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康宫暖阁里,鎏金螭首香炉静静吐着沉水香的青烟。吕太后穿着庄重的翟衣,端坐在宽大的黄花梨拔步床上,霞帔上缀着的珍珠随着她细微的呼吸轻轻晃动。
她抬起手,指尖慢慢抚过凤冠上那只点翠凤凰,当触碰到宝石镶嵌的凤尾时,动作停住了——那抹特殊的青蓝色,总让她恍惚间回到洪武十五年那个大雨滂沱、电闪雷鸣的夜晚。
窗外秋风掠过,檐角的铜铃叮叮当当响了一阵。吕太后收回飘远的思绪,目光落在案头那盆白瓷瓶养的素心兰上。这是儿子允炆登基后,特意派人从江南移栽过来的,说是能安神静气。可这深宫重重院墙里积压的心事,又哪里是几株花草能轻易抚平的?
当年朱雄英突发急症夭折的场景,仿佛就在昨天。那时她才二十出头,眼睁睁看着马皇后抱着嫡长孙小小的尸身,哭得撕心裂肺,自己却只能缩在角落里,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太祖震怒之下,朝堂上掀起腥风血雨,人头滚滚。那段日子,她夜夜被噩梦惊醒,紧紧搂着怀里年幼的允炆瑟瑟发抖,生怕一个眼神,旁人就误解她是在暗自庆幸。
“太后,陛下驾到!”小黄门尖细的通禀声划破了殿内的寂静。吕太后心头一跳,迅速将手中的绣帕掩在唇边,方才还紧蹙的眉头瞬间舒展开来,眼角眉梢也堆起了恰到好处的笑意。她下意识地理了理衣襟,又抬手轻轻扶了扶发髻间的珠钗。
朱允炆扶着鎏金屏风跨进暖阁,明黄色的龙袍下摆扫过青砖地上繁复的缠枝花纹。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母后今日气色瞧着甚好。”说着,他上前一步,虚虚扶住母亲的手肘。
他袖中熏染的龙涎香,混着殿里原有的沉水香,竟生出一种甜腻的感觉。他注意到母亲今日特意梳了双螺髻,发间插着的金凤步摇,在透窗而入的阳光里一闪一闪,很是耀眼。
“哼,”吕太后指尖在身旁的黄花梨小几上轻轻叩了两下,声音里带着三分埋怨,却有七分是藏不住的思念,“半个月都不踏进寿康宫的人,倒还知道说起气色来了?哀家这把老骨头,还能经得起几回风寒折腾?”她嘴上这样说着,目光却像粘在了儿子身上,一眨不眨地追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生怕错过了什么。
朱允炆赔着笑,在矮凳上坐下。自从登基为帝,像这样能安静地与母后独处的时光,实在是少之又少。
记忆里的母后,总是如同一只受惊的鸟儿,不是紧紧拉着他的手,压低声音叮嘱“莫要靠近雄英”,就是在深更半夜将他搂在怀里,身体抖得厉害,冷汗浸透的衣裳贴着他的皮肤,冰凉刺骨。
如今回想起来,那些年,母亲在这深宫之中,过得是何等如履薄冰的日子。
“记得母后最爱江南的蜜饯果子,”朱允炆语气轻快了些,示意身后的宫人将捧着的朱漆食盒呈上,“儿臣特意吩咐御膳房,新制了些玫瑰糖霜的。”
他亲手掀开盒盖,金箔衬底上,一片片裹着晶莹糖霜的玫瑰花瓣,折射出细碎的光芒。他仔细挑了一片形状最完整的,递到母亲面前。
吕太后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捏起那枚雕工精细的蜜饯。糖霜簌簌落下,沾在她月白色的裙裾上,像撒了一层薄雪。
她看着蜜饯,忽然抬眼,珠钗上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晃出一道弧光,有些晃眼:“陛下……可还记得洪武十六年八月,那个中秋?”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愣住了——这些沉甸甸的往事,本不该再提。可看着儿子关切的眼神,那些在心底埋藏了多年的话语,竟像有了自己的意志,不受控制地溜了出来。
朱允炆垂眸,他怎么可能忘记那个中秋?那正是他命运轨迹彻底改变的开始。
“太祖爷召集群臣商议大事的时候,”吕太后的声音轻飘飘的,像一声悠长的叹息,“哀家……那时正一个人,在寝殿里着娘亲留给我的那块玉佩,想念着故去多年的父亲。”
她无意识地用指尖着蜜饯上凸起的花纹,仿佛在触摸那段早己尘封、不堪回首的岁月。“后来才知道,原来那日,是要册封哀家……为皇太子侧妃。”她的声音更低了些。
窗外的风声似乎更紧了,吹过空旷的庭院,在金砖地上卷起微不可闻的回响。朱允炆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沉稳的心跳。
作为洞悉历史走向的穿越者,他当然知道那段被史书寥寥几笔带过的记载:太子妃常氏病逝后,东宫之位悬而未决。
朱元璋看着年仅五岁的嫡次孙允熥,再想想胡惟庸案中被抄家灭族、血流成河的权贵,想想蓝玉案中那些尚未干涸的血迹和寒光闪闪的刀柄,又怎么可能让外戚势力盘根错节的皇嫡孙来继承这大明江山?
“允熥这孩子……”吕太后忽然伸出手,紧紧按住了儿子的手背,冰凉的翡翠护甲硌得朱允炆皮肤生疼。“陛下不该……不该放他去封地的。”
这话刚出口,她便猛地惊觉失言。二十载宫廷生活磨砺出的谨小慎微,在亲生骨肉面前,总是如此不堪一击。她急忙松开手,像被烫到一般,可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补充道,带着深深的忧虑:
“当年太祖爷在南京城里杀得人头滚滚,蓝玉那些旧部……散的散,死的死,可未必都死绝了。难道陛下……就不怕养虎为患吗?”她的眼神里充满了作为母亲的本能担忧。
“母后宽心,”朱允炆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安抚的笑意,“儿臣心中自有分寸。”
他的外公吕本,曾是元朝的旧吏,明朝初立时投效了朱元璋,凭借自身的才干,从中书省一个小小的掾史做起,一步步升迁至掌管礼乐的太常卿。
作为元朝降臣之女,母后在太子妃常氏面前,一首谨守本分,小心翼翼。
首到太祖朱元璋效法汉高祖刘邦的旧例,为了彻底杜绝外戚干政的可能,涤除诸外戚之患,才将母家势力单薄、绝无外戚专权之虞的吕氏扶正为继妃。
自那以后,母后在宫中的处境,才算渐渐有了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