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利亚的黎明,像一块灰色的、浸了水的毛毡,沉重地压在城市的上空。加藤健司彻夜未眠,双眼布满血丝,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手机银行APP。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在赌场里押上了全部身家,等待荷官开牌的赌徒。他赌上的,是他的职业生涯、他的人生,以及他作为一个奉公守法之人的全部过往。
突然,屏幕刷新了。
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数字,一长串的零,出现在了他指定的那个、由伊万提供的、开曼群岛的离岸账户余额里。换算成美元,不多不少,正好十五万。
“麒麟”的幽灵,真的撬动了公司的金库。他的谎言,被桐岛响子的偏执和公司的官僚体系,共同锻造成了冰冷的、可触碰的现实。
一股混杂着狂喜、解脱和巨大恐惧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加藤的身体。他成功了。这也意味着,他再也没有任何退路了。
他拿着转账成功的截图,像拿着一份签署完毕的魔鬼契约,再次来到了那个散发着铁锈和伏特加味道的废弃仓库。
德拉甘和他的“并购专家”团队,正在检查他们的“办公用品”——消音器、扎带、以及几卷宽大的工业胶带。看到加藤手机上的截图,德拉甘那只独眼露出了满意的神色。他朝加藤点了点头,示意“项目”可以正式启动了。
加藤健司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现在,他是客户,是项目经理。他必须、也必定要掌握这个项目的主导权。这是他作为一名商社精英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尊严。
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了一台平板电脑。
“很好,德拉甘先生。”加藤清了清嗓子,用他最专业的语气,开始主持这场他人生中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的“绑架案项目启动会”。“那么,让我们来过一下这次‘资产获取行动’的关键流程和风险评估。”
他点开一个他熬夜做出来的PPT。第一页,是这次行动的甘特图,详细地规划了从“目标监视”到“资产打包”、“安全转移”再到“交付验收”的每一个阶段,时间精确到分钟。
“根据我的初步规划,”他指着屏幕上的流程图,“我建议,我们采用三阶段渗透方案。第一阶段,由一人伪装成社区煤气管道检修员,进行近距离勘察,绘制出目标的室内布局和日常活动热力图……”
德拉甘打断了他,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
“第二阶段,”加藤没有理会,继续硬着头皮说下去,“在确认了目标的‘核心作息规律’后,我们可以设计一个‘非对抗性接触’场景,例如制造一次小规模的、可控的停电事故,引诱目标走出建筑,从而最大限度地降低‘获取过程’中的不可控风险……”
“你,”德拉甘终于开口,他指着加藤的平板电脑,对旁边的伊万用俄语问了一句什么。伊万笑得前仰后合,然后对加藤翻译道:“德拉甘大哥问,你这个……是儿童战争游戏吗?”
加藤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德拉甘站起身,走到加藤面前,巨大的阴影将他完全笼罩。他拿过加藤手中的平板电脑,看了一眼上面那个复杂的、画满了箭头的风险评估矩阵,然后像关掉一个无聊的玩具一样,按下了锁屏键。
“加藤先生。”德拉agan用他那只独眼,凝视着加藤,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你,是客户。你的工作,己经完成了。你付了钱。”
“现在,轮到我们工作了。”
他转过身,对他的手下们用俄语下达了几个简短的、如同密码般的指令。那些像熊一样的壮汉,立刻开始有条不紊地将武器和工具装进一个巨大的帆布包里。整个过程,安静、迅速、充满了致命的效率。
“什么……你们的计划是什么?”加藤感到一阵恐慌。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关于“流程管理”和“风险控制”的一切知识,在这个男人的面前,都像小孩子的涂鸦一样可笑。
德拉甘回头看了他一眼,仿佛在回答一个多余的问题。
“计划?”他说,“迪米特里,男,67岁。每天早上七点半,会出门,到五十米外的垃圾站,倒前一天的垃圾。从他的门口到垃圾站,有一段路,被一排云杉树挡住了视线。”
“我的两个人,会等在那排云杉树后面。我的另一个人,会开着一辆货车,停在路口。整个过程,从他出门,到他被放进货车里,不会超过三十秒。”
“这就是计划。”
加藤健司彻底愣住了。没有热力图,没有三阶段渗透,没有非对抗性接触。只有最简单、最粗暴、最有效的暴力。
“那……那万一他反抗呢?那挺重机枪……”
德拉甘的独眼中,闪过一丝几乎可以被称为“怜悯”的神色。
“加藤先生,”他说,“我们是专业的。专业的意思是,我们不会给他任何反抗,或者跑到他的阁楼里去启动那台老古董的机会。”
说完,他和他的团队,便沉默地走出了仓库,消失在西伯利亚黎明前的黑暗中。只留下加藤健司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他成功地用公司的钱,外包了一项他无法完成的任务。但他同时也悲哀地发现,从他付款的那一刻起,他就从这个项目的“管理者”,彻底沦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只能被动等待结果的“旁观者”。
他打开手机,看着伊万发给他的、迪米特里的生活照。照片上,是一个戴着厚厚的眼镜、头发花白、笑容和蔼的老人,他正抱着一只猫,坐在他的无线电台前。
加藤健司感到一阵胃部痉挛。他意识到,自己刚刚做的,不是签下一份商业合同,而是为一个和蔼的、素不相识的老人,预定了一场三十秒的、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的灾难。这一切,都只是为了一个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的、名为“凤凰计划”的荒谬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