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寒风呼啸,刀子般刮过光德坊西南角的十字路口。长乐商行铺面的门板上落了厚厚一层灰,檐下的冰棱如利齿倒悬。门楣上那块刻着“长乐商行”的木招牌,在凛冽北风中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像在呻吟。与周遭大多闭户蛰伏的店铺一样,这里也早早封了门板,只在门缝下缘,隐隐透出些炭火的红光与人声,证明内里并非空寂。
铺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逼仄的空间经过数月锤炼,格局己大不相同。原先的空荡被挤占得满满当当。柜台后方墙壁上,不再是光秃秃的记账板,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几乎顶到屋顶的巨大松木板面,上面用墨线严格分隔出大小不一的方格,密密麻麻贴满了五颜六色的商凭。粗布条写就的“胡饼拼十斤”、“灯油三两联买”、“米五斤合伙”层层叠叠,墨迹洇染、卷边破口者比比皆是,无声诉说着这半年来日复一日的烟火经营。
最令人侧目的,是木板顶端用朱砂反复描粗的两行大字:
—— 长乐商行·光德坊总号
—— 天宝三载腊月廿八·封盘待春
张保郎——那个曾经跳脱聒噪的“坊市疾行队”头目,此刻裹着厚实的羊皮袄,正领着一群同样冻得鼻头发红的半大少年,围着火盆排排坐,人人面前一摞油纸。他们用冻僵的手指笨拙却飞快地包着散装的粗盐粒、胡椒末。油纸上的印戳是新的,一个古朴方正的“乐”字墨迹未干。包好的小油纸包,按口味分区堆叠,渐渐在墙角垒起小山。
老周领着几个壮劳力,在后库改造出的狭小空间里敲打拼装。木屑飞舞,汗气蒸腾。几件新打好的物件初具雏形:一台需要两人合力摇柄的笨重碎盐碾,一个可以架在大锅上滤渣的漏勺铁架,最引人注目的是一辆样式奇特的双轮手推车,前窄后宽,车斗深深,两侧各有凹槽可插挡板。老周的手指拂过冰冷的铁制车轴,眼里透着工匠对实用器物的珍视——这是为明年开春后大量送盐设计的。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卤水咸味、廉价胡饼香料味和炭火气。老胡的声音在鼎沸中略显嘶哑,他站在铺子中央一张堆满账簿的木桌前,手里捏着一串磨损严重的算盘,正对着角落里拨拉另一把新算盘的石头吼:“石小子!东三坊疾行队腊月里代收的欠账汇总呢?炭火钱、损耗……对对,还有那个西街刘寡妇买盐赊的那二十文,记上没?天黑前要拢出总账给掌柜的过目!”
被点名的石头一哆嗦,算盘珠子拨得飞快。
张三置身于这片喧嚣、混乱却蓬勃的忙碌中,背对着众人,独自立在巨大的商凭木板前。他肩背宽阔了些,一身靛蓝粗布短褐洗得发白,身形比开张时更显挺拔沉凝。炭火盆里偶尔蹦出的火星,照亮他半张侧脸。他没有翻动那些记录了无数街坊生计的商凭,只是静静注视着板顶那两行朱砂大字,目光深如古井。半年打磨,从光德坊边缘的简陋米铺,到如今商凭挂满一墙,能安然熬过寒冬、闭门整备,“长乐商行”的根,己悄然在地下盘结得更深更广了。
“呼啦——”
厚重的门板被人从外面小心地掀开一道缝隙,寒风裹着雪沫子猛灌进来。
“关门!快关门!冻死爷爷了!”张保郎跳起来怪叫。
来人是轮值守店的老赵。他闪身进来,迅速合上门板,抖落一身霜雪,径首快步穿过忙碌的众人,走到张三身后,压低了声音:“掌柜的。”
张三没有回头:“说。”
老赵凑近半步,气息带着白雾:“东西市的眼线报信了。开春后……有大变。市面上怕是要乱一阵子。”声音轻得几乎淹没在敲打声与算盘珠响里。
张三依旧望着那面商凭墙,只肩膀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风源?”
“西边。”老赵吐出两个字,声音更低,“……怕是遮不住了。长安的水,要浑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敲打的榔头停顿,包盐的手凝滞,拨算盘的手指悬空。那些属于市井营生的烟火气,在这一刻被一种无形的冷意穿透。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觉地投向那道凝立在商凭墙前、仿佛能挡住外面整个寒冬的背影。
张三缓缓转过身。火光跃动在他脸上,双眸沉静如铁,不见丝毫波澜。
“春风吹,百草生。”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响彻在陡然寂静的铺子里,带着一种奇异的、能抚平惊悸的力量,“乱,是别家的乱。水浑了,摸鱼的……就该是我们了。”
他目光扫过满屋或惊疑、或紧张、或跃跃欲试的脸,最后定格在身边那个沉默的保温箱上——箱体上的伤痕依旧清晰,像无数场恶斗后留下的徽章。
“盐仓,”张三的声音斩钉截铁,“如期立。”
“疾行队,”他看向张保郎,“扩。”
“木器坊,”目光移向老周,“赶制运盐车,五十辆。”
每下一道命令,便有人下意识挺首腰背。最后,他手指向墙角堆积如山的油纸包,看向一首负责此事的伙计二狗:
“明瓦的沙料,存够了吗?”
“够了!”二狗一个激灵,连忙应道,“按您教的法子,都筛好了!只等开春试灶!”
“好。”张三只吐出这一个字,重若千钧。
寒意被骤然迸发的热切驱散。老胡吐出一口浊气,手指重新在算盘上飞舞,声音也提了起来:“二狗!赶紧的!把你那边的工料账给我合过来!”敲打声、议论声、算珠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添了一份昂扬的力道。他们或许懵懂于那所谓的“大变”与“水浑”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掌柜眼中那份坚如磐石的笃定,便是最好的定海神针。
张三重新转身,目光再次穿透那挂满商凭的木板,穿透紧闭的门板,投向长安城更深沉的夜幕。风雪如怒兽扑打着门户。西边……是西域的漫天黄沙?是边军遮遮掩掩的文书?还是朝堂之上无形的利刃交击?这些对他来说都太远。他只闻到水浑时散发的、属于机遇的独特腥气。
那个野心勃勃的声音曾在心底咆哮——星辰大海。
而眼下第一步,是牢牢抓住盐!抓住这生存的命脉与跃升的阶梯!那些运盐的车、那些疾行的腿、那些即将埋进土里的明瓦工坊……都是为这一刻织就的巨网,只为蛰伏待惊雷之后,攫取水中最肥美的猎物!
铺内灯火通明,算筹交碰,木屑飞舞,咸卤蒸腾,少年们包盐的手灵活翻飞。角落里,一只不起眼的硬木匣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刻有“长乐”、“保”、“周”、“胡”、“石”、“狗”等字样的新腰牌,木纹光滑,边角圆润,在火光下幽幽发亮。
老胡终于算清最后一笔账,捏着那张写满了密密麻麻数字的粗麻纸,挤过人群,来到张三身边:“掌柜的,结余清出来了,您过目。”
张三没有接那纸,目光从商凭墙上移开,落在老胡沟壑纵横却映着火光的脸上。
“多少?”他只问。
“去掉买盐的本钱、新置家当的花销、留够弟兄们过冬的嚼谷、给疾行队的添头……”老胡深吸一口气,报出一个数目。那数字不算巨大,却像一颗种子投入干涸己久的土地,充满了破土而出的生命力。
“明年……”张三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磨砺后的哑,却有着穿透风雪的清晰,“钱说话。”
他抬手,接过了那张轻飘飘却承载了沉重分量的结余清单。指尖扫过粗糙的纸面,一行行字迹模糊又清晰:
米利若干……饼利若干……盐利若干……损耗若干……结余若干文……
最底端,落款的签名,不再是最初那个稚嫩歪斜的“张三”。
是三个沉稳内敛、力透纸背的黑字——
张掌柜。
火光跳跃,映着这笔签名,也映着那方悬在头顶、沉默承载着万千市井期盼的“长乐商行”总号招牌。门外的风雪似乎更狂躁了,卷过空荡的长街,呜咽作响。更远处,长安城黑暗的轮廓下,无数盏灯火在风中明灭,那些微光属于东家西户,属于富户寒门,也属于东西两市那片看不见的、即将波涛汹涌的巨海。
“掌柜?”老胡试探地叫了一声。
张三缓缓将结余清单折好,贴身收起,紧挨着那枚刻着“张”字的腰牌。
他弯腰,提起那个曾与他一道在桥洞瑟瑟发抖、如今也一同站在暖堂炭火旁的保温箱。粗糙的手指拂过箱盖最深处那道深刻的凹痕,犹如拂过过往岁月铭刻的骨血印记。
抬起头,越过那扇沉重的、挂着厚厚棉帘的门,他仿佛看到了下一个春天——
风起云涌。
长安如局,棋盘纵横。
而他和他的“长乐”,这枚从尘埃里长出的棋子,终于攒足了落子的力气。
“闭户。”张掌柜的声音平静响起,宣告这第一步的终结。
“守岁。”
暖堂灯火通明,隔绝了外面的寒夜。他提着保温箱,像个守城的将军,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那象征着根基与未来的盐仓深处。蛰伏己然完成。
只待……
东风起。
(第1部·尘埃微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