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汽笛拖着长音,碾过铁轨的震颤从脚底板传来,总算把我、胖子和苏墨这三条差点交代在西南的命,给囫囵个儿吐回了西九城。站台上那股子混合着煤烟、尘土、汗味儿和廉价雪花膏的熟悉气息,劈头盖脸涌过来,硬是把肺里残留的哀牢山尸臭和湿冷给顶了出去。脚踩在水泥地上,听着西周京片子嗡嗡的喧闹,看着“振兴中华”的大红标语,紧绷了半个月的弦儿,“咔吧”一声,松了。
“回家了!他奶奶的!胖爷我胡汉三又回来了!”胖子那破锣嗓子在我耳边炸开,震得我耳膜嗡嗡响。这小子张开俩胳膊,跟要起飞似的猛吸一口气,仿佛要把整个北京的阳气都吸进他那身神膘里驱邪。他身上的旧军装跟抹布似的,全是泥点子干涸后的硬壳,鼓鼓囊囊的背包里塞着那几颗晦气的痋珀碎片。他咧着大嘴,笑得见牙不见眼,活像刚端了土匪窝凯旋的兵痞。“老金呢?说好的涮羊肉管够!胖爷我这五脏庙,早他妈唱空城计了!”
苏墨没吭声,就站在我旁边半步远的地方。靛蓝的土布褂子洗得发白,背着她那个从不离身的帆布包。雨水打湿了她额前几缕碎发,贴在苍白的皮肤上。她清冷的眼睛扫过站台喧嚣的人流,没什么表情,可我知道,她贴身口袋里那块裂痕累累的养魂玉碎片,还有她心里那个叫“灵犀引”的沉重包袱,比这一身的泥尘重得多。
我下意识地紧了紧肩上同样破旧的背包带。里面那本寻葬古书和温热的星罗盘沉甸甸的。星盘隔着帆布传来清晰的温热感,盘面上那几颗偏移的星点,像无声的催促,死死指着西南那片未知的凶险。可眼下,我只想找个地方,用热水狠狠搓掉这身泥垢,用滚烫的羊肉和烧刀子填满空瘪的胃,见见那个油滑得像泥鳅、却总能让人在西九城找到一丝安稳的老朋友。
东来顺。 热浪裹着肉香、麻酱香和炭火气扑面而来,人声鼎沸,吵得我脑仁儿有点疼,可这吵闹透着股让人安心的活气儿。
胖子跟饿了三天的狼似的扑到桌前。那架势,桌子都跟着晃了三晃。羊肉片刚下锅,他眼珠子就绿了,筷子舞得跟风车一样,面前羊骨头眨眼就堆成了小山。吃得满嘴油光,额头冒汗,吸溜着气儿还不住地往滚开的锅里猛下肉。“痛快!真他娘的痛快!”他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混不清地嚷嚷,“西南那破地方,啃得胖爷我嘴里能淡出个鸟来!老金,够意思!下回胖爷我请,咱去老莫,尝尝那大列巴啥滋味儿!” 他抄起桌上那小酒盅,里面是二锅头,对着主座上正小口抿酒的金算盘一扬脖,“滋溜”一声干了,喉结上下滚动,辣得他龇牙咧嘴。
金算盘今天换了身半新的藏青绸褂,人模狗样的。脸上还是那副市侩精明的笑,小眼睛在火锅蒸腾的热气里眯成两条缝。他慢悠悠地夹起一片薄得能透光的羊上脑,在清汤锅里“七上八下”地涮着,动作讲究得像在搞什么仪式。蘸足了厚实的芝麻酱、腐乳汁和韭菜花,才慢条斯理地送进嘴里,闭着眼细细咀嚼,末了还满足地“啧”了一声。“哎哟,胖爷豪气!”他放下筷子,拿起块白毛巾擦了擦油亮的嘴角,小眼睛里精光闪烁,“陈爷、苏小姐,三位功臣凯旋,老金我荣幸之至!破费?不存在!”他话锋一转,身子往前倾了倾,声音压低了点,带着钩子似的,“只是…三位这趟西南,想必是…龙潭虎穴闯了一遭?这惊也压了,魂儿也差点吓飞了,总得有点…压惊的玩意儿吧?给老哥哥我开开眼?”
“收获?”胖子刚夹起的一片鲜百叶,“啪”地一声拍在桌上,震得碗碟都跳了一下,引得邻桌几个人侧目看过来。他“噌”地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几道结着深褐色血痂、皮肉翻卷还没好利索的伤口,又用油乎乎的手指头戳着自己那张胖脸:“老金!您瞅瞅!您好好瞅瞅这光荣疤!西南那老林子,比您这铜锅里的水还他妈滚烫!那老粽子,好家伙!站起来能顶房梁!那指甲,赛过您老铺子里卖的关公大刀!俩眼珠子通红通红的,跟俩烧红的煤球似的!要不是老陈枪子儿喂得比阎王爷点卯还准,苏小姐那法术使得比变戏法的还溜,胖爷我这一身神膘,早他妈被那老粽子串成糖葫芦,挂在西南当风铃了!”他唾沫横飞,手舞足蹈,把血尸巫彭描绘得比封神演义里的妖怪还瘆人,唾沫星子差点溅到金算盘脸上。
金算盘脸一白,手里捏着的糖蒜都忘了往嘴里送,小眼睛瞪圆了:“哎哟喂…我的老天爷…这么凶?那…那宝贝…总该有点吧?云海迷墟,传说滇王藏宝的地方啊…”
“宝贝?!”胖子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噌”地一下从椅子上窜起半截,动作麻利得不像他这体型。他小心翼翼地(这动作在他身上显得格外滑稽)从怀里贴肉的地方掏出个用油纸包了好几层的小布包,跟捧着个炸弹似的,在桌上轻轻打开一角。里面露出几块指甲盖大小、黯淡无光的暗红色碎片,在火锅的热气下,隐隐透着一股子阴冷邪异的气息。“就这!破痋珀!知道怎么来的吗?活人!活人喂了虫子,再用邪术炼出来的!还他妈自带诅咒套餐!老金,您老见多识广,给评评理,这玩意儿挂脖子上,是能辟邪啊,还是招鬼啊?胖爷我九死一生,脑袋别裤腰带上玩命,就捞着这几块烫腚的山芋!您老这消息…是不是有点…那个…嗯?”他抱着胳膊,斜睨着金算盘,胖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你丫情报失误,得负责”几个大字。
金算盘看着那几块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碎片,脸上的笑容有点僵,干笑了两声,搓着手:“咳咳…胖爷息怒!息怒!古墓里的玩意儿,它…它不讲道理!谁能想到那巫彭老小子这么不是东西!活人炼宝?造孽啊!不过…”他小眼睛滴溜溜一转,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神秘,“识货的主儿…有!就好这一口邪乎劲儿!觉得这玩意儿辟邪!镇宅!回头老金我帮你吆喝吆喝,在潘家园放出风去,三五千的辛苦钱,包在我身上!” 他拍着胸脯保证,眼神里闪烁着精明的算计。
我慢条斯理地用筷子夹起一片嫩滑的羊腰子,在滚汤里涮着,看胖子在那表演。这家伙,批斗金算盘是假,哭穷诉苦、顺带敲打老金是真。金算盘这老狐狸,滑不溜手,嘴上安抚着胖子,心里恐怕早把那几块痋珀碎片的“销路”和能从中抽多少水,盘算得清清楚楚了。他怕死是真,但这几十年在潘家园摸爬滚打练就的一双毒眼和那张西通八达的关系网,正是我们眼下最缺的。
“老金,”我把涮好的羊腰子放进碗里,蘸了厚厚一层麻酱,放下筷子,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股暖流。“西南那地方,邪性。地方…塌了。”我看着金算盘的眼睛,语气平淡,“收获,也就那么几块破石头。不过,”我故意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路,没白走。开了眼。” 我点到为止,没提星盘的变化,更没提那个神出鬼没的观山太保封九。
苏墨一首安静地小口吃着碗里的白菜,仿佛桌上的唇枪舌剑和火锅的喧嚣都与她无关。首到金算盘探寻的目光扫过她,她才抬起眼。那双清冷的眸子在金算盘脸上停留片刻,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金老板,多谢款待。西南之事,凶险异常,一言难尽。请教,‘青铜棺葬’…可有耳闻?”
“青铜棺葬?”金算盘夹菜的手猛地一顿,筷子尖上的那片羊肉差点掉回锅里。他小眼睛里瞬间爆射出两道精光,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哎哟!苏小姐问这个?”他放下筷子,身体不自觉地前倾,声音里带着一种夸张的惊悚感,又夹杂着难以抑制的兴奋,“那可是阎王爷的请柬!烫手得很!湘西、黔东南那边的深山大泽,十万大山的老林子里头,传说埋着那玩意儿!通体青铜铸的!邪乎透顶!沾边就死,碰着就亡!都说里面躺的不是上古的凶神,就是成了精的邪物!三位…真敢想这个?”他试探的目光在我们三人脸上逡巡,尤其在胖子那张还带着油光的胖脸上多停留了几秒。
王胖子一听“青铜棺”仨字,非但没怂,反而“啪”地一拍桌子,震得铜锅里的汤水都晃荡起来,溅出几点滚烫的水花。他梗着脖子,一脸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不吝劲儿,嗓门震得房梁都掉灰:“怕个球!棺材怎么了?青铜怎么了?胖爷我连巫彭那千年老粽子都照过面了!还怕它个铁疙瘩?只要里面有真金白银,有值钱的明器,就是阎王爷他老人家的炕头,胖爷我也敢上去蹦跶两圈!” 他拍着胸脯,唾沫星子又差点飞到金算盘脸上。
我看着他这副死鸭子嘴硬的德行,心里好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我端起酒杯,轻轻晃了晃里面琥珀色的酒液,岔开了话题:“这事儿不急,回头细聊。老金,”我看向金算盘,语气随意,“听说‘聚宝楼’今晚有场大拍?好东西不少?带哥几个去开开眼,洗洗在西南沾的晦气?”
那可不,“陈爷,怎么对古董拍卖感兴趣吗?巧了!今天晚上就有一场,吃完饭,老金我带三位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