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病房的惨白灯光，像一层永远化不开的寒霜，均匀地涂抹在冰冷的空气里，也涂抹在陈志远疲惫而紧绷的神经上。小雨在药物的浅滩中沉浮，每一次无意识的抽动牵扯到悬吊的伤臂，都会让她在昏沉中发出小猫般痛苦的呜咽，眉头拧成解不开的死结，冷汗濡湿了鬓角的碎发。
“呜……妈……疼……”破碎的呓语，带着浓重的哭腔，又一次从干裂的唇间溢出。
陈志远猛地从靠着墙壁的短暂昏沉中惊醒，心脏被那细弱的痛呼狠狠揪紧。他几乎是扑到床边，笨拙地用粗糙的指腹去擦拭女儿额角的冷汗，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小雨？小雨？爸在……爸在呢……”
回应他的，只是小雨在昏沉中更剧烈的扭动，伤臂被牵动，换来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抽气，紧闭的眼角渗出冰凉的泪珠，无声地滑落，砸在洁白的枕套上，晕开一点深色的湿痕。
他的手僵在半空，指尖残留着女儿皮肤冰凉的触感。那滴泪，像烧红的铁水，烫在他早己千疮百孔的心上。巨大的无力感混合着尖锐的心痛，再次将他攫住。他颓然地坐回冰冷的塑料凳，头深深埋进手掌里，掌心感受到自己额头的滚烫和汗水的黏腻。
林晓芸决绝离去的背影，瑞瑞在角落里冻僵般的沉默，家中凝固的狼藉和冰冷空荡的死寂，冰箱门上那张被污损撕裂的蜡笔画……还有裤袋里那块早己停止震动、此刻却如同烧红烙铁般存在的手机——里面藏着吴老板那张印着天文数字利息的借据，银行冰冷的抵押协议，宏远那石沉大海的“合作意向”……所有这一切，如同无数根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脖颈，勒紧他的心脏，将他死死拖向深不见底的黑暗渊薮。
他不敢想。不敢想林晓芸带着那个失魂的孩子去了哪里，露宿街头？还是……投奔亲戚？瑞瑞那空洞的眼神，那被电话铃声彻底击碎的恐惧，现在怎么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的孤独感和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 * *
林晓燕家温暖的客厅里，此刻却被另一种冰冷的气息笼罩。
林晓芸抱着瑞瑞瘫坐在地板上的恸哭，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席卷了深夜的宁静。那哭声嘶哑、破碎，充满了灭顶的自责和无法言喻的痛苦，在温暖的空气中凄厉地回荡，撞击着墙壁。
“是姐没用！是姐害了小雨！也害了瑞瑞！都是姐的错！姐该死啊——！”
林晓燕跪在地上，紧紧抱着姐姐剧烈颤抖的身体，眼泪也控制不住地滚落。她看着姐姐涕泪横流、濒临崩溃的脸，又看向她怀里那个始终如同失去灵魂的布偶般、眼神空洞得吓人的瑞瑞，巨大的恐慌和寒意让她手足无措。
“姐！姐你别这样！到底怎么了？！小雨到底怎么了？！”林晓燕带着哭腔追问，试图从姐姐语无伦次的哭喊中捕捉关键信息，“瑞瑞！瑞瑞你看看小姨？别怕，小姨在这儿呢！”她伸手，极其轻柔地去碰触瑞瑞冰冷僵硬的小脸。
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让她心尖一颤。瑞瑞没有任何反应。他的目光涣散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个点，对母亲的撕心裂肺、小姨的焦急呼唤、甚至屋内的温暖灯光，都毫无感知。仿佛他的灵魂己经彻底抽离，只留下一个冰冷、僵硬、对外界完全封闭的空壳。林晓芸那绝望的恸哭，仿佛只是来自遥远彼岸的风声。
林晓燕的心沉到了冰窟窿里。她放弃了追问，只是更用力地抱住姐姐，一只手颤抖着，一遍遍极其轻柔地拍抚瑞瑞冰冷僵首的脊背，试图传递一点微弱的暖意和安全感。
“不怕……瑞瑞不怕……小姨在……小姨陪着你……”她喃喃着，声音哽咽，眼泪滴落在姐姐散乱的头发上。
不知过了多久，林晓芸那场耗尽生命力的恸哭终于渐渐平息，只剩下剧烈的喘息和无法抑制的、细微的抽噎。她像是被彻底抽干了所有力气，软软地靠在妹妹怀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温暖的吸顶灯，里面盛满了死灰般的绝望。
“姐……”林晓燕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放得极轻，生怕再次刺激到她，“到底……发生什么了？小雨……烫伤了？严重吗？”
林晓芸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没有焦点。嘴唇哆嗦着，好一会儿，才发出极其沙哑、几乎破碎的声音：“……锅……我端的锅……滑了……烫……烫在小雨手臂上……好大……好深的印子……医生说……会留疤……一辈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的血块，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林晓燕倒抽一口冷气，捂住了嘴，眼睛瞬间瞪大！她想象着那画面，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
“那……那瑞瑞……”她看向姐姐怀里依旧如同冰雕的孩子。
“……电话……家里电话响了……好响……”林晓芸的眼神更加涣散，仿佛陷入了那个恐怖的瞬间，“……他……他一下子就……弹起来……捂住耳朵……抖……抖得好厉害……像……像要碎了……”她说不下去了，巨大的恐惧和后怕再次攫住了她，身体又开始无法控制地哆嗦起来。
林晓燕瞬间明白了。巨大的惊吓！目睹姐姐被严重烫伤的灾难现场，紧接着又被那尖锐的电话铃声彻底击垮了本就脆弱紧绷的神经！这是……创伤后的应激反应！而且极其严重！
“姐，别怕，别怕了，都过去了……”林晓燕强压着心头的惊涛骇浪，更紧地抱住姐姐，试图给她一点支撑，“小雨在医院，有医生呢，会好的！瑞瑞……瑞瑞会没事的！我们带他去看医生！明天就去！好不好？”
“看医生……”林晓芸喃喃地重复着，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波动，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绝望淹没，“……钱……哪来的钱……小雨住院……还要钱……陈志远……他……他眼里只有他的生意……他的宏远……他说我们……只会添乱……”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无声的啜泣。
林晓燕听着姐姐破碎的诉说，心像被无数根针扎着。她看着姐姐心如死灰的脸，再看看怀里那个对外界彻底封闭、如同惊弓之鸟般脆弱的孩子，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愤怒涌上心头。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抹掉自己脸上的泪，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钱的事你别管！我有！小雨和瑞瑞的，姐你安心！先在我这儿住下！哪儿也别去！”她扶着林晓芸的肩膀，试图让她振作一点，“我去弄点热水，给瑞瑞擦擦脸，暖和暖和。姐，你也洗把脸，缓缓神。”她小心翼翼地将瑞瑞从林晓芸僵硬的臂弯里接过来。
瑞瑞的身体依旧冰冷僵硬，像一块没有生命的木头，任由小姨抱着，没有任何反应。
林晓燕抱着他，走向卫生间。她拧开热水，用温热的毛巾，极其轻柔地擦拭瑞瑞沾着污渍和泪痕的小脸。温热的毛巾拂过冰冷的皮肤，瑞瑞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只有那空洞的眼神，固执地穿透水汽氤氲的空气，落在未知的虚无里。仿佛他的世界，只剩下那一声惊雷般的电话铃声，和随之而来的、无边无际的、冻结一切的黑暗与恐惧。
林晓燕看着镜子里外甥那张惨白、精致却毫无生气的脸，看着那双盛满了巨大惊恐后死寂的眼睛，一股强烈的悲伤和无助感瞬间淹没了她。她只能一遍遍用温热的毛巾擦拭着，动作轻柔得像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眼泪无声地滑落，滴进温热的洗脸池里。
温暖的客厅里，林晓芸依旧瘫坐在地板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像。空气中，还残留着她绝望恸哭后的悲伤余烬，和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名为“未来”的巨大茫然与冰冷。这个曾经烟火喧嚣的家，像被一场无形的灾难彻底摧毁，只留下遍地残灰，和两个在灰烬中无声挣扎、几乎熄灭的灵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