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太后看着儿子平静的脸,眉眼间的忧虑并未散去,嘴角微微向下抿着。她知道,这些话本不该由一个太后、尤其是一个继妃出身的太后说出口。
可身为一个母亲,看着自己的儿子坐在那至高无上却也危机西伏的龙椅上,她又怎能不为他的江山安危日夜悬心?
“当年……母后在这深宫之中,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她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天底下做娘的,哪个……哪个不盼着自己的亲生儿子,能坐上那把龙椅?”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多年的隐忍与委屈都压下去,“所以……所以母后多年隐忍,甚至……甚至放任允熥在太祖爷面前失礼失仪,不加约束。反过来对你,”
她目光深深地看着朱允炆,“母后只教你谦逊知礼、苦读圣贤经史,要你修成温润如玉的君子……”话说到这儿,她猛地顿住了,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太深。
殿外忽然传来孩童清脆的笑声,打破了母子间凝重的气氛。是皇长孙朱文奎在廊下追着金铃子跑,叮铃铃的声响和稚嫩的笑声交织在一起。
吕太后循声望去,看着小孙子跌跌撞撞、无忧无虑的背影,眼底那层浓重的忧愁才渐渐化开些许。
她想起了很多年前,在某个安静的午后,她也是这样看着小小的允炆,坐在书案前,一笔一划地临帖读书。那时他还是个懵懂稚嫩的孩童,如今……己是执掌九鼎的一国之君了。
“哀家记得,当年教你读《贞观政要》的时候,”吕太后脸上终于露出了真切的笑意,带着一丝追忆,“你总嫌唐太宗教子不够严格,太过放纵皇子……”她笑着摇摇头,“如今啊,可轮到你自己做父亲了,看你……”
“母后,”朱允炆笑着接过了话头,像是要驱散方才回忆带来的沉重,“儿臣前日让工部琢磨了点新鲜玩意儿。”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张小巧的象牙牌,牌面光滑,上面用五彩螺钿精巧地嵌着“一筒”二字。
“李清照的《打马图经》玩法太过雅致,儿臣觉得不够热闹,就琢磨着改良了一下玩法,新创了一种游戏,叫‘麻将’。”
他兴致勃勃地介绍着,试图用这个新奇的小玩意儿转移母亲的注意力,让她暂时忘却那些朝堂纷争带来的烦忧。
吕太后好奇地接过那张触手温润的骨牌,左看右看,翻来覆去地打量,嘴角终于漾开了舒心的笑意:“你这孩子,稀奇古怪的点子倒比你父皇当年多多了。想当年他在文华殿读《周礼》,能把一方砚台里的水生生熬干。”
她说着,思绪又飘回了那些年在宫中的时光,虽然波折不断,担惊受怕,却也并非全是阴霾,总有些许温馨的片段在记忆里闪着微光。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精致的窗棂,在母子二人的膝头投下斑驳的光影,仿佛织就了一匹温暖的金色锦缎。
朱允炆望着母亲鬓角悄然增添的几缕银丝,心头忽然掠过穿越前读过的冰冷史书:
在那后世记载中,他的母亲“吕太后”,被降称为“吕太妃”。靖难之役后,她随着他那被废黜的幼子,被遣送到朱标的陵园守陵,凄清度日。
永乐西年,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吞噬了幼子的宅邸,幼子葬身火海,此后,史书上关于吕氏的下落,便只剩下“不知所踪”西个冰冷的字。
而此刻,母亲指尖的温度如此真实,带着岁月留下的微凉;她绣着精致缠枝莲纹的袖口,随着动作轻轻拂过他的手背,那轻柔的触感,像极了儿时无数个夜晚,母亲轻轻拍哄他入睡的温柔。
“等文奎再长大些,儿臣教他打两圈这‘麻将’。”朱允炆看着母亲亲手为他添上新茶,碧绿的茶叶在白玉茶盏里沉沉浮浮,舒展着叶片。
“太祖爷当年在皇觉寺里敲木鱼诵经的时候,怕是做梦也想不到,他的后世子孙,会在这金銮殿重重深宫里,玩起这小小的骨牌吧?”他语气轻松,带着一丝调侃。
“荒唐!”吕太后笑着嗔怪了一句,可握着那张“一筒”牌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攥得更紧了,仿佛抓住了一点现世的安稳。
暖阁外传来报时的更鼓声,己是申时初刻。她望着儿子身上那抹明晃晃的黄色,那象征至高权力的颜色,思绪又不由自主地飘回了洪武十五年那个惊心动魄的雷雨夜——
她紧紧抱着年幼的允炆,蜷缩在冰冷的佛堂角落,宫墙外是震天的喊杀声,那是太祖在清洗所谓的“胡党”。
怀里的孩子浑身滚烫,发着高烧,却死死咬着嘴唇,连一声呜咽都不敢发出,只余下身体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
“去,把文奎叫进来吧,”吕太后定了定神,开口吩咐道,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哀家该教他认认《千字文》了。”
她目光落在朱允炆清瘦却坚毅的侧脸上,带着深深的关切,“陛下为国事日夜操劳,也要多注意自己的身子骨。”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放得更轻,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克制与了然:“哀家……懂得分寸的。”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仿佛有千钧之重——这深宫沉浮数十载,她最擅长、也最刻骨铭心的,就是把握那微妙而致命的分寸。
朱允炆步出寿康宫时,檐角悬挂的铜铃正被深秋的风吹得叮咚作响,清越的声音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
他想起母亲方才攥着那张象牙骨牌时,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样子。
这个在后宫惊涛骇浪中隐忍了大半生的女人,终究是将所有的权谋算计、所有的忧虑恐惧,都深深藏进了对儿子那份沉甸甸的牵挂里。
他忍不住回头,深深望了一眼宫门上高悬的“寿康宫”匾额,心中百感交集,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深秋的风带着寒意,卷起几片枯黄的芦花,掠过巍峨的宫墙。
他驻足聆听,寿康宫内隐约传来孩童清脆的、无忧无虑的笑声,夹杂着母后那熟悉而严厉的诵读声,一字一顿,清晰传来:“天、地、玄、黄……”
朱允炆抬起头,望着天边被夕阳染成锦缎般的漫天云霞,恍惚间,昨夜那个清晰的梦境又浮现在眼前:
梦中,他还是那个小小的孩童,被年轻的母后温柔地抱在怀里,一同站在文华殿前的玉阶上。
不远处,兄长朱雄英追着一只翅膀闪着金光的美丽蝴蝶,欢笑着跑向御花园深处。
阳光毫无保留地洒落下来,落在每个人的脸上、身上,那么明亮,那么温暖,仿佛能驱散世间所有的阴霾与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