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轻纱，温柔地覆盖着长沙城。青灰色的城墙在朦胧中若隐若现，带着几分静谧。
夏原吉独自立在城楼之上，目光越过薄雾，投向远处湘江上星星点点的渔船。他的思绪，仿佛也随着那悠悠江水，流向更远的地方。
两年前初抵此地，长沙不过是一座寻常城阙。自他坐镇府衙，夙兴夜寐，殚精竭虑，这片土地己悄然蜕变，成为大明王朝不可或缺的粮仓与供应重镇。
田间地头，桑麻棉絮等经济作物蓬勃生长，尤其是那湖菜产业，在他的悉心引导与鼓励下，更是遍地开花，生机盎然。
城内的格局亦焕然一新。原本稀疏的十几条街道，如今己拓展至二十余条，纵横交错，井然有序。
更专门辟出了手工区域，从早到晚，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与织机“哐当哐当”的梭织声交织不绝，奏响着市井的繁华乐章。
夏原吉深谙“财通则政兴”之理，不惜耗费巨资疏浚淤塞河道，便利舟楫往来。商运因此大兴，湘江之上桅帆林立，来自西面八方的商船络绎不绝，满载着货物与希望。
城西的岳麓书院，在他的支持下，大力倡导通晓时务物理，注重培养解决实际问题的经世实学。
两年间，府学县学广开渠道，招录勤奋向学的士子上千名。长沙城内，青灯黄卷，儒雅之风日盛，琅琅书声飘荡在街头巷尾，成了这座城池独特的韵律。
“大人，早膳备好了，您趁热用些吧。”侍从轻步上前，低声提醒道。
夏原吉微微颔首，正欲转身下楼，忽见一名侍卫步履匆匆奔上城楼，单膝跪地：“禀报大人，湘王殿下有请，请您过府一叙。”
夏原吉闻言，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
这位年轻的藩王朱松，谦逊好学，常是不请自来，到府衙向他讨教学问或请教地方政事，那份恭敬与求知的渴望，有时甚至显得过于热切。
他是明太祖朱元璋的第二十五子，虽生于帝王家，却毫无骄矜之气，生性聪颖，博览群书。与黔阳国公冯国用的孙女结为伉俪，夫妻情深意笃。
儿子朱冲烱刚满周岁，粉雕玉琢，活泼可爱，连向来沉稳持重的夏原吉见了，也时常忍不住逗弄一番。
两年前，当今皇帝体恤这位小皇叔自幼体弱，不忍其远赴北方贫瘠封地，特旨允他统领相对富庶的长沙城。
湘王府邸并不远，不到半盏茶的工夫便到了。然而，夏原吉甫一踏入前厅，便敏锐地察觉到气氛迥异于往常。
朱松端坐主位，全然没有了往日谈学论政时的神采飞扬与兴致勃勃。他神情恍惚，眉宇间凝结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忧伤，眼神飘忽不定，仿佛心神己不知飘向何方。
夏原吉心头微动，但面上不动声色，依礼上前拱手：“臣夏原吉，见过殿下。”言罢，便在一旁客位静静落座，目光平和地注视着朱松，耐心等待。
厅内一时陷入沉寂，唯有角落的更漏发出单调而清晰的“滴答”声，一下下敲在人心上。
过了良久，朱松才像是终于凝聚起力气，深吸一口气，勉强敛去脸上的悲戚之色。
他伸手从身旁的案几上，拿起一份明黄色的卷轴，声音低沉得有些喑哑：“长沙巡抚夏原吉，接旨吧。”
夏原吉立刻起身，恭敬地双手接过那份沉甸甸的谕旨，缓缓展开。目光扫过，上面只有寥寥数字：“长沙巡抚夏原吉速回应天。”
旨意简短至极，未言明任何缘由，如同凭空投下的一块冰冷巨石，骤然落入心湖，激起层层涟漪，令人摸不着头脑，更添几许莫名的不安。
夏原吉神色骤然一滞，捏着谕旨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他抬起头，目光与朱松相遇。
刹那间，两人都从对方眼中读到了复杂难辨的情绪——不解、忧虑、深藏的感伤，或许还有一丝对莫测前途的忐忑。
“夏大人……”朱松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再也抑制不住，年轻的面庞上，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滚滚而落，“此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我……我实在是舍不得您走啊！”
他今年才二十一岁，夏原吉也不过三十出头。平日里，总是夏原吉以沉稳老成开导这位年轻的王爷。
此刻，面对朱松毫不掩饰的真挚情谊与浓烈的离愁别绪，夏原吉的心弦也被深深触动，素来平静的眼眶微微发热，泛起。他何尝不愿感念皇恩浩荡？
但天威难测，此次仓促召回应天，是福是祸，尚未可知。他强压下心头的波澜，温言劝慰道：
“殿下切莫如此伤怀。世事本无常，聚散皆是寻常。臣等为官一方，为国为民，但求问心无愧便足矣。”话语虽竭力维持平静，却也浸透了离别的沉重。
朱松抬起袖子用力擦了擦眼泪，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快步走入内室，片刻后捧出一个精致的紫檀木匣出来。
“大人，”他将木匣郑重递到夏原吉手中，“这里是我珍藏的一些古籍孤本，您带着路上解闷。”接着，他又命侍从取来一个包裹严实的锦袋，“这是今年新采的上好君山银针，您也带着路上喝。”
夏原吉双手接过木匣与茶叶，深深一揖，声音带着感激：“殿下厚意，臣……铭感五内。”
离开湘王府时，天色己近正午。夏原吉站在府邸门外，忍不住回望这座他倾注了两年心血的城市。
街道上人来人往，市井的喧嚣依旧热闹非凡，只是不知下次再见，会是何年何月。
回到府衙，夏原吉片刻不敢耽搁，立即着手安排各项交接事宜。
他召来参房主事及一众属官，将未竟的政务、待办的工程、书院的课业、商路的维护等，事无巨细，一一详尽交代。
书房里的灯一首亮到三更天，他仍在伏案批阅着最后一批紧要公文。
“大人，夜己深了，您该歇息了。”老仆轻轻叩门，声音里满是心疼。
夏原吉揉了揉因长时间专注而酸涩发胀的眼睛，头也未抬：“再等等，待处理完这些便歇。”语气虽缓，却不容置疑。
老仆在门外无声地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退下。他深知自家大人的脾性，一旦决定要做的事，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