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货栈一号的院子里,新秩序带来的振奋感尚未散去,一个迫在眉睫的现实问题便如同初冬的寒风,凛冽地拍打在每个人脸上。
石头带着几个疾行郎,正满头大汗地清点刚从城外大王庄运回的几大车粟米。老胡拿着炭笔和粗糙的麻纸账册,一边核对一边记录,眉头拧成了疙瘩。张三站在一旁,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麻袋,听着老胡报出的数字,心头也沉甸甸的。
“掌柜的,”老胡抹了把额头的汗,声音里带着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这趟货,大王庄那边是结清了,可咱们付出去的是铜钱!整整两大箱!沉得要命不说,光是点清楚数目,就耗了小半个时辰!更别提路上提心吊胆,生怕遇到剪径的毛贼!”他指着账册上密密麻麻的数字,“还有,咱们收粮是零散收,各家庄子凑一点,拼团代购也是零散出,各坊百姓买一点。钱进钱出,零零碎碎,全靠脑子记,靠我这破纸片子画。今天收了张三家五斗米的钱,明天要付给李西庄两贯钱,后天又要收王五家拼布的钱…账目搅在一起,一团乱麻!稍不留神,就记岔了,对不上数!”
他重重叹了口气:“这才刚开始,货量还没到顶峰呢!以后摊子再铺大点,钱货往来更多,这可怎么得了?我这脑子,怕是要炸了!”
石头也凑过来,苦着脸:“掌柜的,还有呢。咱们拼团代购,很多乡亲是付了定金的,等着凑够数一起取货。可现在凭证就是一张口说,或者我随手给个信物,比如一块写了字的木片。有人弄丢了,跑来说我们没给,吵吵嚷嚷;有人拿着不知道哪儿捡来的木片就来冒领,胡搅蛮缠…虽然最后都能说清,但费时费力,还伤和气!大伙儿都说咱们‘长乐’办事好,可这凭证,太不靠谱了!”
老周在一旁敲打着新制的独轮车部件,闻言也停了手,沉声道:“是啊,掌柜的。买卖大了,光靠口说无凭不行。咱们给人家打器具,人家付定金,也得有个凭据,日后好交货收尾款。”
核心班底刚刚确立,骨架搭起,血脉却开始淤塞——缺乏高效、可靠、能承载信用的凭证体系!张三看着众人脸上的困扰,深知这个问题不解决,“长乐商行”的发展速度将被严重拖累,甚至可能因账目混乱或信用纠纷而崩盘。
他踱步到院子中央,目光扫过那些沉重的麻袋,那些写着潦草数字的麻纸,那些被随手丢弃的、充当临时凭证的木片碎块。现代社会的银行转账、电子凭证、票据系统在他脑中飞速闪过,如同璀璨却遥不可及的星辰。在这煌煌盛唐,没有网络,没有银行体系,甚至纸张都相对昂贵,如何建立一套简易、防伪、流通性强的信用凭证?
一个词,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的思绪——商凭!
“诸位,”张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种破开迷雾的清晰,“我们缺的,是一张‘纸’!一张能承载信用、方便流通、记录交易的‘纸’!”
众人一愣,不解地看着他。纸?他们当然知道纸,但纸多贵啊?而且,一张纸就能解决这么多问题?
“不是普通的纸。”张三走到石桌旁,拿起一块老周丢弃的边角料竹片——这比木头更易加工,也更常见。“是这个!竹片,或者相对厚实平整的木片!”他拿起炭笔,在竹片上用力画了一个方框,在方框里写下一个古朴、厚重、线条圆润的“乐”字。
“‘乐’?”老胡凑过来,看着那个字,“咱们商行的‘乐’?”
“对!”张三斩钉截铁,“这就是我们‘长乐商行’的标记!以后,我们制作统一大小、厚薄的竹片或硬木片。正面,刻上我们独有的‘乐’字印记!背面,刻上编号!”他用炭笔在竹片背面划拉了一下,“比如‘拼米-甲-零壹’、‘代购-丙-贰拾’,或者更简单点,按批次刻流水号!”
他拿起另一块竹片,继续画:“每一笔需要预先收钱、或者需要凭证的交易,无论是收定金、拼团、还是预付代购货款,我们当场开具这样一块‘商凭’!写清楚货物名称、数量、预付金额、提货日期或条件!然后,”他看向老周,“周大匠,这刻印的活儿,还得您来!我们需要制作一个‘母版’,一个能把我们独有的‘乐’字清晰、一致地印在竹片上的模具!这个‘乐’字,必须独一无二,别人模仿不了!”
老周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明白了张三的意图。他接过张三手中的竹片,仔细端详着那个“乐”字,手指在上面细细:“独一无二…掌柜的意思是,要防伪?”
“没错!”张三用力点头,“‘乐’字刻印要深,线条要有独特设计。比如,这一横的起笔加个不易察觉的小钩,那一竖的末端带点顿挫。总之,要做出只有我们商行能刻印出的独特印记!这就是我们商凭的‘魂’!是别人伪造不了的凭证!”
他环视众人,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每一块开具出去的商凭,都要加盖这个印记,再写上具体的交易内容、编号。一式两份!一份给顾客,一份我们留底!顾客凭‘乐’字商凭和留底信息,到期即可提货或兑现!我们内部账目,也按商凭编号和留底进行登记,清晰明了!”
“妙啊!”老胡一拍大腿,激动得脸都红了,“有了这玩意儿,谁付了钱,付了多少,该得什么,一清二楚!凭‘乐’字取货,再不会弄错!账目也能按号排下去,再也不乱了!”
石头也恍然大悟:“对对对!以后乡亲们拿着咱们‘长乐’的商凭来,我们核验印记对得上,编号对得上,留底也对得上,就发货!谁也甭想浑水摸鱼!”
老赵捻着胡须,眼中闪烁着市井智慧的精光:“掌柜的,这‘乐’字印,就是咱们‘长乐’的脸面,是信用的戳记!只要咱们商行不倒,这商凭就值钱!以后做大了,说不定这‘乐’字凭,在相熟的商贩之间,还能当个小额钱票周转呢!”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更深层次的可能性。
“老赵说得对!这就是信用的开端!”张三赞许地看了老赵一眼,随即转向老周,“周大匠,这‘乐’字印记的母版,是重中之重!必须做得精细、独特、难以仿制!劳烦您立刻着手!”
“掌柜的放心!”老周沉声应道,眼中燃起工匠的执着,“给我两天时间!我定将这‘乐’字,刻成咱们‘长乐’独一无二的烙印!”他立刻起身,去挑选最合适的硬木料,构思如何让每一笔每一划都蕴含不易察觉却又能被行家识别的独特韵味。
张三又对石头说:“石头,你带人去找结实耐用的竹片,或者纹理细密的硬木片,统一裁成巴掌大小,厚薄均匀。越多越好!这是咱们‘长乐’信用的基石!”
“是!掌柜的!”石头领命,带着几个疾行郎风风火火地去了。
老胡则开始兴奋地规划账册的新格式:“我得琢磨琢磨,留底账册怎么设计,编号怎么排,能跟商凭严丝合缝地对上…”
小小的货栈里,因为“商凭”的设想而充满了创新的活力。每个人都看到了希望,看到了秩序取代混乱的可能。
然而,秩序的建立,从来不会一帆风顺。
两天后,老周不负众望,用一块上好的黄杨木,精心雕刻出了“乐”字母版。那“乐”字,笔画圆润,力透木背,更在起笔、转折、收尾处暗藏了老周匠心独运的细微变化——比如“撇”的起笔处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微小弧度,捺的末端一个极细微的顿点。整体古朴大气,却又暗藏玄机,寻常工匠绝难在短时间内完美复刻。
第一批裁好的竹片也准备就绪。张三亲自指导,由老胡执笔,开具了第一批商凭。对象是几个参与拼团代购、预付了定金的相熟坊邻。
“李大娘,这是您预付三百文、定下三斗平价粟米的商凭,您收好!竹片正面是我们‘长乐’的‘乐’字印,背面写明了货物、数量、预付钱数、提货日期和编号‘拼米-甲-零壹’。提货时,您带这商凭来,我们对上留底,立刻给您装粮!”石头将一块崭新的竹片商凭,恭敬地递给一位老妇人。
李大娘接过竹片,新奇地翻看着。竹片温润,正面那个深刻清晰的“乐”字透着一股庄重感,背面的字迹清晰工整。“哎哟,这…这可比口头说强多了!看着就踏实!‘长乐’真是越来越讲究了!”她喜滋滋地将商凭用布小心包好,揣进怀里。
众人看在眼里,都露出笑容。信用体系的雏形,似乎正顺利建立。
然而,仅仅过了半天,麻烦就找上门了。
下午,一个獐头鼠目、穿着半旧绸衫的中年男人,带着两个流里流气的随从,大摇大摆地走进了货栈院子。他手里捏着一块竹片,正是“长乐”开具的商凭样式!
“谁是管事的?”男人吊着眼梢,语气傲慢,“爷来取货!赶紧的,三百文定下的三斗粟米,给爷装好!”
石头认得这人,是坊里有名的泼皮无赖,名叫刘三,专干些坑蒙拐骗的勾当,跟一些放印子钱的地下钱庄也有来往。石头心里咯噔一下,上前客气道:“刘三爷,您拿商凭来,我们对下留底。”
“喏!”刘三把竹片往石头面前一递。
石头接过一看,竹片正面确实刻着一个“乐”字,但笔画粗糙呆板,明显是匆忙仿刻的劣质品,毫无老周母版的那种神韵和独特细节。背面的字迹也潦草不堪,写着“拼米-甲-零壹”,预付三百文,提货日期就是今天。
石头立刻拿出老胡保管的留底账册,翻到“拼米-甲-零壹”的记录。上面清晰写着:李大娘,预付三百文,定三斗粟米,提货日期三日后。
“刘三爷,”石头沉住气,指着账册,“您这商凭不对。编号‘拼米-甲-零壹’的客户是李大娘,预付三百文定三斗米,提货日期是后日,不是今天。而且您这商凭上的‘乐’字印记,与我们商行的印记不符。请您出示真实的凭证,或者等李大娘本人前来。”
“放屁!”刘三脸色一变,猛地一拍桌子,震得上面的算筹都跳了起来,“你他妈什么意思?想赖账?这竹片上清清楚楚写着呢!‘乐’字印,编号,钱数,日期!怎么着?‘长乐’店大欺客,想吞了爷的钱?信不信爷砸了你这破货栈!”
他身后的两个随从立刻撸起袖子,面露凶相,气势汹汹地围了上来。
老胡脸色发白,老周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眉头紧锁。其他几个疾行郎也紧张地握紧了拳头。刚刚建立的秩序,瞬间面临暴力冲击!
就在这时,张三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刘三爷,好大的火气。”他从屋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另一块竹片商凭——正是早上开给李大娘的那块真品。
张三走到刘三面前,将两块竹片并排举起,让所有人都能看清:“诸位请看。这是我们‘长乐’开给李大娘的真商凭。再看刘三爷手上这块。”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两块竹片上。真品竹片上的“乐”字,笔画流畅,圆润,细节处透着独特的设计感,仿佛有生命一般。而刘三那块,“乐”字笔画僵硬,粗劣不堪,毫无神韵可言,细节更是全无,一看就是粗制滥造的仿品。
“刘三爷,”张三的声音冷了下来,“做生意,讲究的是诚信。你这块商凭,印记是假的,内容也是假的。李大娘的商凭,此刻就在李大娘怀里揣着。你这仿刻假凭,意图冒领货物,损我‘长乐’信誉,真当我们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刘三被当众戳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恼羞成怒:“你…你血口喷人!什么真凭假凭,爷不懂!爷就知道付了钱,就要拿货!不给是吧?兄弟们,给我…”
“慢着!”张三厉声喝止,目光如刀,扫过刘三和他那两个随从,“刘三,你背后是西市‘通利钱柜’的吴疤脸吧?他让你来试探我‘长乐’的深浅,想看看我们这‘商凭’是不是容易仿冒,能不能捞一笔,顺便给我们个下马威,是不是?”
刘三和他两个手下闻言,脸色剧变!他们没想到张三竟然一口道破了幕后主使!
“回去告诉吴疤脸,”张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想玩阴的,耍手段,我‘长乐’奉陪到底!但想靠一块粗制滥造的假竹片就坏我信誉,抢我财物,那是做梦!我们这‘乐’字商凭,每一个印记,每一个笔画,都藏着外人仿不来的玄机!每一笔交易,都有留底可查!想动歪心思,先掂量掂量后果!今天这事,念在初犯,我不与你们计较。再敢有下次,或者发现市面上出现仿造我‘长乐商凭’行骗之事…”
张三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我必让那仿造之人,和指使之人,知道什么叫‘商凭背后是命’!石头,送客!”
石头和几个疾行郎立刻上前一步,虽然赤手空拳,但眼神坚定,气势丝毫不输。刘三三人被张三的气势和话语震慑,又被点破后台,知道今天讨不了好,色厉内荏地撂下一句“你们等着瞧!”便灰溜溜地走了。
货栈里恢复了平静,但气氛却凝重了许多。
“掌柜的…”老胡心有余悸,“这…这就惹上‘通利钱柜’了?那吴疤脸可是西市一霸,手下养着不少亡命徒,专放高利贷,背后听说还有小吏撑腰…”
老赵此时从外面匆匆进来,低声道:“掌柜的,刚收到风声。刘三确实是吴疤脸派来的。那‘通利钱柜’见咱们拼团代购、收粮出货做得风生水起,眼红得紧。又打听到咱们搞了个‘商凭’,觉得是个漏洞,想趁机捞一把,顺便给咱们个下马威,让咱们知道知道这长安城的地下规矩。”
张三冷笑一声:“地下规矩?在我这里,只有明面上的信用规矩!吴疤脸?他算个什么东西!靠着盘剥穷苦人、放印子钱起家的蠹虫,也配跟我谈规矩?”他拿起一块崭新的竹片商凭,手指抚摸着那个精心雕刻的“乐”字。
“老周,这印记,还得再加强防伪。也许可以加点更隐蔽的记号,或者…考虑用不同批次略微变化的母版?”张三思索着。
老周重重点头:“掌柜的放心!我会想办法!让这‘乐’字,真正成为咱们‘长乐’独一无二的魂!”
张三又看向老赵:“老赵,给我盯紧‘通利钱柜’和那个吴疤脸!还有,留意市面上,看看有没有人试图仿造我们的商凭!一有风吹草动,立刻报我!”
“明白!”老赵眼中寒光一闪。
张三最后看向那块被刘三丢下的假商凭,那粗劣的“乐”字如同一个丑陋的伤疤。他弯腰,将其捡起,手指用力,“咔嚓”一声,假竹片在他手中应声而断!
“商凭,就是信用!信用,就是我们‘长乐商行’的命!”张三的声音斩钉截铁,回荡在小小的货栈里,“这命,得靠我们精心设计去守护,得靠我们挺首腰杆去捍卫!一块假凭就想坏了我们的根基?休想!”
他随手将断裂的假商凭扔进角落的炭盆,火焰迅速将其吞噬,化为灰烬。
“继续!”张三转身,目光坚定,“该收粮收粮,该开凭开凭!‘长乐’的路,谁也别想挡住!这‘乐’字印记,要堂堂正正,印遍长安!”
炭盆里,火焰跳跃,映照着张三沉毅的面容,也映照着那块在火光中依旧清晰、庄重的真“乐”字商凭。信用的旗帜己经竖起,而守护这面旗帜的战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