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门吱呀一声掩上，隔绝了周管家探究的视线，却关不住屋内弥漫的血腥、草药与无形硝烟混杂的窒息感。两名侯府随从钉子般杵在门边，鹰隼般的目光牢牢锁住林晚的一举一动。病榻上，萧承稷的呼吸粗重而断续，每一次进气都带着胸腔深处痛苦的拉扯，每一次呼气都像濒死的叹息。那张曾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脸，此刻在昏暗油灯下只剩灰败的死气，眉宇间紧锁着化不开的痛苦与脆弱。
林晚背对着他们，走到角落的药炉前。炉火正旺，舔舐着漆黑的陶罐底部，罐中药汤翻滚，咕嘟作响，浓郁的苦涩药气霸道地弥漫开来，盖过了血腥味。她取过侍卫首领抓回的药材，借着添药的动作，指尖微不可察地捻动，几片颜色更深、形状略有差异的叶片悄然混入——是苦参和龙胆草，药性更猛，极苦寒，清毒之余，亦伤脾胃。
药汤翻滚得更剧烈了，褐色的泡沫顶起罐盖，又倏然破灭，如同她心底那被强行压下的、名为“萧承稷”的毒瘤，一次次沸腾欲裂。她盯着那翻滚的泡沫，眼神空洞，仿佛能透过它们看到东宫冰冷的青石地面，看到承恩殿摇曳的红烛，看到那碗被强行灌下的、混合着她骨血温度的汤药，看到他冷酷无情的脸…刻骨的恨意如同炉底炽烈的炭火，灼烤着她的五脏六腑，几乎要将她焚成灰烬！
“咳…咳咳…” 病榻上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打断了林晚死寂的凝视。萧承稷的身体因剧痛而剧烈抽搐，刚包扎好的伤口又洇开大片刺目的暗红。他猛地侧头，吐出一小口乌黑发腥的血块！
“公子！”门边的随从惊呼一声，抢步上前，却手足无措。
林晚猛地回神，强行按下心底那瞬间涌起的、近乎恶意的快慰。她不能让他死！至少现在不能！她快步上前，动作看似迅速，实则带着一种冰冷的程序化。她扶起萧承稷沉重的头颅，避开他无意识抓来的手，取过一旁的软布，面无表情地擦拭他唇边乌黑的血迹。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和干裂的嘴唇，那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过，激起她一阵强烈的、生理性的厌恶和寒栗。
她迅速撤手，仿佛沾染了什么致命的秽物。眼神扫过那再次被鲜血浸透的绷带，沉静无波地示意随从准备干净的布巾和温水。她重新解开绷带，动作利落依旧，但指尖的每一次按压、每一次清理翻卷发黑的腐肉，都带着一种近乎凌迟的冷酷。她看着他因剧痛而扭曲的俊颜，听着他压抑在喉间的痛哼，心中那扭曲的快意与滔天的恨意交织翻涌，几乎要冲破喉咙化作尖啸！
药煎好了。深褐色的汤汁盛在粗瓷碗里，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浓烈苦气。一名随从小心翼翼地端过来。
林晚接过药碗，用勺子搅动了几下，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她舀起一勺，递到萧承稷唇边。他牙关紧咬，意识模糊，药汁顺着嘴角流下。
林晚眼神微冷，示意随从帮忙捏开他的下颌。冰冷的勺子毫不怜惜地撬开他的齿关，将那滚烫、苦涩到极致的药汁强行灌了进去！
“呃…噗…” 萧承稷被呛得猛烈咳嗽，身体弓起，更多的药汁混着血沫喷溅出来，溅了林晚半幅衣袖。她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用布巾擦掉溅到手上的污迹，继续舀起第二勺，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在给一个没有知觉的木偶喂食毒药。
一碗药，在不断的呛咳、呕吐与强行灌入中，终于见了底。萧承稷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在榻上，脸色惨白如鬼，只有胸口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汗水浸透了他的鬓发和里衣，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林晚放下空碗，取过外敷的药膏。当她的指尖带着冰凉的药膏，再次触及他滚烫的伤口边缘时，昏迷中的萧承稷猛地一颤！他那只未受伤的手，竟在无意识中闪电般抬起，一把死死攥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力道之大，如同铁钳！
林晚浑身剧震！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仿佛又回到了东宫承恩殿那无数个被强迫、被禁锢的夜晚！冰冷的地砖，沉重的身躯，无法挣脱的绝望！她的血液瞬间冻结，瞳孔因惊骇而骤然收缩！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摸向袖中那枚冰冷的“牵机引”毒针！
“娘…娘亲…” 一声极其微弱、破碎不堪，带着浓重鼻音和孩童般无助依赖的呓语，从萧承稷干裂的唇间溢出。那攥着她手腕的力道，也随之松懈了几分，却依旧没有放开，仿佛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娘亲？！
林晚紧绷的身体猛地僵住，即将刺出的毒针也停滞在袖中。她愕然低头，看着榻上这脆弱不堪、竟在昏迷中呼唤母亲的男人。那声“娘亲”如此卑微，如此破碎，与他平素冷酷铁血、高高在上的太子形象判若云泥。一丝极其复杂、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震动，极其短暂地掠过她冰封的心湖。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周管家刻意提高的声音：“林大夫，公子伤势如何了？可需要再添置些什么药材？” 伴随着脚步声，竹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林晚瞬间清醒！眼中的那丝震动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刺骨的冰寒和警惕。她猛地用力，狠狠抽回了自己的手腕！动作幅度之大，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甚至带倒了旁边小几上的一只空药碗。
“啪嚓！” 瓷碗落地，摔得粉碎！
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竹屋里格外刺耳。
周管家推门进来，目光如电，瞬间扫过地上的碎片，扫过林晚明显带着一丝慌乱（他眼中）和厌恶（真实）退开的身影，最后落在榻上那只刚刚松开、无力垂落的手，以及萧承稷唇边残留的、被擦拭过的黑血痕迹上。
“林大夫？”周管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这是怎么了？可是公子情况有变？”
林晚强压住因那声“娘亲”和被突然触碰而翻腾的心绪，以及被周管家撞见的惊怒。她深吸一口气，指向地上的碎片，又指了指榻上的萧承稷，做了个“挣扎、打翻”的手势，脸上适时地流露出几分被惊扰和麻烦缠身的烦躁。
周管家眼神闪了闪，看着林晚那明显不悦的神情和萧承稷毫无知觉的状态，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他堆起笑容：“辛苦林大夫了。公子伤病之中，难免失态。还请您多多担待，费心照料。”他挥手示意随从清理碎片，自己则踱到榻边，装模作样地查看萧承稷的伤情，实则目光锐利地在林晚和萧承稷之间来回逡巡。
林晚退到药炉边，借着拨弄炭火的动作掩饰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手腕上被攥过的地方隐隐作痛，更痛的是心底那被强行翻搅起来的、血淋淋的过往。她看着炉膛里跳跃的火苗，眼神一点点重新冻结，比之前更加坚硬、更加冰冷。
夜，更深了。渔鼓渡彻底陷入沉睡，只有晚照堂窗棂透出的昏黄灯火，像黑暗汪洋中一叶孤舟。
林晚在药炉旁席地而坐，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她闭着眼，却毫无睡意。脑海中翻腾着白日的惊险、萧承稷破碎的呼唤、周管家审视的目光…还有袖中毒针冰冷的触感。两个随从轮流守夜，目光如同探照灯，让她如同置身囚笼。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轻微、如同狸猫踏过落叶的窸窣声，在窗外响起！那声音细微到了极点，若非林晚因长期警惕而练就的敏锐听觉，几乎无法察觉！
不是风声！不是虫鸣！
有人！而且是个高手！正在试图潜近竹屋！
林晚的心猛地一沉！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她悄然睁开眼，借着炉火的微光，锐利的目光扫向声音来源的窗户！窗纸被戳破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孔！一只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眼睛，正透过那小孔，死死地窥视着屋内！
目标，赫然是病榻上昏迷不醒的萧承稷！
杀机！冰冷的、毫不掩饰的杀机，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间舔舐过整个竹屋！
守夜的随从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警惕地按住了腰间的刀柄，目光扫向门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笃！笃笃！” 竹门被轻轻叩响了！节奏带着一种刻意的从容。
屋内屋外，所有的动作瞬间凝固！
窗外的窥视之眼倏然消失！
守夜随从猛地转头看向门口，厉声低喝：“谁？！”
门外，传来周管家那熟悉的、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疲惫的声音：“是我。不放心公子伤势，过来看看。林大夫可还安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