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近郊的阳光老人院，午后阳光懒洋洋地洒在修剪整齐的草坪上，空气中浮动着消毒水和淡淡花香混合的气息。这里远离市区的喧嚣，时间仿佛也流淌得慢了些。
林晚像往常一样，梳着两条清爽的麻花辫，穿着简单的白色运动T恤和浅蓝色牛仔裤，素面朝天，与她在社交场上那个优雅疏离、甚至带着几分清冷艺术气息的“林晚”判若两人。
她轻车熟路地穿过安静的走廊，走向那个靠窗的、总是沐浴在阳光里的位置。
叶奶奶坐在轮椅上，身形清瘦，银白的发丝梳理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挽成一个优雅的发髻。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却无法完全掩盖她五官曾经的精致和那份沉淀下来的、独特的书卷气。
她的膝盖上，永远摊着一本纸张泛黄、边角磨损的英文版《简爱》。她微微侧着头，目光似乎落在书上，又似乎穿透了书页，投向窗外很远的地方。她是整个老人院出了名的孤僻，几乎从不与人交谈，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然而，当林晚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时，叶奶奶那仿佛凝固了时光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她缓缓抬起头，看向林晚，那双阅尽沧桑、带着疏离的眼眸里，罕见地漾开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暖意。
“叶奶奶，我来了。”林晚走到她身边，自然地蹲下身，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在别处绝不会流露的柔软。
叶奶奶没有出声，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林晚干净清澈的眼睛上，像是确认着什么。然后，她合上了膝头的《简爱》，动作缓慢而珍重。
林晚熟练地拿出工具，开始为叶奶奶修剪指甲。
修剪指甲，或者天气好时帮她擦洗，是林晚为数不多能为这位沉默老人做的事情。她不知道自己为何执着于来这里，或许是想在那些冰冷算计和血腥任务之外，寻找一丝人间的烟火气。
阳光透过玻璃窗，暖暖地照在两人身上，只有指甲刀细微的“咔嚓”声在静谧中回响。
今天的林晚，有些心不在焉。苏黎世拍卖会的情景，厉战点天灯时那沉稳笃定的侧脸，灼烧着她习惯冰冷和算计的灵魂。
她很想找个人说说，说说那份震撼，说说那份被珍视的陌生感觉，和……隐隐的渴望。可是，她能告诉谁？养父陈世雄？那无异于自投罗网。老三？那个一根筋的保镖，只会把她的异常一字不差地报告给厉战。至于“朋友”？陈世雄为她精心打造的“孤傲清冷艺术家大小姐”人设，注定了她不需要，也不该有朋友。艺术，是她唯一的陪伴，也是她最完美的伪装。
指尖传来细微的触感。林晚回过神，发现叶奶奶那枯瘦却温暖的手，正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叶奶奶静静地看着她，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里，似乎洞悉了她此刻内心的波澜。
林晚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戳了一下。她犹豫了片刻，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和脆弱，低低地开口，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对着这唯一愿意倾听她的老人倾诉：
“叶奶奶，有个人……他为我买了一样东西。”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一样……我其实很想拥有，但又很害怕、不敢真的去拥有的东西。那东西很沉重，像压在心口的石头。可是，他买下了它，却没有把它硬塞给我，只是告诉我可以随时去看看它。”
她抬起头，看向叶奶奶，清澈的眼眸里盛满了困惑和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悸动：“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那么贵的东西……”
叶奶奶静静地听着，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她只是用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深深地凝视着林晚，仿佛透过她年轻姣好的面容，看到了她灵魂深处的挣扎和那份悄然萌动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情愫。
良久，叶奶奶才缓缓开口，她的声音有些沙哑，语速很慢，却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平和与通透：
“孩子……”她苍老的手指轻轻拍了拍林晚的手背，动作带着安抚的力量，“你遇到的，是爱情啊。”
“爱情？”林晚的心猛地一跳，这个词对她来说太过陌生，也太过奢侈。
叶奶奶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的长廊，回到了那个同样让她刻骨铭心的年代。她着膝头那本英文版《简爱》，指尖带着无限的眷恋。
“爱情啊，”她低低地叹息一声，声音带着一种遥远而深沉的悲伤，“它最美好，也最怕……掺了杂质。”
林晚屏住了呼吸，首觉告诉她，叶奶奶要讲述的，是她尘封己久的秘密。
“就像我这本《简爱》。”叶奶奶的声音很轻，如同梦呓，“在最动荡的那些年……我也曾有过一个他。像罗切斯特一样，有理想，有担当……我们相爱，不顾一切。”她的眼中浮现出久违的光彩，随即又被更深的痛楚淹没。
“可是运动来了。我们家被打成了‘右派’。大厦将倾，人人自危。”叶奶奶的声音微微发颤，“他想救我，想带我走，逃得远远的。一次，被抓了回来，打得不形……”她的声音哽咽了，枯瘦的手紧紧攥住了书页。
“他伤还没好，又计划着第二次……看着他为了我，一次次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看着他眼里的光一点点被绝望吞噬……”叶奶奶闭上眼，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过布满皱纹的脸颊，“我的心……碎了。我不能再看着他为我坠入地狱了。”
她睁开眼，泪水模糊了视线，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所以，我放开了他的手。我告诉他，我不爱他了，让他走，让他去找个成分好的姑娘，过安稳日子。”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刀，割在她自己的心上。
“他信了。像丢了魂一样，被他家里人架走了。后来听说，他很快娶了别人。”叶奶奶的声音低不可闻，“而我……再也没有爱上过任何人，观看着他幸福地过完了这一生！”
她看向林晚，泪光中带着无尽的怜惜和一种过来人的彻悟：“孩子，爱情啊，容不得半点勉强和算计。如果你心里有他，却又知道自己身上背负着甩不掉的包袱，掺杂着无法言说的杂质那就……”
叶奶奶用力握住林晚的手，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地说道：
“那就放了他吧。”
“让他远离你带来的风暴，让他能自由地、平安地活着。在你还能看得见的地方，或者……在你再也看不见的地方。”
“只要他幸福就好。”
“放了他……只要他幸福就好……”林晚喃喃地重复着叶奶奶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铅块，砸在她刚刚被厉战点亮的、渴望温暖的心上。
她看着叶奶奶苍老面容上那无法磨灭的伤痛和眼底那份深沉的悲悯，颈间的“灵曦之泪”贴着皮肤，冰凉刺骨。
阳光依旧温暖，老人院依旧宁静。
林晚的世界，因为叶奶奶尘封的往事和那句沉重的告慰，瞬间陷入了更深、更冷的迷茫与挣扎之中。
是啊，自己和厉战不过只见过几面而己，没理由那么难舍难分，也不该因为这萍水相逢的缘分放弃任务。
在她的生存法则里，能活着就足够了！
“林小姐！30分钟时间到了，我们该出发了！”
老三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门口，铿锵有力的胸腔共鸣响彻整个走廊。林晚无奈地按着突突首跳的太阳穴，有些羞怯地看了一眼叶奶奶。
老太太似乎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扶了扶眼镜，继续低头看着平摊在腿上的英文版《简爱》。虽然不慈祥，但足够优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