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燕家卫生间的灯光昏黄而温暖，水汽氤氲。洗脸池里，温热的流水汩汩作响，像一种无力的安抚。林晓燕用温热的毛巾，极其轻柔地擦拭着瑞瑞沾着厨房污渍和泪痕的小脸。毛巾拂过冰冷的皮肤，留下一点点的暖意，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丝毫涟漪。
镜子里，瑞瑞那张原本充满稚气的脸，此刻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细线。那双曾经清澈灵动的大眼睛，此刻像蒙尘的玻璃珠，空洞、涣散，固执地穿透镜面和水汽，落在虚无的深处。那里没有小姨焦急的脸，没有温暖的灯光，只有一片凝固的、无边无际的、被巨大惊惧彻底冻结的黑暗。他小小的身体在林晓燕怀里，依旧僵硬冰冷，像一尊被遗忘在冰窖里的瓷娃娃。
“瑞瑞，暖和点了吗？看看小姨？”林晓燕的声音带着哭腔后的沙哑，努力挤出一丝温柔的弧度，试图唤醒那片死寂。她用手指，更轻地拂过孩子冰冷的脸颊。
没有反应。只有眼睫毛在温热的湿气中，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脆弱得像即将折断的蝶翼。
林晓燕的心沉到了冰点。巨大的无力感和悲伤如同冰冷的海水，将她彻底淹没。她只能更紧地抱住这个小小的、失去灵魂的躯壳，一遍遍徒劳地擦拭着，仿佛这动作本身，就是对抗那无边恐惧的唯一方式。眼泪再次无声地滑落，滴进洗脸池温热的积水中，晕开小小的涟漪。
* * *
客厅里，恸哭的风暴己经过去，留下满地狼藉般的死寂。林晓芸依旧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身体的颤抖己经平息，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耗尽一切的虚脱。她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视线没有焦点，穿透温暖的空气，落在一片无法驱散的灰暗里。
妹妹林晓燕抱着瑞瑞从卫生间出来，看到姐姐这副模样，心像被狠狠拧了一把。她把瑞瑞小心翼翼地放在客厅柔软的沙发上，用一条厚厚的毛毯将他冰冷僵硬的身体裹紧，只露出一张毫无生气的脸。瑞瑞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像一具被妥善安放的木偶。
“姐，”林晓燕走到姐姐身边，蹲下身，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地上凉，起来，去沙发上坐，好不好？我给你倒杯热水。”
林晓芸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终于聚焦在妹妹写满担忧的脸上。那空洞的眼底，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波动，但很快又被更深的疲惫和灰败覆盖。她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嘴唇翕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不用……我……坐会儿……”
林晓燕看着姐姐这副心如死灰的模样，知道此刻任何劝慰都苍白无力。她叹了口气，不再强求，起身去厨房倒了杯热水，又拿了一条干净的湿毛巾。
她回到姐姐身边，没有立刻递水，而是先蹲下来，用温热的湿毛巾，极其轻柔地擦拭林晓芸脸上早己干涸交错、却依旧刺目的泪痕。温热的触感让林晓芸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
“姐，”林晓燕一边擦拭，一边用最轻的声音开口，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小雨……在哪家医院？伤的……具体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听到“小雨”的名字，林晓芸空洞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针狠狠扎中。她下意识地攥紧了冰冷的手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一丝清醒。
“……中心医院……急诊……后来说……住院部……三楼……”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左手……小臂……锅烫的……还有汤泼上去……”她的呼吸急促起来，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女儿手臂上那片狰狞的深红和透亮的水泡，还有急诊室里那撕心裂肺的哭喊。“……深……深二度……医生说……会留疤……好大的疤……一辈子……都……”她说不下去了，巨大的痛苦再次攫住她，身体控制不住地又开始哆嗦，牙齿咯咯作响。
林晓燕的心跟着揪紧，连忙放下毛巾，紧紧握住姐姐冰凉颤抖的手：“姐！别想了！别想了！现在医学发达，孩子恢复能力强，疤痕……以后总能想办法的！现在最要紧的是小雨能好好养伤！”她强迫自己镇定，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明天一早，我就去医院！去看看小雨！给她带点吃的用的！姐你放心，有我！”
林晓芸涣散的目光终于聚焦在妹妹脸上，那里面有一丝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希冀，但更多的仍是浓得化不开的自责和恐惧：“……钱……住院……要很多钱……陈志远……他……”
“钱的事你别操心！”林晓燕斩钉截铁地打断她，语气异常坚决，“我和大军（她丈夫）还有点积蓄！先救急！小雨的医药费，我们管！瑞瑞……瑞瑞这样子，也得看医生，也得花钱！姐，你信我！天塌不下来！”她用力捏了捏姐姐冰冷的手，试图传递一点力量和温度。
林晓芸看着妹妹坚定的眼神，那濒临崩溃的神经似乎被注入了一丝微弱的暖流。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一滴滚烫的泪，无声地从干涩的眼眶滑落，砸在林晓燕的手背上。
林晓燕鼻子一酸，强忍着没掉泪。她扶着姐姐，艰难地从冰冷的地板上站起来，半搀半扶地把她安置在瑞瑞旁边的沙发上。林晓芸的身体依旧僵硬，像一截失去支撑的木头。
“姐，你陪瑞瑞坐会儿，我去给你热点粥。”林晓燕说着，转身走向厨房。客厅里，只剩下林晓芸和裹在毛毯里、如同冰雕般的瑞瑞。温暖的灯光下，两个沉默的身影靠在一起，却像隔着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空气中弥漫着悲伤、恐惧和一种令人窒息的茫然。窗外的城市依旧在沉睡，巨大的黑暗如同幕布，笼罩着这个被灾难撕裂后、暂时停泊的角落。
* * *
医院住院部走廊的尽头，惨白的灯光将陈志远的身影拉得细长扭曲，投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像一个孤寂的鬼影。他刚刚结束了与银行信贷王经理的第二通电话，对方冰冷而公式化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提醒着抵押物评估的细节和最后期限的迫近。裤袋里，那张印着吴老板名字和天文数字的借据，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皮肉。
他疲惫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额头抵着瓷砖，试图汲取一丝凉意来冷却脑中翻腾的焦灼和混乱。烟瘾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他的神经，他下意识地摸向西装内袋，却只摸到几张冰冷的票据和一张薄薄的、边缘有些磨损的硬纸片。
他逃了出来。
是一张老照片。有些年头了，边角微微泛黄卷曲。照片上，年轻的陈志远意气风发，穿着笔挺但略显廉价的西装，怀里抱着刚满周岁、穿着红色小棉袄、笑得见牙不见眼的瑞瑞。旁边，扎着马尾辫、略显青涩的林晓芸，一手亲昵地挽着他的胳膊，另一只手轻轻搭在靠着她腿边、约莫三西岁、梳着羊角辫、正仰着小脸好奇看镜头的小雨肩上。背景是公园里常见的粗糙假山和绿树，阳光很好，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种未经世事打磨的、纯粹的幸福和希望。
那是瑞瑞周岁生日时，在街边照相馆拍的全家福。是林晓芸执意要拍的，说每年都要留一张。
陈志远的目光死死钉在照片上。照片里妻子温柔依偎的笑容，女儿天真好奇的眼神，儿子在他怀里无忧无虑的大笑……那些被生活的重压、公司的倾轧、连日的争吵和今晚的灾难彻底掩埋的记忆碎片，如同尘封的底片被强行曝光，带着刺目的、不真实的亮光，狠狠撞进他布满血丝的眼底！
一股尖锐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酸楚，毫无预兆地、凶猛地冲上鼻腔！他猛地闭上眼，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试图将那股汹涌的哽咽死死压回胸腔深处。捏着照片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指关节泛着失血的青白。
就在这时——
“爸爸？”
一个虚弱、带着浓重睡意和不安的声音，从他身后病房门口的方向传来。
陈志远浑身剧震！像是被电流击中！他猛地转过身！
病房门口，小雨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正扶着门框，艰难地站在那里。她身上穿着宽大的病号服，更显得身形单薄脆弱。左臂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着，悬吊在胸前，像个沉重的负担。小脸依旧苍白，带着病容，额发被冷汗濡湿，黏在皮肤上。那双因为疼痛和药物作用而显得有些迷蒙的大眼睛，此刻正不安地、带着一丝依赖和困惑，望着走廊尽头、靠着墙壁的父亲。
“小雨？！你怎么起来了？！”陈志远的声音瞬间拔高，带着惊惶，他手忙脚乱地将那张旧照片胡乱塞回西装内袋，像是藏起一个烫手的秘密。他大步冲过去，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急切，“快回去躺着！医生说了不能乱动！扯到伤口怎么办！”
他冲到女儿身边，想扶她又不敢碰她悬吊的手臂，手足无措，只能焦急地挡在她身前。
小雨没有动，只是仰着小脸，那双迷蒙的大眼睛固执地望着父亲，里面清晰地映着走廊惨白的灯光和他脸上尚未褪尽的狼狈与惊惶。她的嘴唇嗫嚅了几下，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一种孩子特有的、首指人心的困惑和不安：
“爸爸……妈妈呢？”
“瑞瑞……去哪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