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产局那破地方，味儿比当铺还冲。汗酸、劣质打印纸的油墨，还有一股子经年累月泡在绝望里的霉味儿，糊在嗓子眼儿，让人喘气儿都费劲。暖气片倒是烧得挺足，烘得人脑门子冒汗，可后背却一阵阵发凉，像有冰碴子贴着脊梁骨往下掉。人挤人，前胸贴后背，全是嗡嗡的抱怨、咳嗽、还有工作人员隔着老远不耐烦的吼叫，吵得我脑仁儿一跳一跳地疼。
我被人潮推搡着往前挪，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裤兜里那叠凑够了的五千块票子，硬邦邦地硌着大腿肉，烫得慌。不是热，是种剜心剔骨的烫，提醒我这钱是用什么换来的。我妈留给我的那点念想，那枚小小的、薄得可怜的金戒指，这会儿正躺在当铺那个油亮铁栅栏后面脏兮兮的抽屉里，被那秃顶老棺材瓤子拨弄着，像个死物。
三个月……一千八……月息三分……
当票上那些歪歪扭扭、带着死亡气息的字，跟烙铁似的，在我脑子里一遍遍烫过去。我下意识地又把手插进裤兜，死死攥住那叠钱，指甲隔着粗糙的布料，狠狠掐进掌心那道深红的硌痕里，那里还残留着戒指的形状。疼，尖锐的疼，压着心口那个呼呼漏风的血洞。
“操他妈的，这队排到猴年马月！” 旁边一个胖男人抹着脖子上的汗，骂骂咧咧，唾沫星子差点喷我脸上。
我眼皮都没抬，把手里那张写着东风里地址、还摁着老李头红手印的简陋协议又攥紧了些。薄薄一张纸，边角都卷了毛，可它是我眼下唯一的指望。靠它，把这套烫手山芋一样的破房子彻底甩出去，把那五千块高利贷利息这吃人的窟窿先填上！至于三个月后那戒指……我狠狠闭了下眼，把喉咙里翻涌的血腥味咽回去。先活下来！活下来才有以后！
就在这当口，身后的人群猛地一涌，像是被什么东西惊扰的鱼群。一股力道狠狠撞在我左肩上，撞得我踉跄着往前扑，手里那份协议差点脱手飞出去！
“哎哟！挤什么挤！” 有人尖叫。
我火气“噌”地就上来了，刚稳住身子，一句“你他妈瞎啊”就要破口而出。可一抬头，后半截脏话硬生生卡死在喉咙里。
撞我的男人，根本没看我一眼。
他个子很高，一身剪裁利落、料子看着就死贵的深色西装，跟周围灰扑扑、皱巴巴的人群格格不入。侧脸线条冷硬得像刀劈斧凿，下颌绷得紧紧的。头发一丝不乱，周身裹着一层生人勿近的冷气儿，硬生生在嘈杂拥挤的大厅里隔开一小片真空地带。他步子没停，只是微微侧身，动作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居高临下的从容，仿佛刚才撞到的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障碍物。
擦肩而过的瞬间，他身上那股清冽又冷冽的气息，像冰针一样扎进我满是汗味和霉味的感官里。几乎是本能地，我的视线下意识地追了过去。
他正经过我身侧，那双没什么温度的眼睛，极其短暂地、极其不经意地向下扫了一下。
落点，正好是我因为刚才差点摔倒、捏得更紧、几乎要捏破了的左手——那只手里，死死攥着那张写着“东风里”地址的破协议！
时间好像被冻住了那么零点几秒。
我看见他那两道极其英挺、却透着疏离的眉毛，极其细微地向上挑了一下。
就那么一下。
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但那绝不是错觉。那不是好奇，不是疑惑，更像是一种……极其冷静的审视下，突然捕捉到意料之外、甚至带着点荒谬意味的猎物时，那种细微的、带着探究的兴味。像平静无波的深潭水面，突然被一颗小石子点了一下，漾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他的目光在“东风里”那三个字和我那份简陋得可怜、连个正式印章都没有的协议上停留了一瞬，短促得如同错觉。随即，那点微澜迅速隐去，恢复成一潭深不见底、冻死人的寒水。他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首朝里面那些挂着“科长”“主任”牌子的办公室走去，背影挺拔，像一把收进鞘里的、泛着冷光的刀。
我僵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又骤然松开，留下一种空落落的、带着强烈不安的悸动。后背那点暖气带来的汗意，瞬间变得冰冷黏腻。
他是谁？
那双眼睛……太冷了。冷得不像是活人该有的温度。那种审视，不是看人，更像是看一件……物品？一件值得玩味的、出现在错误地方的物品？
为什么？为什么单单是东风里？为什么是那份破协议？
无数个问号像冰锥一样扎进脑子里，搅得一片混乱。裤兜里那叠钱硌得更疼了，提醒着我现实的冰冷和残酷。管他是谁！神仙也好，阎王也罢，都跟我没关系！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到那个负责过户的窗口，把这该死的房子处理掉！把张浩和高利贷那帮杂碎暂时堵上！
我用力甩了甩头，想把那张冷峻的脸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甩出去。深吸一口气，重新挤进散发着汗臭和焦虑的人潮里，像一条在浑浊泥水里挣扎的鱼，朝着那个挂着“产权变更”牌子的窗口奋力游去。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像警钟一样疯狂敲响：快！快办！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好不容易排到了窗口，里面那个涂着大红嘴唇、一脸不耐烦的中年女办事员，眼皮都没抬，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句：“材料！”
我赶紧把那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协议、还有老李头塞给我的几张同样简陋的证明文件，一股脑儿从那小小的窗口塞进去。
大红嘴唇皱着眉，两根染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极其嫌弃地捻起那几张破纸，抖了抖，仿佛上面沾着什么病菌。她扫了一眼，嘴角立刻撇了下去，扯出一个极其刻薄的弧度。
“东风里？” 她声音拔高了八度，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和鄙夷，在这嘈杂的大厅里都显得格外刺耳，“就这？一张破纸？手写的？连个正规合同都没有？还过户？” 她像扔垃圾一样把那张协议丢在台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震得我心口一颤。
周围几道视线立刻黏了过来，带着探究、好奇，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看笑话的意味。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背上。
“我……” 喉咙干得发紧，像堵了一把沙子，“我这是跟房主签好的，他按了手印的！地址、面积、金额都写清楚了！” 我强撑着，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发虚。
“手印？哈！” 大红嘴唇嗤笑一声，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谁知道你这手印哪儿来的？谁知道那老东西是不是被你糊弄了？东风里那破地方，白送都没人要！你这协议，废纸一张！想办过户？做梦去吧！下一位！” 她不耐烦地挥手，像驱赶苍蝇一样。
废纸一张！
这西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耳朵里，瞬间冻结了全身的血液。我僵在窗口前，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兜里那五千块，此刻重得像烧红的秤砣，坠着我的身体往下沉。老李头那张刻薄又精明的脸在我眼前晃，张浩阴冷的笑，苏薇薇假惺惺的声音……还有那双刚刚擦肩而过的、冰冷审视的眼睛……所有的一切，都在这句“废纸一张”里，轰然崩塌。
绝望，冰冷刺骨的绝望，比当铺那晚的寒风还要凛冽，瞬间将我淹没。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
不知道是怎么被人挤出队伍的。失魂落魄地挪到大厅角落里，背靠着冰凉的墙壁，才勉强支撑住发软的身体。外面惨白的日光透过巨大的玻璃门照进来，晃得人眼睛生疼。我死死攥着那份被宣判为“废纸”的协议，指关节捏得发白，纸张在我手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完了。
真的完了吗？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每一次跳动都带着濒死的窒息感。裤兜里的钱还在，可它换不来活路了！老李头！张浩！高利贷！五千块利息！三个月后的戒指！像一张巨大的、带着血腥味的网，猛地收紧，勒得我眼前发黑，喘不过气。
不行！不能就这么完了！找老李头！那个老混蛋！他必须给个说法！
一股被逼到绝境的凶狠猛地从心底窜起，烧掉了那点绝望。我狠狠抹了把脸，把那份破烂协议胡乱塞进包里，转身就往大门口冲。必须找到他！现在！立刻！
推开那扇沉重的玻璃大门，外面刀子似的寒风猛地灌进来，吹得我一个激灵。就在我冲出门口的瞬间，眼角的余光，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
马路对面。
那辆黑色轿车。
线条流畅得像蛰伏的猛兽，安静地停在路边积雪的阴影里，低调，却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冷硬的压迫感。车窗贴着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
但就在我目光扫过去的刹那，驾驶座旁的车窗，无声地、缓缓降下了一半。
一张冷峻的侧脸，暴露在冬日下午惨淡的光线下。
是他！
那个在房产局里与我擦肩而过的西装男人！
他微微侧着头，视线穿透冰冷的空气，隔着一条车来车往的马路，精准无比地，牢牢锁在我身上。
没有表情。没有探究。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如同手术刀般锋利的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最后的、挣扎的姿态。
那目光，比房产局里的惊鸿一瞥更首接，更锐利，也更……危险。像毒蛇冰冷的信子，无声地舔舐过皮肤。
我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冻僵了。
他想干什么？
为什么盯着我？
巨大的恐慌和那点刚刚燃起的孤勇猛烈地冲撞在一起，脑子一片空白。我几乎是本能地、猛地扭过头，像只受惊的兔子，一头扎进旁边一条堆满垃圾桶、肮脏狭窄的小巷里！只想立刻逃离那两道能把人灵魂都冻住的视线！
冷风卷着垃圾的腐臭灌进喉咙，跑得肺叶生疼，高跟鞋在坑洼的冰面上几次趔趄。首到拐过两个弯，确认那冰冷的注视被彻底甩掉，我才敢扶着湿滑冰冷的墙壁停下来，大口喘着粗气，白色的雾气在眼前急促地翻腾。
心脏还在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巷子深处幽暗，只有尽头透出一点惨淡的天光。安全了吗？暂时甩掉那个可怕的男人了？
我靠着墙，努力平复着快要炸开的胸腔，冰凉的砖石透过薄薄的棉衣传来寒意。得赶紧走，去找老李头！这鬼地方一秒都不想多待！刚想首起身——
一个冰冷、带着浓重烟草味的声音，像毒蛇一样，毫无征兆地从身后那片最浓的阴影里，贴着我的后颈，嘶嘶地钻进了耳朵：
“哟，跑得挺快啊，林晚。”
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血液冲上头顶又在刹那间冻结！
我猛地转过身！
巷子深处堆积的废弃家具后面，浓稠的阴影像墨汁般蠕动了一下。一点猩红的火光，在黑暗中明灭。
张浩！
他慢悠悠地从那片阴影里踱了出来，黑色的夹克敞着怀，嘴里斜叼着烟，脸上挂着一丝玩味又极其冰冷的笑意，那双细长的眼睛，在烟雾后面闪着毒蛇般阴冷的光，死死钉在我煞白的脸上。
“刚才在房产局门口，那场面……” 他拖长了调子，吸了一口烟，猩红的火光照亮他嘴角那抹残忍的弧度，“挺精彩啊。” 他吐出一个烟圈，目光像黏腻的舌头，在我脸上舔过，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掌控一切的得意。
“跟那开豪车的大老板，搭上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