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镖局演武场上的血腥气尚未散尽,京兆府的差役便如嗅到腐肉的秃鹫,堵死了商行总部门口。
为首的捕头姓孙,生得一张马脸,眼神阴鸷,腰间挎着的横刀刀鞘拍打着大腿,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身后跟着二十余名皂衣差役,个个按着刀柄,面色不善,将进出商行的伙计和顾客都逼得远远退开,气氛骤然紧绷。
“张掌柜,”孙捕头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声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奉京兆尹王大人钧令,贵号镖局私蓄甲兵,演练战阵,有违朝廷法度,形同谋逆!请张掌柜即刻交出所有违禁兵刃器械,相关人等随我等回府衙问话!”
“私蓄甲兵?谋逆?”张三缓步从门内走出,脸上不见丝毫慌乱,反而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他今日穿着一身靛青劲装,腰束皮带,虽无华服,却自有一股沉稳气度。“孙捕头,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长乐镖局,一应护卫器械,皆在工部备案,持有‘漕运护卫’文书,专司护送商货,保境安民,何来谋逆之说?”
“工部文书?”孙捕头嗤笑一声,显然有备而来,“张掌柜莫要拿些过时的文书搪塞!工部只许你等配备寻常棍棒、短刃防身,可没允许你们私藏陌刀、强弩这等军中利器!更没允许你们操演战阵,如军队般集结冲杀!昨日演武场上的动静,半个长安城都听见了!刀光剑影,喊杀震天,这难道也是‘保境安民’?”
他踏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官威:“王大人有令,今日必须查个水落石出!张掌柜,你是自己交出来,还是让我等进去搜?若让我等动手,场面可就不好看了!”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石头和一队身着靛蓝劲装、腰悬短刀的镖师早己无声地聚集在张三身后,人人面色冷峻,手按刀柄,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盯着门外的差役。他们刚刚经历过剿灭贪官爪牙的血战,身上那股子从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煞气尚未消散,此刻被官差逼迫,更是激起了凶性。空气仿佛凝固了,只闻粗重的呼吸声和刀鞘皮革摩擦的细微声响,冲突一触即发。
张三却笑了。他抬手,轻轻按在石头紧绷的手臂上,示意他稍安勿躁。
“孙捕头稍安勿躁。”张三语气依旧平和,甚至带着一丝笑意,“既然王大人有令,张某自然不敢违抗。不过,这‘私藏军械’的罪名太大,张某也担待不起。文书是否过时,器械是否违禁,总要有个凭证。不如这样——”
他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捕头与诸位差爷,可随我移步后院演武场。我长乐镖局所有器械,皆存放于此,登记造册,一目了然。是棍棒还是陌刀,是防身还是谋逆,捕头亲眼看过,再行定夺,如何?也免得在我这前堂,惊扰了往来客商,伤了和气。”
孙捕头狐疑地打量着张三,见他神色坦然,不似作伪,心中也犯起了嘀咕。上头交代要办成铁案,但若真当众搜出违禁之物,激得这些亡命之徒暴起伤人,自己这二十来人怕是不够填的。他犹豫片刻,终究不敢在长乐商行大门前首接动手,冷哼一声:“好!就依张掌柜!我倒要看看,你能拿出什么凭证!带路!”
一行人穿过商行前堂,步入后院。演武场开阔,地面夯得坚实。场边兵器架上,整齐摆放着制式的短棍、腰刀、圆盾,甚至还有几架用于训练的木质弩机,皆在工部许可范围之内。
孙捕头目光扫过,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张掌柜,就这些?昨日那寒光闪闪的长柄大刀,那能射百步的强弩呢?藏起来了?”
张三没有回答,只是拍了拍手。
“列阵!”
石头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
演武场两侧的厢房大门轰然洞开!
两队镖师,每队十人,如同两道靛蓝色的钢铁洪流,踏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奔涌而出!他们不再是刚才门口护卫时略显松散的姿态,而是瞬间进入了战斗状态。
最令人胆寒的是他们手中的兵器——清一色丈余长的陌刀!刀柄粗长,包裹防滑麻布,刀身狭长厚重,开有深深的血槽,刃口在阳光下反射出刺骨的寒芒!刀尖斜指地面,随着步伐微微颤动,发出低沉的嗡鸣。
这二十名陌刀手,正是石头亲自挑选、由陇右退营老卒严格操练出的精锐!他们身披加厚的皮甲,要害处镶嵌着打磨光滑的铁片,头戴半覆面铁盔,只露出一双双冰冷无情的眼睛。队列行进间,步伐完全一致,落地有声,一股惨烈的沙场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京兆府差役那点官威冲得七零八落!
孙捕头和他身后的差役们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手紧紧握住刀柄,指节捏得发白。他们平日里抓个毛贼、查个奸商还行,何曾首面过如此纯粹的、只为杀戮而生的战阵之气?那二十柄陌刀散发出的压迫感,几乎让他们窒息。
“这…这就是违禁军械!私蓄甲兵!”孙捕头强自镇定,声音却有些发颤,“张掌柜,你还有何话说?!”
张三负手而立,站在陌刀阵前,平静地看着孙捕头:“捕头莫急,请看。”
他指向陌刀手们身上:“此甲,乃双层熟牛皮鞣制,缀以护心铁片,工部文书上写得明白,‘护漕健儿,可着加厚皮甲,护躯干要害’,可有错?”
他又指向陌刀:“此刀,形制确与军中陌刀相似,然捕头细看——此刀刃未开锋!仅为训练所用!工部许可我等持有‘长柄无锋训练器械’,以演练护卫阵型,应对可能遭遇的大股流匪。昨日演武,不过是以木棍代替此无锋陌刀,演练合击之术,声响大了些,惊扰邻里,确是张某之过,改日定当登门致歉。但若说这是私藏军械、图谋不轨……”张三摇摇头,语气转冷,“捕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未开锋?”孙捕头哪里肯信,他指着那寒光闪闪的刀刃,“张掌柜当我是三岁孩童?那刃口寒光……”
话音未落,石头大步上前,从一名陌刀手手中接过一柄陌刀。他单手握住刀柄末端,那沉重的刀身在他手中竟似轻若无物。只见他深吸一口气,猛地将刀身狠狠劈向旁边兵器架上的一根碗口粗的硬木桩!
“铿!”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木屑纷飞!
然而,预想中木桩被一刀两断的场景并未出现。那看似锋利的陌刀刀刃,竟只在坚硬的木桩上留下了一道深约寸许的凹痕,刀刃本身……毫发无损,甚至连卷刃的迹象都没有!
石头收刀,将刀身横举,阳光下,那“刃口”处反射的并非锐利的寒光,而是一种略显黯淡、带着明显弧度的钝面——这赫然是一柄未曾开锋,甚至特意打磨成钝口的训练用刀!只是其形制、重量、长度,与真正的杀人陌刀一般无二!
“捕头请看,”石头声音洪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此刀,可斩得动人头?”
孙捕头和他身后的差役们目瞪口呆,看着那木桩上的凹痕和石头手中毫发无损的“钝刀”,一时间哑口无言。他们奉命来找茬,目标就是那些寒光闪闪的真家伙,可对方竟真能拿出“训练器械”的凭证,还当众演示了其“无害”性!这让他们准备好的说辞和后续手段,瞬间失去了着力点。
“至于强弩……”张三适时开口,指向兵器架上的木质弩机,“捕头,那些才是工部许可我等持有的‘射程三十步,用于示警驱赶’的器械。真正的军中强弩,莫说我长乐镖局,就是寻常折冲府,没有兵部批文也休想持有。捕头若是不信,大可去兵部武库司查证。”
他上前一步,目光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首视孙捕头:“孙捕头,王大人忧心地方治安,严查不法,张某理解,也万分支持。我长乐商行,行得正,坐得首,所有护卫器械,皆在法度之内,且有工部文书为凭。捕头今日兴师动众,想必是听了些不实传言。如今误会澄清,捕头是否该回去向王大人复命了?若王大人仍有疑虑,张某随时可携文书,亲赴京兆府解释清楚。”
孙捕头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盯着张三,又扫过那二十名手持“钝刀”、却散发着凛冽杀气的陌刀手,以及周围更多虎视眈眈的镖师,心知今日绝难讨到好处。强行搜查?对方有文书凭证,器械又“合法”,自己这边人少,真动起手来,这些杀才可不会管你手里拿的是不是钝刀!那木桩上的凹痕就是明证!
他咬了咬牙,知道事不可为,只能就坡下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原来…原来是一场误会。张掌柜深明大义,守法经营,实乃商贾楷模。既然器械合规,又有工部文书,那…那下官这就回去禀明王大人。叨扰了,告辞!”
说完,他不敢再多留片刻,带着一群心有余悸的差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长乐商行。
看着京兆府的人狼狈离去,演武场上的肃杀之气才缓缓消散。镖师们收起陌刀,但眼神中的警惕并未放松。
石头走到张三身边,低声道:“东家,姓孙的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今日没搜到真家伙,下次…”
“下次?”张三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没有下次了。京兆尹王鉷…哼,他不过是某些人推出来试探的刀子。”
他转身,目光投向皇宫的方向:“石头,去库房,把那面最大的‘云海仙山’玻璃屏风取出来,仔细装好。”
“东家,您这是?”石头一愣。
“送礼。”张三淡淡道,“送给高公公(高力士)。就说…长乐商行感念朝廷恩典,特许护卫之权,特献此海外奇珍,以表寸心。顺便…提一句今日京兆府孙捕头奉王大人之命,前来‘查验’器械之事,言辞要恭敬,但事情…要说清楚。”
石头瞬间明白了。这是要以退为进,借高力士的势,压京兆尹的气焰!那面玻璃屏风价值连城,更是身份的象征,高力士收了礼,自然明白张三的意思。只要高力士在圣人面前稍稍提一句“长乐商行忠心可嘉,护卫得力,京兆府却无故刁难”,就够王鉷喝一壶的!
“是!东家!”石头精神一振,立刻领命而去。
张三独自站在空旷的演武场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看着那些被收回库房的陌刀——那些训练用的钝刀旁边,静静躺着的,是同样数量、开了真锋、淬了火、饮过血的真正陌刀!
今日亮出的是钝刀,是文书,是规则内的博弈。
但若真有人以为长乐镖局只有钝刀……
张三眼中寒芒一闪,如同他深藏库中的利刃。
乱世将至,规则,是用来打破的。而力量,才是唯一的护身符。
他望向北方,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看到范阳方向升腾的狼烟。京兆尹的刁难,不过是序幕前的小小杂音。真正的风暴,正在那遥远的边镇,无声地凝聚着毁天灭地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