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地下温室时,月尘稻又抽出了一片新叶。阿明把清水小心地浇在土里,看着水珠渗进黑土,在叶片上凝成细小的光斑。莉娜蹲在旁边,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儿歌——那是她妈妈以前教她的,旋律里带着战前的温柔。
赵建国靠在墙角,翻看着那个油纸包,里面除了月尘稻种子,还有一叠泛黄的信。阿明凑过去看,信上的字迹娟秀,是用中文写的,角落里画着小小的稻穗图案。
“是我妻子写的。”赵建国察觉到他的目光,把信递过来,“她是农业研究员,一辈子都在跟种子打交道。2150年,辐射尘飘到河南,她在抢救种子库时,被塌下来的横梁砸中了。”他指着信末尾的日期,“这是她最后一封信,说新培育的抗旱稻种成功了,让我一定想办法留下去。”
阿明看不懂中文,却能从那些歪歪扭扭的稻穗图案里,感受到写信人的期盼。他想起自己的父亲,那个普通的柏林工人,最后时刻还攥着那包番茄种子,仿佛那是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
“你们...为什么都这么看重种子?”他轻声问。
赵建国把信折好,放回油纸包:“因为种子是希望啊。”他看向那株月尘稻,“你看它,今天长一片叶,明天发一个芽,实实在在的,比任何口号都让人踏实。战争能烧掉房子,炸掉城市,但烧不掉埋在土里的种子,就像饿不死想活下去的心。”
傍晚时,莉娜突然指着温室入口处,小声说:“有人。”
阿明立刻握紧铁棍,赵建国也摸出了藏在拐杖里的短刀——那是他藏了三十年的防身武器,刀刃上刻着模糊的“长城”二字。
阴影里走出两个人,一瘸一拐的,穿着破旧的美国军装,手里举着空枪,示意自己没有恶意。年长的那个脸上有块烧伤的疤痕,年轻的断了根胳膊,用布条简单缠着,血渍己经发黑。
“我们...看到烟了。”疤脸美国人用生硬的共语说,目光落在温室角落的火堆上,“能...讨点水喝吗?”
阿明皱眉。美国人——这个词在他记忆里,总和航弹、废墟、父亲的死联系在一起。他下意识地挡在前面,想护住最后的防线。
赵建国却放下了刀,指了指地上的空碗:“有水,自己倒。”
疤脸美国人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会被接纳。他拉着年轻的同伴,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拿起碗,对着水管喝了起来,喉咙滚动的声音在安静的温室里格外清晰。
“你们是...美军溃散部队?”赵建国问。
疤脸美国人点了点头,放下碗:“第7机械化师的,联盟解体后,我们就成了散兵。”他指了指年轻同伴,“这是我儿子,汤米。三天前,我们被黑狼帮追,他为了护我,被打断了胳膊。”
汤米低着头,用没受伤的左手抠着地面,眼神里满是警惕和羞愧。
莉娜突然跑过去,把自己怀里的半块压缩饼干递给汤米:“给你吃。”
汤米愣住了,看向父亲。疤脸美国人沉默了很久,点了点头,汤米才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吃着,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饼干上。
“对不起。”他用德语说,声音哽咽,“以前...我们的飞机炸了这里。”
阿明的心猛地一颤。他想起柏林被轰炸的那个夜晚,火光染红了半个天空,父亲把他压在身下,最后说的是“别恨”。那时候他不懂,现在看着汤米哭红的眼睛,突然明白了——战争的债,不该由孩子来还。
赵建国把那叠信里的一张抽出来,递给疤脸美国人:“我妻子,死在抢救种子库时。”他又指了指阿明,“他父亲,死在你们的轰炸里。”老人的声音很平静,“但我们现在,都在为这株稻子浇水。”
疤脸美国人看着信上的稻穗图案,突然捂住脸,发出压抑的哭声。他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个小铁盒,打开——里面是一小包玉米种子,金黄色的,像阳光碎成了颗粒。
“这是我祖父留下的。”他把玉米种子倒在地上,“美国中西部的黄金玉米,以前能长到两米高,穗子能结满粒。”他看着赵建国,“我...我会种玉米,能帮上忙吗?”
赵建国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好啊,正好,稻子喜水,玉米耐旱,它们能做邻居。”
那天晚上,地下温室里多了两堆火。中国人、美国人、德国人围坐在一起,用混杂着三种语言的话聊天。疤脸美国人说他祖父种玉米的田,赵建国讲他妻子培育稻种的实验室,阿明描述战前柏林公园里的蓝花楹,莉娜则教汤米唱那首关于春天的儿歌。
月尘稻在角落里安静地生长,叶片上的露珠反射着火光,像一颗跳动的心脏。阿明看着眼前的景象,突然觉得,这株从月球来的种子,不仅在土里生了根,也在这些饱经战火的人心里,悄悄埋下了什么。
深夜,他被一阵响动惊醒。看到赵建国和疤脸美国人蹲在月光下,正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那是一张草图,有稻田,有玉米地,有房子,还有很多小人,手牵着手,没有肤色,没有国籍,只有密密麻麻的笑脸。
风从温室的裂缝里钻进来,带着远处废墟的气息,却不再冰冷。阿明裹紧了身上的破毯子,听着身边莉娜均匀的呼吸声,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种感觉——或许,这就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