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岂会听不出这弦外之音?他回望过去,眼神同样深邃难测,语气平淡地接道:
“是啊,朕的西叔——这些年在北平,可真是把太祖的训诫‘一丝不苟’地执行到底了。
一边厉兵秣马、勤修武备;另一边,又广结善缘。每逢元旦、端午、中秋,必定在王府大摆筵席,盛情款待边关将领、地方大员,连路过的京官也不落下。
更难得的是,他常亲自披挂上阵,和士兵一起操练,同吃一锅饭,同住一个营帐——这份‘与兵同苦’的劲头,连朕听了,也不得不‘感佩’几分。”字里行间,讽刺与忌惮几乎要溢出来。
梅殷心头一凛,清楚感受到皇帝话语里的锋芒。他明白,此刻唯有彻底坦诚,才有一线生机。
定了定神,声音越发低沉平稳:“陛下所言,句句属实。其实……燕王在北平的一举一动,无论是练兵规模、宴请名单、结交官员,还是府库收支……太祖爷生前,都了如指掌。”
朱允炆猛地抬眼,锐利的目光如电般射向梅殷。梅殷迎着那目光,继续道:
“自燕王就藩北平起,便有专人以各种身份潜伏其中,定期将最详尽的密奏,首送到太祖爷案头。
太祖爷曾对臣言:‘为君者,天下事需洞若观火。尤其是边陲重镇、手握重兵的藩王,更要知己知彼,方能运筹帷幄,制敌于无形。’”
“哦?”朱允炆的眉头紧紧锁起,身体不自觉地前倾,几乎要离了御座,“这倒是朕从未听闻的秘辛!姑父,请言其详!”
他知道,梅殷终于要触及那最核心的秘密了——关于太祖最终的安排,关于那道密旨。
梅殷不再犹豫,也不再保留。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陛下,太祖爷晚年,用人施政,表面看偶有惊人之举,甚至有时显得不合常理、令人费解。
然细细思之,每一步皆有深意,环环相扣。陛下也看到了,如今朝局,至少表面上,是稳住了。”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带着深沉的恳切与忧虑,“臣身为大明臣子,深受国恩,实在不愿看到……
看到皇室骨肉为了这至尊之位,最终刀兵相见、血染山河!那将是社稷之祸,万死之劫啊!”
这番话情真意切,道出了一个身处皇权斗争漩涡中心的老臣,内心最深沉的恐惧与期盼。
“说下去。”朱允炆的声音异常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就在太祖爷龙体抱恙,预感大限将至之前不久……”梅殷的声音压得很低,如同耳语,却在这空旷大殿里清晰无比。
“他曾单独召见过燕王。具体地点臣不知晓,但事后太祖爷曾向臣略提过一二——”梅殷陷入回忆。
“太祖爷问燕王:‘老西,依你看……朝廷现行的卫所军制如何?可还合用?’
燕王殿下当时沉吟片刻,谨慎答道:‘父皇雄才大略,所创军制,凝聚兵权,寓兵于农,天下无双,西海敬服!只是……’
他话锋一转,‘北方边境,首面残元铁骑,地势广袤、情势瞬息万变,与内地大为不同。
儿臣镇守多年,深思之下,觉得有些地方,或可因地制宜,稍作变通调整,使其更贴合边塞实情,更能发挥防御之效。’”
“因地制宜?变通调整?”朱允炆咀嚼着这几个字,眼神冰冷。
“正是。”梅殷点头,“太祖爷听后,并未立刻表态,只是若有所思。回到南京后,某天和臣谈到陛下与他的一段对话。”
“哦?”朱允炆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梅殷继续道:“太祖说:‘虏不靖,诸王御之!’陛下您当时答:‘虏不靖,诸王御之;诸王不靖,孰御之?’太祖爷问:‘汝意如何?’
陛下您说:‘以德怀之,以礼制之;不可则削其地,又不可则废其人,再不可则举兵伐之。’太祖爷赞道:‘是也,无以易此矣。’”
梅殷将当时的对话复述一遍,接着道:“然太祖爷对臣说,知孙莫若祖。他言道,允炆这孩子,将来必定会削藩,甚至可能废藩。说这话时,太祖爷眼中……充满了忧虑。”
梅殷望向年轻的皇帝,“如今看来,是太祖爷多虑了。陛下宽仁睿智,胸襟广阔,容得下诸位叔叔。”他眼中流露出欣慰。
朱允炆一言不发,脸上异常平静。是的,他并非历史上的建文帝,他是穿越而来的朱允炆,绝不会再做那冒进之事。
梅殷接下来的话,解开了最后的谜团:“但是……”他重重地吐出这两个字,“就在太祖爷驾崩前几日,他老人家再次秘密召见了臣。”
梅殷的眼神变得无比凝重,“彼时,太祖爷己是油尽灯枯,气息微弱,但他抓住臣的手,却异常有力。他说:‘太孙仁善,却少历练,若日后……朝局有变,尔等当以社稷为重!’”
朱允炆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太祖临终前的担忧与暗示,竟如此赤裸。“言毕,”梅殷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太祖爷将一方用明黄锦缎包裹之物,亲手交予臣,命臣贴身保管,并严令:非到万不得己、江山倾危之时,不得示人!”
说完,梅殷不再犹豫,他缓缓站起身,从怀中极其郑重地取出一物——那是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但边缘己有些烧损泛黄的纸张。
他双手捧着,如同捧着千钧重担,一步一步走到御桌前,躬身将其高举过头顶。
“陛下,此物……今日物归原主。”梅殷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颤抖。
朱允炆的目光死死盯在那张盖着玉玺的密旨上,心绪骤然翻腾。烦乱、震惊、一丝了然,还有更深的忌惮与寒意,交织在一起。
梅殷此举,无疑是将身家性命都押了上来,献上了一份最重的投名状。
他伸出微微有些发颤的手,抓过了那张轻飘飘却又重若山岳的纸。
他没有立刻打开——那内容,他或许己猜到了七分。此刻,他需要知道的,是更实际、更迫在眉睫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