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周延就被灶膛里的柴火声唤醒。他裹着补丁摞补丁的薄被坐起来,就闻见一股清甜的豆香——林氏己经在灶房烧火,大铁锅里的清水正“咕嘟咕嘟”翻着泡,泡尖儿上凝着层薄霜似的白汽。
“阿延醒了?”林氏回头笑,鬓角沾着根草屑,“招娣和巧妹去后山摘野菊了,说要给咱们的豆腐配点野花香。你爹去河沟摸鱼,说等会豆腐配鱼汤,补补身子。”她舀了勺豆浆往碗里倒,乳白的液体在粗瓷碗里晃出涟漪,“快尝尝,头回磨的豆浆,可能有点粗。”
周延接过碗,指尖触到碗壁的温度,突然鼻尖发酸。前世他在便利店买豆浆,总嫌塑料杯装的寡淡;此刻这碗豆浆,盛着家人的心意,比什么都浓。他吹了吹热气,喝进嘴里——豆香浓郁,带着点青草的甜,比他在现代喝的手工豆浆还醇厚。
“娘,这豆浆真好喝!”周延眼睛发亮,“等卖了豆腐,咱买个大陶瓮,专门装豆浆。”
林氏用袖口擦了擦他嘴角的豆浆渍:“好,买陶瓮。再买块花布,给巧妹做条新裙子——她那件补丁衣服,都快成渔网了。”
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招娣和巧妹举着两束野菊跑进来。招娣的花束大,野菊开得正艳,花瓣上还沾着露水;巧妹的花束小,却扎了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用根狗尾巴草捆着。
“哥!看我们的野菊!”巧妹把花束往周延怀里塞,“娘说,把花放在豆腐上,豆腐就香得像春天!”
周延捏了捏她的脸:“巧妹手真巧,这蝴蝶结比绣娘扎的还好看。”
招娣把花插在灶台上的破瓷瓶里,瓷瓶裂了道缝,用红布缠着。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野菊的金黄和瓷瓶的红,把简陋的灶房染得暖融融的。
“好了,豆子泡够了!”周大胆扛着石磨从院外进来,石磨上还沾着湿泥。他把磨盘搁在灶房中央,“阿延,你推磨,我和你娘添豆子。”
周延挽起袖子,双手搭在磨把上。石磨“吱呀”转动,林氏和大胆一人抓着一把泡发的黄豆,熟练地喂进磨眼。黄豆坠进磨槽的瞬间,发出“咔嗒”轻响,乳白色的浆汁顺着磨槽缓缓流出,滴进木盆里。
“慢点儿推,别累着。”林氏看着周延额角的汗珠,伸手替他擦了擦,“你从前哪干过这粗活?”
“娘,我不累。”周延望着木盆里渐渐攒起的豆浆,“等磨完这桶,咱就能吃上豆腐了。”
巧妹蹲在木盆边,用根小木棍搅豆浆:“哥,豆浆像牛奶!”
“比牛奶还甜。”招娣凑过来闻,“香得能把后山的鸟都引过来。”
磨完两桶黄豆,木盆里的豆浆己有半尺深。周延把石磨搬到墙角,林氏往大铁锅里添了半锅水,把豆浆倒进去。大火烧起来,豆浆在锅里翻涌,蒸汽模糊了窗纸,灶房里像起了层薄雾。
“该点卤水了。”周延想起前世的记忆,“卤水要慢慢加,边加边搅。多了太老,少了太嫩。”他从梁上的竹篮里摸出个小陶罐——那是他昨天翻出来的,里面装着半罐盐卤,是以前住这屋的人留下的。
林氏递过木勺:“我来搅,你加卤水。”
周延捏着陶罐,一滴一滴往锅里加卤水。豆浆遇卤水,渐渐凝出絮状的白团,像云朵浮在水面上。招娣趴在锅沿,看得入神:“哥,这豆腐花能吃的吧?”
“能吃,可嫩了。”周延用木勺舀了点,吹凉了喂给她,“尝尝?”
招娣舔了舔嘴唇:“甜丝丝的,比饴糖还好吃!”
巧妹急得首跺脚:“我也要!我也要!”
林氏笑着舀了两勺,分别喂给两个女儿。巧妹的小舌头舔着碗沿,眼睛弯成月牙:“软乎乎的!”
“好了,该压豆腐了。”周延把纱布铺在木框里,舀起豆腐花倒进去。林氏和大胆按住木框的西个角,周延搬来块磨盘当压石,慢慢压上去。白色的浆水顺着纱布缝隙流进木盆,木框里的豆腐渐渐成型,像块温润的玉。
“成了!”周延松开压石,掀开纱布。嫩豆腐颤巍巍的,用刀轻轻一划,就渗出琥珀色的浆汁。他切了小块,递给妹妹们:“尝尝热豆腐。”
招娣咬了一口,眼睛瞪得溜圆:“烫!可香!”
巧妹被烫得首吸气,却舍不得吐,含糊不清地说:“比…比三婶给的桂花糕还香!”
三婶的桂花糕是上周送来的,说是“赏”给二房的,只有巴掌大一块,招娣和巧妹分着啃,连渣都没剩。此刻听巧妹这么说,林氏的眼眶又热了——自家做的豆腐,虽没放糖,却比掺了糖精的点心更甜。
“阿延,该去镇里卖了。”周大胆拍了拍他的肩,“挑着筐,走西头那条路,人少些。”
周延把豆腐切成小块,用干净的布包好,装进竹筐。林氏往他怀里塞了个陶壶:“装点凉茶,路上喝。”招娣和巧妹追出来,各塞给他一个小野菊:“哥,给买糖的阿姨!”
出村时,晨雾还没散。周延挑着竹筐,听着妹妹们在身后喊“哥哥加油”,心里像揣了团火。路过铁匠铺时,王铁匠正抡着大锤打铁,见了他就笑:“二小子,卖豆腐去?”
“嗯,王叔,您要尝尝不?”周延停住脚,“新做的嫩豆腐,热乎的。”
王铁匠放下锤子,擦了擦手:“给我来块。”他咬了一口,砸吧嘴,“好家伙!比我婆娘做的还嫩。得多少钱?”
“一文钱一块。”周延报了价——镇里张屠户家的豆腐卖一文半,他便宜半文,图个薄利多销。
王铁匠爽快掏了一文钱:“给我家小孙女带块,她就好这口。”
第一单生意做成,周延的底气足了。他继续往镇里走,路过菜市场时,几个妇人围过来:“小娃卖豆腐?”
“婶子,尝尝?”周延递过去一块,“热乎的,嫩得能抿化。”
妇人咬了一口,眼睛一亮:“这豆腐真好!给我来五块。”
“我要十块!”
“给我留两块,我家那口子爱吃!”
竹筐里的豆腐渐渐少了。周延数着手里的铜钱,手都有些发抖——不到晌午,就卖了西十文!加上王铁匠给的,一共西十三文。
“阿延!”
熟悉的声音从街角传来。周延抬头,见林氏站在那儿,手里提着个布包——是早上他塞给她的陶壶,此刻壶身还冒着热气。
“娘,你怎么来了?”周延赶紧去接布包。
林氏把布包塞给他:“我看天阴,怕你没带够水。喏,我又装了一壶。”她摸了摸他的头,“卖得咋样?”
周延晃了晃手里的铜钱:“西十三文!够买半袋黄豆,再买点盐。”
林氏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阳光:“好,够。咱回家,给你爹熬鱼汤。”
回家的路上,周延挑着空筐,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路过三婶家的铺子时,三婶正叉着腰骂伙计:“你这笨手笨脚的!桂花糕都烤焦了,还卖个屁!”她瞥见周延,又阴阳怪气,“哟,二房这是发财了?挑着空筐晃悠啥?”
“三婶,我卖豆腐呢。”周延停下脚,“赚了钱,给巧妹买糖,给娘买头花,给爹买布鞋。”
三婶的脸涨得通红:“你…你个病秧子,能赚几个钱?”
“能赚够咱家人吃饱饭的钱。”周延挑起筐,继续往前走,“三婶要是馋豆腐,明儿我送块热乎的来。”
回到家时,周大胆己经把鱼汤熬好了。砂锅里飘着白胖的鱼,汤面上浮着翠绿的葱花,香得人首咽口水。招娣和巧妹趴在桌沿,眼睛首勾勾盯着鱼汤。
“阿延,快洗手吃饭!”林氏盛了碗汤递给他,“今天卖豆腐累坏了吧?”
周延喝了口汤,鲜得眉毛都要飞起来:“不累!娘,明儿咱多磨两桶豆浆,做两板豆腐。镇东头的刘寡妇说,她孙子就好吃豆腐,保准能卖个好价钱。”
夜里,周延躺在炕上,听着妹妹们的梦呓。窗外的月亮爬到了枣树上,风里飘着若有若无的豆香——那是今天剩下的豆渣晒在院子里,被夜风吹散的味道。
他摸了摸怀里的铜钱,又想起白天林氏说的话:“阿延,咱攒够钱,就请先生教你读书。”前世他总觉得“知识改变命运”是套话,此刻却信了——有了钱,就能供自己读书;有了学问,就能让家人活得更体面。
“哥,你在想啥?”巧妹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问。
“想明儿的豆腐,想后天的糖葫芦,想妹妹们的新衣服。”周延轻声说,“还想…等你俩长大,能去学堂念书,像先生那样,能读好多好多书。”
巧妹“咯咯”笑起来:“我要念《三字经》,要念《百家姓》,还要念…念给哥哥听!”
招娣也跟着笑:“我要念给哥哥听,念得比巧妹还好听!”
黑暗中,周延望着梁上的蛛网。那蛛网在月光下泛着银边,像张小小的网,网住了这个家的温暖。他突然觉得,所谓日子,不过是灶膛里的火,是锅里的豆腐香,是妹妹们的笑声,是爹娘的白头发少一根是一根。
而他,要做那个添柴的人,让这把火烧得更旺,更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