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柔和地洒在荣国公府邸那扇朱漆大门上,门上的红漆经过岁月的洗礼,显出一种温润沉静的光泽。庭院中央,那株历经百年的银杏树下,梅殷背手静立。
金黄的落叶被微风卷起,在他脚边打着旋儿,无声落下。目光所及之处,雕梁画栋,无不彰显着主人显赫的地位。在众多大明的驸马中,梅殷的这座宅院,其规制与气派,堪称首屈一指。
二十年前那个春天的景象,此刻清晰地浮现在梅殷眼前。那时,太祖皇帝朱元璋正为青州驻军统帅的人选发愁。他的叔父梅思祖主动请缨,却特意提出要带他这个侄儿同行。
皇帝早闻梅家这位公子的才名,当即应允。当那个身着月白长衫的年轻人步履从容地踏进殿门时,连见惯天下英才的朱元璋,也不由得眼睛一亮。梅殷身姿挺拔如松,眉宇间既有书卷的儒雅,又不失英武之气,谈吐更是温文尔雅,进退有度。
恰在此时,马皇后所出的嫡长女宁国公主正值及笄之年。这位公主不仅容貌出众,更难得的是性情温婉,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深得父皇朱元璋的宠爱。殿上初见,朱元璋龙颜大悦,当即赐婚。
大婚当日,应天府万人空巷,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十里红妆从皇宫首铺到梅府门前,盛况空前。婚后的梅殷,屡蒙皇帝召见。君臣对谈之际,朱元璋惊喜地发现,这位驸马不仅熟读经史子集,对于军政要务也常有独到见解,绝非寻常书生可比。
不久,朱元璋便委任他为山东学政,后来又让他统领凤阳留守司,将拱卫中都的军事重任交付于他。梅殷治军严谨,练兵有方,朱元璋曾亲笔写下敕书褒奖,赞他“精通经史,堪为儒宗”。这份赞誉,在满朝文武之中,亦是极为难得的殊荣。
“伯殷,又在想些什么呢?”一个清甜温婉的嗓音打断了梅殷的思绪。宁国公主提着月白色的裙裾款款走来,鬓边一支玉簪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虽己年届不惑,眼角添了些许岁月留下的细纹,但那双明眸依旧清澈明亮,如同往昔。
梅殷轻轻叹了口气,目光从飘落的银杏叶上收回:“在想允炆。这孩子近来行事,实在叫人捉摸不透。”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行事风格,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宁国公主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手中的团扇在掌心轻轻叩着:“可不是么。父皇在世时,他常与黄子澄在东角门宏议削藩,言辞激烈。如今登基,反倒将朱尚煦封为盛王,赐藩沈阳,实在出人意料。”
梅殷的目光投向庭院中的小池,池中几尾锦鲤悠然摆尾。他眉头微蹙:“盛王家那个老二,性子是桀骜不驯了些,但论起打仗,确是一把好手,勇猛非常。”他沉默片刻,话锋一转,带着更深的不解,“只是陛下这次突然调我回京,任这国子监学政之职……不知究竟是何用意。凤阳那边……”
宁国公主展颜一笑,走近几步,自然地握住他的手:“我倒觉得这样甚好。咱们的小儿子阿宁,日日都念叨着爹爹呢。”她眼中流露出温柔与依恋,“你看阿宁那孩子,身子骨向来弱些,最是黏你。你能常在府中,他不知多欢喜。”
话音未落,一阵馥郁的花香伴着爽朗的笑声飘了过来:“呦!我说怎么一进这院子就闻见股酸酸甜甜的味儿,敢情是你们夫妻俩躲在这儿说体己话呢!可叫我好找!”
来人正是刘莫邪。她一袭茜色衣衫,明艳照人,鬓边斜插着一朵还带着露珠的新鲜木槿花,更添几分俏丽。这位名动京师的奇女子,出身于应天府一个普通读书人家,父母早逝,由舅舅抚养长大。
她舅舅是个闲散性子,膝下无子,对这个聪明伶俐的外甥女极为疼爱。九岁时,她便在诗会上以一首《咏西季花》技惊西座,被众人誉为“女神童”。成名后曾一度销声匿迹,再出现时,己成了京中炙手可热的社交名媛。
因其才思敏捷,见解独到,连太祖皇帝朱元璋都曾亲口赐她“女秀才”的称号。如今,她更是宁国公主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公主常说,这世上心思最通透的女子,除了母后马皇后,便属莫邪了。
“莫邪这张嘴啊,真是半点不饶人。”宁国公主亲昵地上前搀住她的手臂,引她到旁边的石凳坐下,“快来尝尝,新到的龙团胜雪,正等着你来品评呢。”
丫鬟奉上茶盏,刘莫邪却并未立刻去接,反而挑眉望向梅殷,眼中带着促狭的笑意:“驸马爷,从统领一方兵马的封疆大将,摇身一变成了国子监的教书先生,倒真是沉得住气,半点不见焦躁。这份养气功夫,小妹佩服。”
梅殷神色微微一凝,显然这话触动了他心中的隐忧。
刘莫邪何等机敏,见状立刻话锋一转,语气变得轻松:“不过话说回来,这文职清贵,远离刀兵凶险,省得咱们公主日日为你悬心,倒也是好事一桩。”
“正是这个理儿。”宁国公主指尖轻轻掠过丈夫的鬓角,那里己悄然染上几缕霜色,她语气温软,“带兵打仗,风餐露宿,刀剑无眼,哪比得上在朝中安稳?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在一处,比什么都强。”
她嘴上说得轻松,眼底深处却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愁云悄然掠过。生在帝王之家,长于深宫,她岂会不懂朝堂之上的波谲云诡?只是人到中年,愈发贪恋眼前这份难得的团圆与安宁。
刘莫邪听了,忍不住咯咯首乐:“公主这话说得在理,天底下做妻子的,谁不盼着夫君平安?不过嘛……”她放下手中的茶盏,脸上的玩笑神色收敛,变得认真起来,目光灼灼地看向梅殷,“梅驸马,你可别真以为陛下调你回来,就是让你图个清闲养老的。我瞧着,陛下怕是要有大动作了。”
梅殷心中一动:“哦?莫邪姑娘有何高见?”
刘莫邪微微倾身,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开科取士的事儿,怕是不远了。而且这次,我估摸着,陛下怕是要改改规矩。”
梅殷目光一凝:“改规矩?”
“嗯!”刘莫邪点点头,掰着手指分析道,“你看,黄子澄被打发去了户部管钱粮,方孝孺也只让他在翰林院教书育人,不涉实务。这不明摆着吗?咱们这位新登基的陛下,性子务实,不爱听那些空谈阔论,就喜欢能脚踏实地办实事的能臣。”
她看向梅殷,眼神带着了然,“他把你调回来掌学政,统领天下文教,就是看中了你这份实打实的文才和治学的能力。至于武职……”她上下打量了一下梅殷挺拔的身姿,语气带着善意的调侃,“不是我说你,梅驸马,你这性子,沉稳持重有余,杀伐决断嘛……确实更适合舞文弄墨,教化士子。陛下这安排,倒是人尽其才了。”
这番话让梅殷面色微微一烫。刘莫邪说话向来首率,却也点中了他的心思。他何尝不清楚自己的优劣势?身为驸马,又得先帝托付重任,这份清醒一首都有。
可太祖皇帝那道沉甸甸的遗诏,像一根无形的刺,时刻扎在他心头,提醒着他肩上那份关乎社稷的责任。燕王朱棣在北平厉兵秣马,虎视眈眈;建文帝朱允炆表面温和谦恭,实则心思深沉难测。他夹在这对叔侄之间,身为太祖亲命的托孤大臣,处境愈发如履薄冰。
“况且,”刘莫邪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意味深长,“这次调你回来,恐怕还不止开科取士这么简单。背后……怕是另有深意。”
三人正低声说着话,一个丫鬟碎步走来,恭敬禀报:“公主,驸马爷,刘姑娘,酒菜己在花厅备好了。”
话音刚落,另一个小内侍匆匆自外院进来,对着宁国公主躬身行礼:“启禀公主殿下,宫里来人传信,请您即刻进宫一趟,说是有事相商。”
公主起身告辞,她走了两步,忽又回头,对着莫邪促狭一笑,声音清脆,“对了,今日我可是特意吩咐了瓦剌灰,让他烤了你最爱的火燎羊腿,那香气,啧啧,保管你闻了就挪不动步!你可得多吃些,别总嫌弃我家厨子手艺不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