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风带着微微凉意,沈昭与裴砚并肩穿行进一座幽深的宅院。
天色将晓未晓,满城的暮霭里染着一层水汽,碎步声轻晃在青石板间,愈发显得神秘。
在简陋茶馆的内间,两人坐定,案上摊开油渍斑斑的账册与数页新得的密信。
蜡烛投下的光线游移在沈昭苍白的面容上,她低头逐字翻看,指腹滑过纸页的磨痕。
裴砚则顺手将几截断箭、铁环搬到桌前,淡淡道:“这几样在盐庄库房裏匿藏得极隐蔽,若非昨夜你引开守卫,我也无从得手。”
沈昭将密信塞进册页,轻声道:“账册记载的米粮流向,忽有几十倍增减。
每到月底便有大批货如‘损耗’,可实际这些本该送往北疆的军粮,皆消得无影无踪。”
说着,她将账本与裴砚递过去,视线微停在账页上的一个名字——“清涓”。
裴砚着页角,略微眯起眼,道:“清涓,不正是你生母名讳?”
沈昭应声,却没言语,唇边冷淡如水。烛影温软,她静静端详那串字迹波澜不惊,却仿佛一枚火痕,烧破十载疑云。
裴砚按下低语,“账册中她批注处正是发生断档的几日。”
沈昭指节捏紧桌角,却依旧将全身的情绪抑制至极淡,声音轻得像细雨拍打窗棂:“她从未害人,可在那之后忽然暴病。
所有线索都被人斩断得极彻底。”眉头轻收,她目光在烛火中闪过决绝,“但她还留下了这个线头。”
裴砚翻看一旁密信,道:“这信软笔迹,述及北境兵械、盐仓流失,与账册吻合。
更提及一次‘清理’证人的行动。”他说着,将信放到沈昭掌下,“我识得这签名,是你继母柳如烟惯用的心诀。”
沈昭垂下眼帘,双手微微收紧。指尖轻摩着密信的末端,唇角笑意冷薄,一语不发,将信纸深深藏进袖中。
许久,她才轻道:“该夜清涓被召至内院,之后便再未踏出过门槛。
所有人都信她染疾身亡。可柳如烟送来的药汤只是糖水,真药藏在别处。”
裴砚静静凝视,一只手轻点桌面。“据昨夜得的口供,盐商团伙下属曾协助装运军械送往北疆,又及时销毁名册。
你生母目睹船队出仓时的名单,恐成大患。”
沈昭缓缓抬头,目光如刀锋划过夜色。“柳如烟为何处心积虑要除她,今日总算明了。
她要将江南盐庄与兵械藏运全数消弭,只剩一纸假象。”
她顿了顿,抿紧唇角,低声道:“该是算总帐的时候了。”
烛光微颤下,屋内静谧。沈昭重新将药囊扎紧,把账册、信件一并收藏于袖。
裴砚望着她,终于低声说:“凭这些,己足以将柳如烟在盐案上的牵连揭发。”
沈昭收拾好案上所有证据,轻巧站起。她并不答,指间着药囊花边,面上的柔弱神色刹那褪尽,余下尽是刀光雪亮。
脚步无声地慢慢踏出茶馆,在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中,和风带起衣襟一角,不带一丝暖意。
——
夜色正深,沈昭轻步潜行至沈府内宅。庭院空寂,廊下月轮朦胧。
她绕过避风的鸽笼和微启的绣门,脚步没有惊动窗下的花瓶。
院门轻响无声,一步步走向柳如烟闺房。
帘帐低垂,红烛微光如豆。柳如烟正披一身绛色锦衣坐于妆台,静静理着一支玉簪。
她听得门响,皱了皱眉,冷淡转头:“谁在此时擅闯?”
沈昭缓步踏入房中,袖口收着药囊,瞳孔中倒映出妆台前的女人轮廓。
停步于榻前,她轻轻一笑,目光微凉,“继母,夜深未眠,可是旧梦难寐?”
柳如烟哼了一声,眉梢跳了一跳,反手将玉簪扣紧。
“沈昭?你夜闯母屋,焉有规矩?”
沈昭缓缓绕到她身后,将一枚翠绿小瓶递到她鼻下。
“我只问一句:八年前,你为何唆使清涓夫人赴死?”
柳如烟抬手欲挡,沈昭动作更快。绿色药液滑入热茶,茶香里混着微苦。
柳如烟皱起眉想挣脱,却己喘息几下,呼吸间带了异样的飘忽,手中玉簪慢慢滑落地上。
她的双眸焦点涣散,俏脸抽搐,神志陷入半明半昧之间。
沈昭从怀里掏出账册与密信,将其铺在妆台前。
她几乎抽离情感般开口:“你亲自点名盐仓调兵械,用清涓掩盖证据。
她临终整夜高烧,你吩咐下人不许送医,还用驱邪之名拖延救治,之后将她尸首匆匆草葬。”
柳如烟踉跄挣扎,目光混沌中透出狡黠,嘴角慢慢勾出熟悉又陌生的冷笑。
她声音带着迷茫:“你娘挡我前路,盐案败露,岂有她留生?
那夜我让李嬷嬷下药,她死状太难看,原想再多用两剂,免得折腾。”
沈昭听得指节发白。她手背稳了稳,才抬头平视柳如烟。
“你这十年,每至清明祭扫,总立在坟前说善话。
可曾一点悔意?”
柳如烟被药力牵制,眼底浮现一抹阴狠,“死人作祟,何日不是麻烦?
你最好与我合作,否则只凭你手中这些,就算告到府尹,也只当小妇造谣。
你以为凭几个账本、一盏药能翻多大风浪?”
沈昭面色死白,轻轻捏紧药瓶。“你害死清涓时可曾想,会有今日?”
话至唇边,她整个人如一弦紧绷,望着柳如烟时眸色凝冷几乎渗透妆台冷金的镜面。
柳如烟喘息粗重,忽而无力榻上,指尖乱挣,指甲抓破了床幔。
沈昭将半瓶药液重新塞回袖中,声音低到极致:“你当年可记得清涓的眼睛,是什么颜色?”
柳如烟神志混乱,茫然应:“什么……颜色,谁管她?”
沈昭静默片刻,唇微颤,却终将泪意生生逼回。
她冷静走到柳如烟面前,垂首低语:“今日不杀你,只因账未算清。
你若自以为这药不过小疾,迟早自食其果。”
柳如烟呻吟一声,手足抽搐,脸色灰败。
沈昭俯身在她耳侧:“你害清涓,还负我十年。
我要让你看着自己失去一切,再送你下地狱。”
她说完转身,拢好衣袖,推门而去。临到门槛,她骤然顿步,回头冷冷一瞪:“这碗毒药,我己等了十年。”
柳如烟脸色惨白,浑身颤抖。
廊下晨曦薄现,沈昭的背影收敛如刀,步下回廊,衣角带风。
夜色终于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