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庄的晨雾早己散尽,但那震耳欲聋的“张善人”呼喊,却如同无形的涟漪,在长安城郊的阡陌田埂间、在贩夫走卒的闲谈中、在疾行郎匆忙的足迹里,一圈圈扩散开来。
长乐货栈一号的院子里,气氛与几日前官仓碰壁后的压抑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泥土芬芳的新麦气息,那是大王庄一百石饱含信任的馈赠。老胡正带着几个伙计仔细地翻检、晾晒这些麦粒,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珍宝。老周则蹲在角落,对着几块刚换来的上好铁胚敲敲打打,琢磨着如何将它们锻造成更趁手的农具粗胚,脸上是久违的专注与满足。
石头刚带着疾行郎们卸完车,抹了把汗,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郎君,您没看见!大王庄那王老汉,抱着盐袋子,哭得像个孩子!还有那些汉子,摸着铁胚,那眼神,啧啧,比见了亲儿子还亲!‘张善人’这称呼,他们是真心实意喊出来的!”
老赵捻着稀疏的胡须,笑得像只老狐狸:“嘿嘿,这名声,可比金子还值钱。今儿一早,我刚到西市口,就听见几个卖柴的汉子在嘀咕,说泾阳那边出了个活菩萨‘张善人’,能用粮食换盐铁,救了一庄子的人!那说得有鼻子有眼,连老汉我都差点信了是神仙下凡。”
张三站在院子中央,手里捻着几粒大王庄的新麦,听着众人的汇报,心中暖流涌动,却也异常清醒。这“张善人”的名号,是沉甸甸的民心,更是无形的责任和巨大的风险。
“名声是把双刃剑,”张三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它能让我们在乡亲们心中扎根,让他们信任‘张三拼团’,愿意把富余的粮食、布匹交给我们去‘拼卖’。但同样,它也会像黑夜里的灯笼,招来不必要的目光,尤其是那些官仓里的蠹虫,还有盯着盐铁这块肥肉的恶狼。”
他目光扫过众人:“大王庄只是开始。石头,你带人继续跑,蓝田、咸阳、高陵…把‘长乐商行平价收粮收布,换盐换铁’的风声放出去,摸清各个庄子的底细和需求。记住,只收好货,价格公道,但绝不轻易承诺具体能换多少盐铁,一切等老赵这边打通关节再说。”
“是,郎君!”石头领命,点了几个人,风风火火又出了门。
“老赵,”张三转向他,“王仓吏那条线,务必抓紧。三百斤上等青盐,是我们给陈管家交货的底气,也是维系‘拼卖换盐铁’这杆大旗不倒的关键。他收了礼,松了口风,但不见兔子不撒鹰。你亲自去,带上诚意,也让他明白,跟我们合作,细水长流,比一锤子买卖更‘省心’。”
老赵收起笑容,正色道:“郎君放心,那老小子贪财又惧内,如今他老婆收了咱们给外孙的厚礼,枕头风吹着,这事儿,八成能成。我下午就去‘拜访’他。”
张三点点头,又看向老周:“周师傅,冰鉴的铜支架和器皿样品进度如何?这是我们的退路,也是跟陈管家谈判时,证明我们‘有备无患’的筹码。”
老周放下铁胚,拍拍胸脯:“支架己经打好了,打磨得溜光水滑!铜盆铜勺也快完工了,就差最后抛光。明天,最迟后天,保准让郎君看到一套拿得出手的样品!”
“好!”张三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另外,除了铜,你再想想,有没有其他法子?比如,用硬木做支架主体,只在关键受力处包嵌薄铜片?或者…有没有不那么显眼、性能又接近铁的金属?”他这是在做最坏的打算,万一盐铁之路彻底堵死,或者成本过高,必须找到替代方案。
老周皱眉沉思:“硬木包铜…倒是个省料又轻便的法子,就是工艺复杂些。至于其他金属…铅太软,锡更不行…除非是…”他摇摇头,“难,一时半会儿难有比铜更合适的了。”
“无妨,先紧着铜器做。”张三理解地点点头。技术突破非一日之功。
“张善人!张善人在吗?”一个带着哭腔的沙哑声音突然在货栈门口响起,打破了院内的讨论。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老妇人,搀扶着一个同样瘦弱、不住咳嗽的少年,颤巍巍地站在门口。老妇人眼神浑浊,满是绝望和最后一丝希冀。
老胡认得她,低声道:“郎君,是西市后面棚户区的孙婆子,她儿子前年修城墙摔断了腿,瘫在家里,就靠她和这小孙子捡些烂菜叶子糊口,可怜得很。”
张三快步迎上去:“老人家,我就是张三。您这是…”
“张善人!求求您,救救我孙子吧!”孙婆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狗娃他…他烧了三天了,咳得厉害,眼瞅着…眼瞅着就不行了!老婆子我…我实在没钱抓药啊!听…听街坊说,您是活菩萨转世,心善…求您发发慈悲,借…借我几个钱抓副药,老婆子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您!”她一边哭求,一边按着同样跪下的孙子狗娃磕头。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老胡、老周等人面露不忍,但谁也没敢开口。借钱?货栈刚起步,每一文钱都紧巴巴的,何况是借给这样几乎注定还不起的贫苦人?开了这个口子,以后怎么办?
石头刚走到门口,看到这一幕也停下了脚步,看向张三。
张三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眼前这祖孙俩的绝望,比官仓的戟尖更刺痛人心。“张善人”三个字,此刻重若千钧。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用力将孙婆子搀扶起来,又拉起了还在咳嗽的狗娃。
“老人家,快起来!钱,不用借。”张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他转头对老胡道:“老胡,我记得上次给府邸送点心,管家赏了些钱,我让你收着备些常用药材,以备不时之需,可还有?”
老胡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有!有!郎君您吩咐后,我就备下了些治风寒发热、跌打损伤的常见药材,都在里屋小柜里锁着呢!我这就去拿!”他小跑着进了屋。
张三又对石头道:“石头,去灶上,看看有没有温着的粟米粥,盛一碗稠的来,再拿两个咱们自己蒸的硬馍。”
“哎!”石头应声而去。
孙婆子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张三,似乎不敢相信。
很快,老胡拿着一个小纸包出来:“郎君,这是治风寒咳嗽的方子,柴胡、黄芩、甘草…都按份包好了,三副的量!”
石头也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粟米粥和两个白面硬馍。
张三接过药包和食物,塞到孙婆子手里:“老人家,这药您拿回去,按上面写的法子煎了给狗娃喝。这粥和馍,您和狗娃先垫垫肚子。狗娃这病拖不得,赶紧回去煎药吧。”
孙婆子捧着药和食物,双手抖得厉害,浑浊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药包上。她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是又要往下跪。
张三紧紧扶住她:“快回去吧,给孩子治病要紧。以后…以后若实在过不下去,就来货栈,帮着老胡他们拣拣菜,扫扫地,总能换口饭吃。”
孙婆子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拉着懵懂的狗娃,朝着张三深深鞠了三个躬,才一步三回头,千恩万谢地走了。那佝偻的背影,仿佛被注入了一丝生气。
院子里一片寂静。老周叹了口气:“唉,可怜呐。”老赵目光复杂地看着张三。老胡则有些局促:“郎君,那药钱…”
“记我账上。”张三摆摆手,语气平静,“老胡,你备药这事,做得很好。以后,这柜子里的常用药,常备着。遇到孙婆子这样实在过不下去的街坊邻居,力所能及,能帮一把是一把。钱,从我的份子里扣。”
他没有豪言壮语,只是陈述一个决定。但这一刻,“张善人”这个称呼,在货栈众人心中,不再仅仅是一个来自远方的名号,而是有了沉甸甸的、看得见摸得着的份量。
几天后,“张善人”的名声,以更具体的方式在长安底层发酵。
西市,胡饼摊前。
老胡正忙着收钱递饼,一个穿着短打的力工挤过来,嗓门洪亮:“老胡,来五个肉馅饼!拼团的!”
旁边有人打趣:“哟,李二,发财啦?舍得吃带肉的?”
李二嘿嘿一笑,拍着胸脯:“发什么财!这不跟着‘张善人’的拼团,把俺家富余的麻布卖了,价钱公道!换了钱,给娃买点好的!俺们东柳庄的,都念着张善人的好呢!”言语间充满了自豪。
长乐货栈门口。
石头正指挥人往车上装粮食,是附近几个小庄子拼卖来的粟米。一个穿着浆洗发白襦裙的妇人,牵着个小女孩,怯生生地走过来,手里捧着几个还带着露水的果子。
“小哥…请问,张善人…在吗?”妇人声音细弱。
石头认得她,是住在货栈后面巷子里的绣娘,丈夫早逝,独自拉扯女儿。“张郎君在里面忙,大嫂有事?”
妇人把果子往前递了递,脸微微发红:“没…没什么事。家里…家里果树结了几个果子,不金贵…想…想给张善人尝尝鲜,谢…谢他前些日子,让赵老哥帮俺们孤儿寡母赶走了那几个泼皮…” 那几个泼皮想强占她家门前巴掌大的地方摆摊,被更夫老赵撞见,一句“这是张善人照拂的街坊”,竟真把那几个混混唬住了。
更让张三意想不到的是,在城南一处贫民聚集的窝棚区边缘,不知何时,有人用半块残砖,歪歪扭扭地刻了三个字——“张善人”,下面还摆着几个干瘪的野果。没有香烛,没有供奉,只有一种最朴素的、近乎本能的标记和感念。
这些点点滴滴的反馈,汇聚到张三这里。他清晰地感受到,一股源自最底层的、质朴而强大的信任,正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上“长乐商行”和“张三拼团”的根基。这信任,比任何广告都更有力量。
然而,阳光之下必有阴影。
这天下午,老赵从外面回来,脸色有些凝重。他避开众人,低声对张三道:“郎君,有点不对劲。我去找王仓吏交割那三百斤青盐,一切顺利,钱货两讫。但出来的时候,感觉有人盯着。我绕了两圈,瞥见个生面孔,穿着打扮像是市署下面的小吏,在官仓附近转悠,眼神总往我们装盐的车上瞟。”
张三眼神一凝:“市署的人?确定是盯着我们?”
“**不离十。”老赵压低声音,“那眼神,带着钩子。而且,我打听到点风声,说市署那边有人议论,最近城郊粮食流动有点异常,尤其是一些庄子,粮食不往城里粮铺卖了,都往一个叫什么‘长乐’的地方聚…怕是有人开始注意咱们的‘拼卖’了。”
麻烦来了。张三心下一沉。盐铁专营是朝廷命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触动敏感的神经。他们用“以物易物”打擦边球,虽然避开了首接买卖盐铁的罪名,但如此大规模的粮食调动,最终流向却是换取了官仓流出的盐铁,这本身就足以引起官府的警觉和猜忌。王仓吏那种胥吏贪财,但市署里总有那么几个想“认真办事”或者想找茬立功的。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张三看着货栈院子里堆积的粮食和忙碌的伙计,还有远处隐约可见的长安城墙,“‘张善人’这名号,是把我们架在火上烤了。”
他走到那袋大王庄的新麦前,抓起一把麦粒。麦粒,带着生命的力量。
“老赵,”张三的声音带着一种决断,“告诉石头他们,接下来收粮收布,动作再隐秘些,分散进行,别太扎堆。跟那些里正、族老也透个底,官府可能注意到了,让他们嘴巴严实点,就说是几家凑钱托我们‘长乐商行’统一采买生活用度,盐铁的事,一个字不许提!”
“明白!”老赵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另外,”张三目光转向货栈里老周正在精心打磨的那套黄澄澄的冰鉴铜支架和器皿,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温润而内敛的光泽,“老周那边的铜器样品,是时候派上用场了。明天,备一份厚礼,我亲自去拜访陈管家。交货在即,得让他知道,我们长乐商行,言出必行,更有备无患!”
他松开手,金黄的麦粒从指缝间簌簌落下,落回袋中,发出沙沙的轻响。
“善人…”张三低声咀嚼着这个沉甸甸的称呼,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弧度,有温暖,更有如履薄冰的凝重,“这可比当个单纯的‘掌柜’,难多了。”
货栈外,长安城的喧嚣依旧。而“张善人”这三个字,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悄然改变着水面下的流向,也引来了暗流深处的窥探。麦浪之下,盐粒晶莹,却也藏着锋利的冰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