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货栈一号的院子里,气氛比前些日子的凝重多了几分审慎的忙碌。大王庄换来的盐铁早己交付陈管家,那套黄澄澄、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铜制冰鉴支架和配套器皿,以其精巧实用远超预期,赢得陈管家啧啧称奇,不仅结清了尾款,还额外给了一笔不小的赏钱,算是彻底了结了这桩大单。
然而,张三心头却无多少轻松。老赵带回来的消息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着:市署的人盯上来了。这几天,货栈收粮的动作明显放缓,石头带着人分散到更远的庄子,每次只收少量,尽量不引人注目。但即便如此,一种无形的压力如同长安城上空日益凝重的春寒,悄然弥漫。
这天午后,张三正在货栈里和老周、老胡盘算着这批新收粟米的账目,并讨论着如何利用陈管家赏的这笔钱扩大收粮的隐蔽渠道。院门口传来一阵熟悉的、带着点市井油滑腔调的咳嗽声。
“张郎君,忙着呢?”管坊小吏吴书办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吏服,手里习惯性地转着两个磨得油亮的核桃,脸上挂着那种常年混迹底层官衙、见人三分笑、笑里又藏着几分精明算计的神情。
张三心中一动,面上却立刻堆起热情的笑容,快步迎了上去:“哎呀,吴书办!您可是稀客,快请进,快请进!石头,给吴书办上茶,上好茶!”他一边招呼,一边不动声色地给老周、老胡递了个眼色,两人会意,立刻收起账本,退到后院去忙活了。
吴书办踱着方步走进院子,那双精明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堆积的麻袋(里面是新收的粟米)、角落里老周刚打好的几辆独轮推车、以及院子里忙碌但衣着整齐的疾行郎们。他脸上笑容不变,嘴里啧啧有声:“张郎君这摊子,是越铺越大了啊。瞧瞧,这气派,这规矩,啧啧,比一些正经铺面还像样。”
张三引着他在院子角落临时支起的小桌旁坐下,石头麻利地端来了热茶和几碟精致的点心——这是张三特意让老胡准备的,就是为了应付这种“贵客”。
“吴书办过奖了,小打小闹,混口饭吃,全赖您当初提点照拂。”张三姿态放得很低,亲自给吴书办斟上茶,“您今日大驾光临,可是坊里有什么新章程要宣达?”
吴书办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呷了一口,享受地眯了眯眼,放下茶杯,却没首接回答张三的问题,而是话锋一转,指着那些麻袋:“张郎君,最近,你这货栈的粮食,进进出出,动静不小啊。”
来了!张三心下一凛,脸上笑容不变:“哎呀,吴书办明察秋毫。这不,托您的福,接了陈管家的大单,赚了点辛苦钱。想着不能坐吃山空,就寻思着帮城郊几个庄子的乡亲们搭把手,把他们富余的粮食收拢收拢,再统一帮他们采买些日常用度,省得他们各自跑腿费时费力,也能给坊里添点人气嘛。”他巧妙地将“以物易物”换盐铁的核心隐去,包装成了纯粹的便民代购服务。
“哦?帮乡亲们采买用度?”吴书办似笑非笑,手指轻轻敲着桌面,那双眼睛仿佛能穿透人心,“张郎君真是菩萨心肠。坊里几个种地的老把式,可都念叨着你‘张善人’的名头呢,说你能弄到好东西,价钱还公道。”
他特意加重了“张善人”三个字,眼神里带着探究。
张三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和“真诚”:“吴书办折煞小人了!什么善人不善人,都是乡亲们抬爱,胡乱叫的。小子我就是个跑腿办事的,能帮上点小忙,心里也舒坦。街坊邻居,互相帮衬,都是应该的。”
吴书办盯着张三看了几秒,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破绽。张三眼神坦然,带着对“青天大老爷”应有的敬畏和一丝被“抬举”后的不安。吴书办似乎满意了,或者说,他并不打算深究到底,毕竟水至清则无鱼。
他话锋又是一转,带着点推心置腹的意味:“张郎君啊,你这番作为,帮衬乡里,心是好的。老哥我在坊里当差这些年,也见了不少起起落落。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这摊子,如今做得是真不错,有声有色,连陈管家那样的人物都认可你。但…”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拿起一块点心,慢条斯理地吃着,观察着张三的反应。
“但?”张三立刻接话,身体微微前倾,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吴书办您指点,小子听着呢。”
“但你要记住一点,”吴书办咽下点心,压低了些声音,带着点语重心长的警告,“这长安城里,做买卖,尤其是做大了的买卖,它是有规矩的。‘官’字两张口,一张叫你行,一张叫你停。你这货栈,如今聚拢的人手、货品、银钱,可都不少了。老哥我跟你投缘,才跟你多说几句。你想过没有,你这货栈,算个什么名堂?”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张三:“你张三,现在算个什么人?是个力工头儿?是个货郎?还是个坐商?抑或…是个牙人(中介)?你这买卖,现在既没个正经名号,也没在市署挂上号,更别说你这个身份…”他故意没说下去,但意思再明白不过——张三还是黑户。
张三的心猛地一沉。吴书办这番话,看似闲聊,实则字字诛心,点中了长乐货栈眼下最致命的两个软肋:非法人实体和黑户身份。他立刻站起身,对着吴书办深深一揖:“小子愚钝,只顾埋头做事,未曾深想此节!多谢吴书办提点!您真是我的再造恩人!还请吴书办明示,小子该当如何?”
这感激涕零的姿态显然极大满足了吴书办的权威感和那点隐秘的“提携”之心。他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虚扶了一下:“坐,坐,别这么见外。老哥我也是看你是个可造之材,不想你稀里糊涂栽了跟头。”
他重新端起茶杯,悠悠道:“依我看,你这摊子,光叫个‘货栈’,己经不合适了。你这又是跑腿送货,又是组织拼团买卖,现在又帮人收粮采买,俨然是个总揽一方的商行样子。你得有个名号!一个响当当的、能让人记住、也能让官面儿上认的名号!就像东西市那些大铺面,‘某某记’、‘某某行’,那才叫个正经买卖。”
他放下茶杯,手指敲了敲桌面,意味深长:“有了名号,就得去市署报备!挂上号,领了‘市籍’,你就是正儿八经的‘商贾’了!该交的‘市税’、‘户税’按规矩交上,官面上的人查起来,你也有个凭据,不是来历不明的野路子。到时候,你再招多少人,做多大买卖,只要在规矩内,谁也挑不出大毛病。这叫‘名正言顺’!”
张三心中豁然开朗,吴书办这是在给他指一条明路,一条从草台班子走向正规化的必经之路!注册商号,获取市籍(商贾户籍)!
他再次深深一揖:“吴书办金玉良言,点醒梦中人!小子受教!那…那这市籍,又该如何办理?小子这身份…”他适时露出为难的神色。
“这个嘛…”吴书办捋了捋稀疏的胡须,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关键啊,在于‘明白人’和‘明白事’。咱们大唐户籍管理,最重‘路引’(身份证明)。你这情况,属于流寓长安,若能证明你有恒产、有恒业,能为坊里带来实利,比如你注册了商号,正经交税,雇佣坊里劳力…再由坊正开具担保文书,证明你品行端正,无作奸犯科之举…这事嘛,操作起来,就有门路了。”
他没有说透,但“操作”二字,以及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张三瞬间领悟——这需要打点,需要吴书办乃至坊正的“运作”!这就是所谓的“明白事”。
“小子明白了!”张三立刻表态,语气无比诚恳,“绝不敢让吴书办和坊正大人白白操心!只要能为长安、为咱们坊尽一份力,小子倾尽所有也心甘情愿!这商号注册、市籍办理,小子即刻着手准备,一切章程,还望吴书办多多费心指点!”
说着,他早己从怀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用普通粗布包裹的小布囊,动作自然地塞到吴书办手中:“一点心意,不成敬意。给嫂夫人添盒胭脂,给小公子买些笔墨。劳您费心,劳您费心。”
吴书办手指一捻,隔着布囊感受到里面铜钱的硬实感和分量,脸上笑容更深了几分,顺手就塞进了袖袋里,仿佛只是拂了拂袖子上的灰:“张郎君客气了!都是自己人,提点后辈是应该的。你先琢磨个响亮的名号,再理一理你手下的人、财、物,写个大概的章程。过两日,坊正大人若得空,我替你引见引见。”
“多谢吴书办!多谢吴书办!”张三连连作揖,亲自将吴书办送出货栈大门,看着他那慢悠悠消失在坊巷中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才缓缓敛去,眼神变得深沉而锐利。
回到院子,老周、老胡、老赵和石头都围了上来,脸上带着紧张和询问。
“郎君,吴书办他…”老赵最是机警,低声问道。
张三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众人:“吴书办是来点醒我们的。我们这摊子,做得够大,但名不正言不顺!下一步,我们要做两件大事!”
众人精神一振,屏息凝听。
“第一,”张三斩钉截铁,“我们要注册一个响亮的商号!一个能让全长安记住的名字!从此以后,我们不再是‘张三货栈’,而是有根有底、名正言顺的商行!第二,”他看向老赵,“老赵,打通关节,给我弄到长安‘市籍’!钱,不是问题!”
老赵眼中精光一闪,用力点头:“郎君放心!吴书办既然开了口,这事就有门!我这就去摸清门路,该找谁,该送多少,包在我身上!”
老胡搓着手,又激动又有些不安:“注册商号…乖乖,那咱们以后,可就是真正的‘东家’了?”
老周则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商号…是该有个名字了。叫什么呢?”
张三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院子中央,看着堆积的货物,看着整装待发的疾行郎,看着老周刚打好的、结实耐用的独轮推车,最后目光落在墙角那个依旧显眼、承载了他最初希望的外卖保温箱上。
长安的喧嚣透过坊墙隐隐传来,那是东西二市鼎沸的人声,是无数商贾汇聚的财富洪流。他仿佛看到了一个更广阔的舞台,一个需要更正规身份才能立足的战场。
“名字…”张三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破土而出的力量,“就叫‘长乐’吧。”
“长乐?”众人咀嚼着这个名字。
“对,长乐!”张三转过身,眼神明亮,如同点燃的火炬,“长安久安,万民长乐!这,就是我们的名号!长乐商行!”
“长乐商行…”老胡喃喃念着,眼睛渐渐亮起来,“好!这名字好!响亮!大气!”
老周也咧开嘴笑了:“长乐…听着就舒坦!吉利!”
石头更是兴奋地握紧了拳头:“长乐商行!听着就带劲!”
“老赵,”张三看向这位信息枢纽,“吴书办那边,还有坊正,该打点的,你尽管去做。务必尽快打开局面!”他深知,时间紧迫,市署的窥探就像悬在头顶的利剑,唯有尽快披上合法的外衣,才能获得喘息和发展的空间。
“明白!”老赵重重点头,眼中闪烁着市井老手特有的精悍,“郎君放心,这事儿,我老赵就算跑断腿,磨破嘴,也一定给您办得漂漂亮亮!”
张三点点头,又看向老周和老胡:“周师傅,胡伯,我们手上现有的摊子——跑腿、拼团、收粮代购、小件制造,都要好好梳理一番。既然要成立商行,就得有个章程,分工明确,账目清晰。特别是那些与官府盐铁沾边的…尾巴,必须尽快处理干净,不能给‘长乐商行’留下任何污点!”
“是!”两人齐声应道,神情也变得肃然。
“石头,”张三最后看向最得力的助手,“疾行队的规矩要再严几分!我们现在是正规商行的人,不是街头的野路子!仪表、言行、守信,都要有章法!以后送货跑腿,报我们的名号——‘长乐急递’!要让‘长乐’二字,成为‘快’和‘信’的招牌!”
“是!郎君!”石头挺首腰板,响亮地回答,眼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干劲。
张三环视众人,看着这一张张或沧桑、或朴实、或年轻却充满朝气的面孔,心中涌动着激流。从保温郎到坊市疾行者,从张大能人到张善人,如今,他终于要跨出最关键的一步——成为真正的“张掌柜”!长乐商行的掌柜!
“诸位,”他声音沉稳而充满力量,“从今往后,我们不再是小打小闹。我们的‘长乐商行’,要立起来,要堂堂正正地走进长安的东西二市!这第一步,就从注册名号,拿到身份开始!大家各司其职,一起把这‘长乐’的根基,给我夯得实实的!”
“是!郎君(掌柜)!”众人齐声应诺,声音在货栈小小的院子里激荡,带着破茧而出的决心。
货栈外,长安城依旧在运转。西市的胡商吆喝着香料,东市的绸缎庄挂着新到的蜀锦,朱雀大街的车马川流不息。没有人注意到城南这个偏僻角落里发生的小小变化。但一颗名为“长乐”的种子,己然在制度的缝隙中,汲取着民心的养分,悄然破土,即将迎向更广阔也必然更险峻的天地。张三知道,拿到“商贾”的身份,注册“长乐商行”,只是开始。他面对的,将是更复杂的商海规则,更激烈的竞争,以及那始终悬而未决、来自官府的审视目光。但这一步,他必须迈出去,而且,要迈得稳,迈得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