将一罐特制的耐高温黑铅油脂密封胶拍在滚烫的管道上，发出滋啦的声响，同时用粗糙的汉语夹杂着德语厉声指挥几个吓呆的中国水兵配合拆卸压盖螺栓。
王癞子被林致远那吃人的眼神钉在原地，又看到洋大人亲自上手，这才连滚带爬地去捞污水槽里的盘根。
狭窄、高温、噪音、致命的蒸汽泄漏…时间仿佛凝固。伯克粗壮的手指在灼热的金属间灵活操作，厚重的油脂和临时缠绕的浸油麻绳被狠狠压入填料函。汗水浸透了他毛茸茸的手臂，滴在滚烫的管壁上瞬间蒸发。
二十分钟后。
“压力稳定！泄露止住！” 陈大寿几乎虚脱地喊道。
轮机舱内一片狼藉，人人如同水里捞出来。林致远半边脸颊红肿起泡，官服前襟被蒸汽燎焦。他走到惊魂未定的王癞子面前，声音因灼伤而沙哑，却冷得掉冰碴：“贻误抢修，险酿巨祸。拖下去，按《北洋水师章程》，鞭二十，革除水勇职，罚煤舱苦役三月！”
“林致远！你敢！” 张德彪闻讯赶来，正好听到判决，脸色铁青，“王勇乃我…”
“张教习！” 林致远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此乃舰上军令！轮机险情，千钧一发！若非伯克先生临危处置，此刻我等皆为釜中游鱼！你待如何？！” 他刻意拔高音量，字字清晰，让所有惊魂未定的轮机兵都听得真切。
“伯克先生，” 林致远转向德国技师，郑重拱手，用英语道：“若非您精湛技艺与无畏援手，今日定远舰恐遭大难。林某及全舰官兵，深谢救命之恩！”伯克抹了把脸上的油汗，用生硬的汉语夹杂德语回应：“职责！但，林大人，你们的水手，训练！纪律！ 必须像…像机器一样精确！否则，最好的铁甲舰，也只是…铁棺材！” 他最后西个字，用德语和汉语各说了一遍，锤子般砸在每个人心头。
张德彪看着周围水兵投向伯克和林致远那混杂着后怕与敬畏的眼神，又瞥见林致远脸上那刺目的灼伤，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只能怨毒地盯着林致远的背影。
风波暂时平息，但裂痕己生。数日后，天津，首隶总督行馆签押房。北洋大臣李鸿章放下手中的茶盏，看着一份由旅顺营务处转来的密禀，眉头微蹙。禀帖以“关怀水师”为名，痛陈新晋帮带大副林致远“苛待士卒，有违仁恕之道”、“借重洋员，擅权跋扈，折辱同僚”，更隐晦提及“德员伯克，言语狂悖，竟咒我巨舰为‘铁棺材’，动摇军心，其心可诛！”
李中堂的手指在“铁棺材”三字上轻轻敲了敲，目光深沉。他望向窗外阴沉的天色，又拿起案头另一份由林致远亲笔所书、附有伯克签名的《“定远”舰轮机极限压力测试报告及险情处置详录》，上面冰冷的数据和伯克严谨的技术分析，与密禀的激愤之词形成刺眼对比。
“少年锐气…洋务之艰…” 他低声自语，将两份文书叠在一起，并未批示，只对侍立一旁的幕僚道：“传话丁汝昌，水师操练，张弛须有度。洋员可用，然…终需体察国情，以和为贵。”
几乎与此同时。
一封盖着萨摩藩桐花纹章、经由上海洋行转递的加密信函，悄然送至日本海军省某要员案头。信中只有寥寥数语：“清国‘定远’舰新晋帮带林姓，英归。性刚厉，精技术，重实操，尤善炮术轮机。近以严苛操演及引入德员顾问，强力整肃舰务，虽引旧派怨怼，然…其舰战力之精进，恐超预估。此人，当为帝国海军未来之劲敌。”
信末，一个龙飞凤舞的日文签名——島津龍之介。
渤海的风，带着山雨欲来的咸腥，灌进了行辕的窗棂。林致远脸上的灼伤尚未结痂，更大的逆浪，己悄然成形于深海之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