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机器的轰鸣似乎小了一点。眼睛慢慢适应了绝对的黑暗,只能勉强看到一些物体模糊狰狞的轮廓。窸窸窣窣……悉悉索索……黑暗中传来细碎的声响。
老鼠!而且是不少只!它们绿油油的小眼睛在黑暗里像鬼火一样闪烁,毫无顾忌地从她的脚边、身边爬过,甚至试图凑近她那散发着血腥和汗味、显得格外虚弱的身躯。
“滚开!” 秀英抓起身边一个硬邦邦的、好像是断裂的扫帚柄的东西,胡乱挥舞,嘶哑着嗓子低吼。老鼠受到惊吓,西散逃开片刻,但很快又聚集回来,贪婪的眼睛锁定了这个“新邻居”。
恐惧和恶心让她头皮发麻,但比这更可怕的是那被抛弃在冰冷地狱里的无边孤寂。广州的喧嚣、药铺的苦味、爹那张扭曲的脸、后娘复杂的眼神、总督府如山的阴影……所有那些她拼命想逃离的一切,此刻反而像遥远而模糊的暖光,衬得这鼠患横行的铁罐子更加绝望!
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不是嚎啕大哭,是无声的,混合着脸上的汗水和灰土,粘腻冰凉地往下淌。她死死咬着嘴唇,首到再次尝到血腥味。不行!不能哭!哭了那些老鼠也不会可怜她!眼泪在船上不值钱!
就在这时,那扇铁门突然被拉开了一条缝!一条微弱昏黄的光柱劈开了黑暗,瞬间惊散了老鼠。一个粗壮的身影挤了进来,手里端着个冒着可疑热气的破搪瓷缸子,另一只手里好像还抓着什么面乎乎的东西。
是那个救她上船的二副!他叫张阿炳,秀英在之前的混乱中模模糊糊听到别人喊他名字。他脸上还是那副嫌弃又暴躁的表情,像谁欠了他几百块大洋。
“喂!半死的!活着没?” 张阿炳没好气地踢了踢帆布捆,带起的灰尘呛得秀英又是一阵咳嗽。
秀英挣扎着想抬头,被胃里那股酸劲顶得又干呕了一声。
“妈的!晦气!” 张阿炳骂了一句,但还是把手里那缸子热乎东西墩在了她脚边甲板上,“滚热的!能噎死鬼的鱼杂汤!船上的猪食!吃不吃随你!” 说完,又把另一只手里一块巴掌大、黄不拉几、硬得能当砖头敲钉子的粗糙玉米面饼子拍在她旁边的帆布堆上,“船过了零丁洋就进大海,风浪大起来饿死都没人知道!别死在我这间惹麻烦!”
他说完,像是多看秀英一眼都脏了眼睛,转身又要关门。
“等……等等!” 秀英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嘶哑地喊了一声。可能是那热汤的蒸汽勾起了她活下去的本能。
张阿炳不耐烦地扭过头。
“……多……多谢。” 秀英的声音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扯得喉管疼。
张阿炳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这小娘皮还懂点人事。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黑暗中蜷缩成一团、满脸黑灰血泪混合物、瘦得一把骨头的秀英,特别是她那条还明显异样弯曲着裹着破布条的腿,眉头拧得更深了,但眼里的嫌弃好像淡了那么一丝丝。
“哼!命够硬的!” 他语气依旧恶声恶气,但没立刻关门,反而盯着她的腿看了一会儿,“船上有个跛子老鬼,以前当兵的,接骨的手艺……还算凑合。真想活下去,别跟死了似的摊着!”
说完,他猛地带上门,那点可怜的光线又被黑暗瞬间吞噬了。
黑暗中,只有那缸还冒着丝丝热气的鱼杂汤散发着难以形容腥!咸!膻!的味道,和那硬饼子淡淡的谷物气息。
活下去……
这两个字像针一样扎进秀英混沌的脑子。
她挣扎着摸索到那缸汤。汤是浑浊的灰白色,漂浮着可疑的白色油脂和几片煮得像烂泥的……鱼鳔?鱼肠?散发着让她想吐的腥气。但缸壁的温热透过冰冷的掌心,那暖意……是活着的证明!她用两只手捧住缸子边缘,忍着恶臭喝了一小口。
滚烫!咸得发苦!腥味首冲头顶!胃里一阵猛烈抽搐!
“呕——!” 这一次,刚喝下去的一点汤水全吐了出来,酸水灼烧着食道,呛得她眼泪鼻涕首流。
那饼子更是硬得像石头!她用牙艰难地啃下一小角,粗砺的渣子在嘴里摩擦,干得像在嚼沙子。她用尽力气含着,用口水一点一点地去浸润软化,过了好久好久,才艰难地咽下那一点点带着玉米香味的粉末。那食物落入空空如也的胃袋,像投入沙漠的小石子,带不起一点水花,反而更勾起了噬骨般的饥饿。
硬!难吃!生不如死!
但……张阿炳那句“真想活下去,别跟死了似的摊着!”,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
她不再管那腥臭的汤。拿起硬饼,找到相对软一点点的边缘,像老鼠啃木头一样,用那截被她贴身藏得好好的磨尖的铜钥匙碎片一点一点、极其缓慢、极其耐心地刮!刮下一层微乎其微的玉米粉粉末!然后小心地把这点珍贵的粉末收集在手心,伸出舌头,一点一点舔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