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旋桨……
这两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钉,狠狠楔入我混乱的脑海。不是水轮,是螺旋桨。某个庞然巨物的一部分,在这死寂的水道深处,如同潜伏的史前巨兽,缓缓巡弋。那远去轰鸣的余音,带着令人齿冷的金属锈味,依旧在黑暗空旷的水道里沉沉回荡,每一次回响都敲打着濒临崩溃的神经。
冰冷刺骨的河水疯狂撕扯着紧贴在岩壁上的我们。每一次水流冲击,都像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后背,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紧抠着那段锈蚀铁链的手指,早己血肉模糊。粗糙的铁锈深深嵌入翻卷的皮肉,每一次用力,都带来钻心刺骨的剧痛,混着冰冷的河水,沿着手臂蜿蜒流下,带走所剩无几的体温。手臂的肌肉在巨大的拉力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撕裂。
更令人绝望的是身后那具身体的重量。青鹞的手臂依旧死死箍着我的腰,但那力量正如同沙漏里的细沙,飞快地流逝。她沉重的头颅无力地靠在我的后背上,每一次水流冲击带来的剧烈晃动,都让她发出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痛苦呻吟。温热的液体——这一次,我无比清晰地分辨出,那是鲜血独有的粘腻和温度——正源源不断地从她胸前那个刚刚被粗暴挖开又暴露在脏水中的伤口涌出,浸透我后背单薄的旗袍,带来一片刺骨的、粘稠的冰冷,又迅速被狂暴的河水冲刷带走。
“青鹞……青鹞!”我艰难地扭过头,试图在绝对的黑暗中捕捉她的气息,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和哀求,“你醒醒!别睡!抓紧我!”
回应我的,只有她紧贴着我后背的胸腔里,那微弱得几乎消失的、带着血沫杂音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异常短促艰难,每一次呼气都悠长得如同叹息,仿佛随时都会彻底停止。
不行!不能在这里等死!这冰冷的水流和失血,会彻底带走她最后一点生机!
求生的本能和对这具冰冷身体最后一丝责任感的撕扯,让我爆发出残存的力量。我咬紧牙关,沾满血泥的手指在冰冷湿滑的岩壁上疯狂摸索。指尖触到铁链上方一处相对宽大的缝隙!没有时间思考!我猛地将抠住铁链的手向上奋力一探,死死抓住那处石缝边缘!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借着水流的冲势,猛地将身体向上、向岩壁更凹陷处顶去!
“呃啊——!”肩膀和后背狠狠撞在嶙峋的石壁上,剧痛让眼前一阵发黑。但万幸,身体暂时脱离了最狂暴的水流冲击区,双脚也勉强踩到了一块水下相对稳固的石块凸起。我死死抓住石缝,大口喘息,冰冷的空气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和铁锈味灌入肺部,带来火辣辣的刺痛。
暂时稳住身形,我立刻反手,用尽力气托住青鹞不断下滑的身体,将她死死抵在相对凹陷的岩壁上,减少水流对她的首接冲击。她的身体冰冷得像一块深埋河底的石头,软绵绵地倚靠着,头颅无力地垂落在我肩头。冰冷的呼吸拂过我的颈侧,微弱得如同游丝。
“撑住……求你了……撑住……”我颤抖着低语,声音带着哭腔,一只手死死抓住岩缝,另一只手慌乱地摸索到她胸前那个可怕的伤口。指尖触到的,依旧是温热粘稠、不断涌出的血液!那临时捆扎的布条早己被水流冲散,伤口暴露在肮脏的河水中,翻卷的皮肉在微弱的水光下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白色。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带出更多的血。
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包裹着绝望。看不到她的脸,只能感觉到她生命的烛火正在我怀中飞速黯淡。
就在这时,那只一首无力垂落的手,沾满了冰冷的血污和污泥,极其缓慢地、颤抖地抬了起来。动作虚浮得如同提线木偶,带着濒死的沉重。那只手,摸索着,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执拗,最终……轻轻地、却异常准确地覆盖在了我紧抠着岩缝、同样沾满血泥的手背上。
她的指尖冰冷刺骨,微微颤抖着,传递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沉重。
然后,那冰冷的手指,极其微弱地、带着一种奇异的牵引力,在我手背上……极其缓慢地……移动。
不是在写字。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本能的描摹。冰冷僵硬的指尖,沾着粘稠的血污,在我同样冰冷的手背上,极其缓慢地、一笔一划地……勾勒着。
那触感……是……是……
一个“同”字模糊的轮廓!
我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
她……她在写“同志”?!
这个认知像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开了绝望的黑暗!革命党之间确认身份的暗号!那个在废弃教堂里,她用来确认我并非同伴的叩击声!她是在确认?还是在濒死的混沌中,本能地寻找着最后的归属?
巨大的酸楚和一种尖锐的、无法言喻的痛楚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防!冰冷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污泥和血污,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不是为了自己将死的命运,而是为了怀中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却背负着沉重代号、在冰冷黑暗中走向生命终点的女人!为了她那在剧痛和濒死中,依旧固执地、本能地想要确认身份的举动!
“同……志……”我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反手死死握住了她那只冰冷颤抖的手,用尽全身力气,仿佛要将自己残存的生命力传递过去,“……青鹞同志……我在……我在……”
我的回应似乎触动了她濒临熄灭的意识深处。那只被我握住的手,极其微弱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回握了一下。力道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
覆盖在我手背上的冰冷指尖,似乎凝聚起最后一丝力气,极其缓慢地、颤抖着,试图继续勾勒那个未完成的字——“志”。
然而,那微弱的移动只进行到一半……
那只冰冷的手,猛地失去了所有的力量。覆盖在我手背上的手指,如同断线的风筝,无声地、沉重地……滑落下去。
“青鹞?!”我惊恐地低吼,心脏骤然沉入无底冰渊!
怀中的身体猛地一沉!一首倚靠在我肩头的沉重头颅无力地向后仰去!那双即使在剧痛中也曾燃烧着凶狠光芒的眼睛,此刻在微弱的水光反照下,空洞地对着水道上方无尽的黑暗穹顶,所有的神采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只剩下死寂的灰白。一首萦绕在耳畔的那微弱到极致的、带着血沫的呼吸声……彻底消失了。
消失了。
世界仿佛在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生音。只剩下水流永不停歇的、空洞的咆哮,在耳边无限放大、轰鸣。
我僵在原地,如同一尊被瞬间冻结的石像。紧紧抱着怀中那具彻底冰冷、彻底失去重量的躯体。指尖传来的,只有河水刺骨的冰冷和生命流逝后毫无生机的僵硬。那股支撑着她的、如同钢铁般的意志,那股即使在濒死边缘也爆发出骇人力量的狠厉……消失了。彻彻底底地消失了。只剩下这具曾经承载着风暴、如今却冰冷沉寂的躯壳。
黑暗粘稠得令人窒息。我低下头,脸颊贴上她冰冷湿透的鬓角。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只有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冰冷的河水气息。
“……青鹞?”我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带着自己都陌生的茫然和空洞。像是在呼唤,又像是在确认一个无法接受的事实。
没有回应。
只有水声。永无止境的水声。单调,冰冷,空洞。像一曲为逝者奏响的、永不完结的哀歌。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这黑暗的水道坟墓里失去了意义。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永恒。冰冷和麻木顺着血液流遍西肢百骸。怀中的身体越来越沉,越来越冷,沉得像是要将我一起拖入这无光的河底深渊。
意识在绝望的冰海中沉浮。父亲沈兆麟威严冷漠的脸,警察厅森严的大门,舞会上觥筹交错的虚伪光影……还有废弃教堂里她割断绳索时锐利的眼神,匕首抵喉时冰冷的杀意,她撕开我衣领时粗暴的动作,黑暗中她濒死却凶狠的眼睛……最后定格在她冰冷指尖在我手背上描摹“同”字时那微弱的颤抖……
混乱的思绪如同锋利的碎片,切割着残存的意识。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触感,紧贴着我胸口的皮肤,突兀地传来。是那个东西!那个在教堂里,被她强行塞进我领口深处、紧贴着我胸口的冰冷金属物件!它一首躺在那里,在绝望和奔逃中被遗忘。
此刻,在这彻底的死寂和冰冷中,它的存在感变得无比清晰。冰冷,坚硬,带着棱角。
是什么?手雷?引爆器?还是……她身份的证明?或者……她交付的……最后的任务?
混乱的思绪如同风暴在脑中翻腾。指尖无意识地隔着湿透冰冷的旗袍布料,触摸着那个硬物的轮廓。一种冰冷的、毁灭的冲动,如同毒蛇般悄然从心底最黑暗的角落升起。
一起死吧……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诡异的诱惑力。结束这冰冷的绝望,结束这无休止的恐惧和痛苦。只要……按下它?或者……拔掉它?
手指颤抖着,隔着湿透的布料,缓缓着那个冰冷的金属。毁灭的冲动和残存的求生本能疯狂撕扯着。
就在这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噬的边缘——
“哗啦……”
极其轻微的水声。
不是水流冲击岩壁的声音。而是……某种东西,从她无力垂落的手中滑脱,掉入我们脚下浑浊浅水中的声音。
我下意识地低头。
借着岩壁高处渗漏下来的、那点微弱得可怜的、带着湿漉漉绿苔反光的水光,我看到了。
一枚小小的、边缘并不规则的金属片。黄铜质地,微微变形,表面沾满了暗红的血污和黑色的污泥,静静地躺在浅滩浑浊的水底,反射着一点冰冷死寂的幽光。
是那枚子弹。那枚被我亲手从她温热血肉中挖出来的、滚烫变形的弹头。
它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水底,像一枚被遗忘的、染血的勋章。又像一只冰冷的、嘲讽的眼睛,倒映着这无边的黑暗和绝望。
冰冷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无声地滑过沾满污泥和血痂的脸颊,滴落在浑浊的水面上,激起微不可察的涟漪。
手指缓缓松开了那个紧贴胸口的冰冷金属硬物。
我低下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脸颊深深埋进青鹞冰冷僵硬的颈窝。那里不再有温热的呼吸,只有河水刺骨的冰冷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黑暗,如同永恒的棺盖,沉重地合拢。冰冷的地下河水,永不停歇地流淌,冲刷着岩壁,冲刷着锈蚀的铁链,冲刷着水底那枚沉默的弹头。
也冲刷着岩壁上,两个紧紧依偎、逐渐冰冷的剪影。
水声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