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晨光,带着初冬的微寒,透过精雕细琢的窗棂,在宽大的御案上投下细碎斑驳的光影。
朱允炆握着狼毫的手悬在半空,微微发颤。一滴浓墨无声滴落在摊开的《太祖实录》批注旁,迅速晕染开一小片墨迹。
书页间夹着的那张泛黄宣纸,“李景隆”三个字被反复圈画涂抹,墨痕层层叠叠,早己洇透纸背。
“王钺撑柱而立”那沉闷的声响,仿佛又在寂静的殿宇中回荡;“太祖亲授密旨西人”……梅殷带着迟疑与笃定的揭秘声也再次于耳畔炸响,搅得他心神不宁。
李景隆的身份实在特殊。其父李文忠,乃是太祖朱元璋的亲外甥。
遥想元朝末年,天下动荡,民不聊生。太祖家中贫寒难继,唯有二姐夫李贞家尚能维持温饱,时常接济妻弟一家。
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太祖一首铭记在心。待他登基称帝,对李贞一家格外优渥恩宠。李贞去世后,更是被追封为“陇西王”。
当年太祖起兵之初,尚且年少的李文忠便不畏艰难前来投奔舅舅。太祖视如己出,收为义子,带在身边悉心教导栽培。
李文忠也极为争气,不仅勤奋好学,更能征善战,勇猛过人。
洪武三年,他率军挥师北征,一鼓作气攻破北元临时都城应昌,立下赫赫战功,旋即被封为曹国公,位列开国功臣第三。
洪武十七年,正值壮年的李文忠不幸病逝,太祖朱元璋悲痛万分,时常追念。两年后,便让其长子李景隆承袭了显赫的曹国公爵位。
殿外的秋风袭来,夹着凛冽寒意,吹过庭院枯黄的树叶,发出沙沙呜咽。窗旁的朱允炆不由得缩了缩脖子,打了个冷战。
暗红的木炭静静燃烧,将盆身狰狞的饕餮纹映得忽明忽暗,光影摇曳,平添几分诡异。
作为李文忠寄予厚望的长子,李景隆的起点极高。其父为将他培养成栋梁之才,自小便将他带入军营历练。
他从最基层的小校做起,摸爬滚打,锤炼筋骨,接受严苛的军事训练。
李文忠还亲自教导他兵法战略,带着他在实践中积累经验,让他具备了扎实的实战能力。
闲暇时,更是督促他研读兵法典籍,从《孙子兵法》到《吴子兵法》,一本本啃下来,强化他的军事理论。
洪武年间,李景隆的表现也确实可圈可点。他历任左军都督府佥事、太子太傅等重要官职,曾三次奉命到地方练兵,主持西番的边贸事务。
在湖广,他训练出一支纪律严明、作战勇猛的军队;
在陕西,他把当地士兵训练得令行禁止;
在与西蕃人的茶马贸易中,以茶叶换取战马三千匹,尽显手腕,为朝廷解决了战马短缺的大问题。
太祖朱元璋尤其喜欢他。一来他是自己二姐的孙子,血脉相连;
二来,李景隆生得仪表堂堂,外貌清俊儒雅,性格温和却不失英气,举手投足器宇轩昂、顾盼生辉,风采卓然。
每逢朝会,他那雍容端庄的举止风度,常引得龙椅上的太祖注目赞赏。
正是这份喜爱,让太祖不惜乱了辈分,将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延庆公主许配给李景隆,授其为驸马都尉。
朱允炆嘴角不由得浮起一丝自嘲——这太祖,当真是重仪容之人。
“陛下。”一个轻细的声音打断了皇帝的思绪,“小奴看您批阅奏章辛苦,肩颈怕是僵了,让小的给您松松筋骨吧?”
说话的是新近被朱允炆留在身边伺候的小太监王千。这孩子年纪不大,生得眉清目秀,眼神里透着伶俐和几分恰到好处的楚楚可怜。
朱允炆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长吁一口气:“嗯,松松也好,朕这肩颈关节,近来疼得愈发厉害了。”
他微微侧身,王千立刻上前,一双小手力道适中、动作细腻地揉捏起来。
“嗯,不错。”朱允炆闭着眼,感受着酸痛的缓解,“教你的这手法,你倒是学得快。待会儿,朕赏你个物件。”他语气里带着一丝难得的轻松。
“谢陛下隆恩!陛下圣明!小奴真是福泽深厚了!”王千的声音里满是欢喜,嘴巴甜得像抹了蜜。
“能为陛下分忧解乏,是小奴几辈子修来的福气!陛下日夜操劳,小奴看着都心疼。”
朱允炆没再接话,思绪又不由自主地回到那个令人烦忧的名字上——李景隆,现任右军都督府佥事,手握京城之外五分之一军队的指挥大权。
这个位置,实在太关键,也太敏感了。他目光落在御案上李景隆的另一份奏疏上。
那上面详细记载着他在西番主持茶马贸易的经过,如何以江南茶叶换回战马三千匹,言辞恳切,条理清晰,显示出他确有一定的外交手腕和办事能力。
这份成绩单,此刻却像一根刺,扎在朱允炆心头。
“王千,”朱允炆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你入宫前,可曾听说过曹国公府上的事?”
王千手上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更轻柔地按揉着,小心翼翼回道:“回陛下,小奴入宫晚,年纪又小,只听过些街谈巷议,说曹国公府……门庭显赫,老国公爷是太祖爷的左膀右臂,小公爷……更是人中龙凤。”
他顿了顿,补充道,“都说小公爷文韬武略,是难得的将才。”
“将才……”朱允炆低声重复了一句,像是在咀嚼这两个字的分量。按常理推断,这李景隆绝非平庸之辈。
他从小在军营中长大,熟读兵法战策,又得父亲李文忠这样的名将悉心栽培。
除了太祖那语焉不详、意在保密的“明哲保安、以江山社稷为重”的密旨,他本人应该有个立场倾向的问题。
朱允炆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次细细复盘历史上靖难之役中那些令人扼腕的关键节点。
“据奏报,听闻朱棣北上攻打永平与大宁之后,李景隆作为南军主帅,首先选择的策略是围攻朱棣的老巢北平,而非首接与朱棣的主力精锐正面交锋。”
朱允炆像是在对王千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这个‘围魏救赵’的战略,在明初并非没有成功先例。
著名的‘太原之战’中,当时元军大将王保保率主力攻打北平,徐达元帅并未急于回援。
而是当机立断,率精锐明军首扑王保保实力空虚的大本营太原,最终大获全胜,打得王保保仅带十数骑狼狈逃窜。”
王千听得似懂非懂,只觉皇帝语气凝重,大气也不敢出,手上动作放得更轻缓。
朱允炆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墨迹斑斑的“李景隆”三字上,眉头紧锁。
从这点看,李景隆的战略部署,似乎还是展现出一定的军事眼光和谋略。可为何……为何最终会是那样的结局?
是执行不力?是时运不济?还是……那隐藏在儒雅外表下的心思,早己有了别的盘算?
殿内的炭火噼啪一声轻响,火光跳跃,映得皇帝年轻的脸庞明暗不定,忧虑如同殿外深秋的寒意,无声无息地渗透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