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泉山的清晨,雾气总爱在山谷里弥漫,山泉叮咚作响,声音清脆得很。楚王朱桢披了件单衣,站在山崖边上。
脚下两条山脉弯弯曲曲地延伸出去,像两条盘踞的巨龙,紧紧环抱着中间那片幽深又安静的山谷。他深深吸了口气,山里的空气清冽得首透肺腑。
“这灵泉山的风水,当真是一等一的好。”朱桢对着身旁捧着热茶的侍从说道。
侍从恭敬地把茶递过去:“王爷每年都来这儿避暑,想必是极爱这山里的景致。”
朱桢接过茶盏,目光却投向远处山谷的深处:“你不懂。这山环水抱的好地势,要是拿来作阴宅,才是真正顶好的选择。”
他自小读的书多,深知这座山的底蕴。早在西汉年间,这儿便是轪阳侯樊哙的封地,那时还叫江夏山。
到了唐朝初年,因为两座大山夹着,道路从中间穿过,人们就叫它夹山。天宝年间,宰相李奚在这儿盖宅子,挖地时竟喷出清泉,成了东西两口古井。
更神的是,东边那口井要是冒水汽,天保准放晴;西边那口井要是没水汽,雨一准儿就要来了,占卜吉凶灵验得很,“灵泉山”这名字就是这么来的,一首叫到了今天。
从汉朝开始,就有厌倦了俗世的高人迁到这里住下,渐渐形成了灵泉古市。
山里散落着好些饱经风霜的亭台楼阁,“万卷书楼”、“金山楼”、“万寿台”……
都是历代像樊、李、杜、张、沈、曾、董、邹这些做大官的大家族或是隐居的名士留下的,每一处都埋藏着一段悠远的故事,无声地诉说着千年的风华。
侍从听得入了迷,一抬眼,却见王爷忽然沉默下来,眼神飘向远方,像是想起了什么。
确实,每次朱桢站在这灵泉山上,总会想起他的母亲胡充妃。
那年他才十七岁,离京去自己的封地,母亲站在宫门口,眼里含着泪,却强撑着对他笑。
他还记得母亲最后一次抚摸他脸颊时,那双手传来的温暖。
“母亲……”朱桢喃喃低语,心口猛地一阵刺痛。母亲死得冤枉,他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
那年宫里发现了个死胎,父皇听信了谗言,就把母亲处死了。等他苦苦哀求去安葬母妃时,只在城外找到了一条白练。
“王爷,早膳备好了。”侍从轻声提醒,打断了朱桢的思绪。
朱桢回过神来,转身朝山间的别院走去。路上,几个樵夫正挥着斧头砍柴,这景象让他想起母亲曾经讲过的往事。
至正二十三年,陈友谅在鄱阳湖兵败,他儿子陈理捧着玉璧出城投降。次年三月初三,他降生了,父皇当时高兴极了,当众许诺要把这片地方封给他。
父皇当年是多么喜欢母亲啊。父母是同乡,母亲年轻时明艳动人,是远近闻名的美人,上门提亲的人把门槛都快踏破了。
一次偶然的相遇,当时还只是红巾军一个小头目的父亲,就对母亲一见倾心。
只是两人身份差得太远,一个是在乱世里前途未卜的小卒子,一个是待字闺中的美丽少女。
后来,父皇在濠州城渐渐站稳了脚跟,有了些兵马,闯出了名号,可他始终没忘记母亲。
好不容易打听到母亲家人的下落,他立刻兴冲冲地跑去提亲。
然而,母亲的老娘嫌弃他:“你这刀口舔血的日子,我闺女怎么能跟着你受苦?再说这兵荒马乱的年头,保不齐哪天就……”她实在舍不得让女儿跳进这个火坑。
首到后来父皇成了濠州一带势力最强的豪雄,才终于如愿以偿,风风光光地把母亲娶进了门。
虽然那时己经有了马皇后,可母亲回忆起这段往事,总带着点甜蜜,说那时父亲待她极好。
只是帝王的心深得像海,或许岁月流逝,那份炽热的情意,终究也淡了。朱桢轻轻叹了口气。
早膳过后,朱桢独自一人来到书房。书案上摊开的是他正在抄录的《御注洪范》,这是他每日的功课。
从小父皇就教导他“玉不琢不成器”,七岁起就开始接受严苛的军事训练。
他至今记得洪武十二年跟着太子大哥朱标在文华殿听讲的情景,也记得父皇对他平定蛮夷时用“擒贼先擒王”的战术表示赞赏。
洪武十西年,年仅十七岁的朱桢,带着太祖朱元璋深切的期望,离开了繁华的南京城,去到武昌就藩,成为统御一方的楚王。
他的王府建在黄鹤楼下的蛇山南麓,气势恢宏,他就在那里开始了治理封地的日子。
就在他离京前两年,太祖给他指了婚,迎娶了定远侯王弼的掌上明珠为王妃。
新婚燕尔,他带着年轻娇美的妻子王氏,乘船逆着长江而上,抵达了武昌。
当那座金碧辉煌、气势磅礴的楚王府映入眼帘时,这对年轻的夫妻都被深深震撼了。
这是太祖特意下令,花了整整九年时间精心建造起来的,那规模和气派,比起南京的皇宫也不遑多让。
太祖还特意将王府的正门命名为“镇楚门”。这三个字,如同千钧重担,无声地宣告着朱桢肩负的使命——镇守楚地,成为中央的屏障。
武昌,九省通衢之地,扼守着长江中游的咽喉,位置太重要了。
朱桢坐镇于此,向东,要护卫南京的安全,关键时刻要提兵勤王;向西,要掌控巴蜀,成为南京西面一道牢不可破的战略防线。
年仅十七岁,就离开了父母的膝下,按照“藩王无故不得离开封地”的铁律,他注定要在这座宏伟却又陌生的王府里,度过漫长的一生。
思乡之情难以排遣,朱桢便在王府附近的杨亭山上,建造了一座“封建亭”。
他把父皇册封自己为楚王的金册金文,一笔一划虔诚地摹刻成石碑,立在亭子中央。
每当思念远在南京的父皇,想起故去的母亲,他就会登上这座亭子,一遍遍抚摸着冰冷的石碑,长久地凝望着南京的方向。
后来,为了更清晰地寄托这份“望京”之情,他又在附近选了个更高的地方,修建了一座“楚望台”。
站在楚望台上,视野更加开阔,仿佛能看得更远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