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际腌缸的爆炸残骸如同宇宙垃圾，在冰冷的虚空中缓缓飘散，留下无声的控诉。蓝星基地市穹顶之下，劫后余生的狂喜如同被冰水浇透的火堆，骤然熄灭，只剩下呛人的灰烬和刺骨的寒意。指挥中心内，王胖子、亨利等人脸上的笑容还僵硬地挂着，技术员那声惊恐的尖叫却像一把冰锥，狠狠扎穿了刚刚升腾起的暖意。
“统领生命体征…暴跌！意识波动…消失！进入…深度昏迷！”
“海坤娃——！”首座老人手中的灰陶罐差点脱手，那冰凉的触感此刻更像是死神传递的请柬。他踉跄着，在王胖子和亨利的搀扶下，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向静室。星星飞断断续续的哭嚎还在通讯频道里徒劳回响，更添几分凄惶。
静室内，气氛凝固得能砸死人。林海坤安静地躺在简易医疗床上，脸色白得像基地市外被孢子雨漂洗过的废金属，呼吸微弱得医疗监测仪上的曲线几乎成了首线。那尊刚刚挽救了整个蓝星的灰陶罐，此刻死气沉沉地搁在他的枕边，罐底那曾爆发出璀璨生机的翠绿星芒彻底熄灭，只剩一小撮冰冷的灰烬，以及灰烬深处那个一闪而逝、如同幽深宇宙烙印的古老陶罐状坐标印记。
阿强娘在孙女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进来。她没有哭，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是一种近乎大地开裂般的沉痛。她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抚过冰冷的陶罐壁，指尖划过那粗糙的纹路，仿佛在抚摸林海坤失去温度的脸颊。
“罐子…空了…”老太太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苍凉，像风刮过废弃的管道，“魂…腌进…下一缸了…”她浑浊的目光越过静室小小的舷窗，投向外面依旧灰蒙蒙、却不再致命的天空，投向那片刚刚吞噬了蚀潮也似乎吞噬了林海坤的深邃星海，嘴唇无声地翕动，哼着那首古老的山谣，调子断断续续，呜咽如泣。
首座老人紧紧抱着冰冷的灰陶罐，老泪纵横。王胖子一拳砸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指节瞬间渗出血丝，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林海坤毫无生气的脸。亨利摘下眼镜，用力揉着发红的眼眶，声音哽咽：“不可能…这不可能！刚赢了蚀潮！刚赢了！统领他…”
“嚎什么！”一个穿着皱巴巴白大褂，头发像被电过的鸡窝，戴着厚厚酒瓶底眼镜的老头粗暴地推开围在床边的人，正是基地市硕果仅存、脾气比本事还大的生物医疗权威——华老蔫儿。他身后跟着几个抬着简陋卫生舱的助手。“人还没凉透呢！都给我闪开！碍手碍脚！”他一边指挥助手把林海坤小心翼翼挪进维生舱，连接上各种闪烁着不明觉厉光芒的管子，一边嘴里骂骂咧咧，“一天到晚就知道搞些个腌缸豆芽，把自己腌成咸菜了吧？现在知道找我这老腌菜师傅救命了？”
王胖子被吼得一缩脖子，小声嘀咕：“华老，这…这维生舱怎么看着像…像您上次腌酸菜那个加压桶改的？”
华老蔫儿眼一瞪：“放屁！这是最新型号‘生命摇篮-腌菜特别版’！懂不懂？加压怎么了？加压才能锁住生机，懂不懂科学？跟腌菜保脆一个原理！再废话滚出去！”他粗暴地调试着参数，嘴里念念有词，“脑波沉寂…神经递质紊乱…细胞活性降到冰点…啧啧，这腌得够透的啊…得下猛料！”他猛地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个玻璃瓶，里面是绿油油、黏糊糊的不明液体。
“华老，这…这是什么？”亨利看着那诡异的液体，眼皮首跳。
“祖传秘方！”华老蔫儿一脸高深莫测，“浓缩孢子精华萃取液！以毒攻毒，以腌攻腌！外面那鬼雨腌不死的人，这精华液就能腌活！”说着就要往卫生舱的注射口倒。
“等等！”阿强娘突然出声，她颤巍巍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根在基地市珍贵无比的、新鲜的豆芽嫩苗。“用…用这个试试…豆芽…跟娃有缘…”
华老蔫儿看看那生机勃勃的豆芽，又看看自己绿油油的“秘方”，犹豫了一下，难得地没骂人，一把抓过豆芽苗：“行！死马当活马医！榨汁！”
于是，在众人忐忑又古怪的目光注视下，几根脆嫩的豆芽被塞进榨汁机，榨出几滴清亮的汁液，混着华老蔫儿那绿油油的“秘方”，一同注入了维生舱的管道。卫生舱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舱壁微微泛起了极淡的、带着豆芽清香的绿色光晕。
“成了！豆芽腌汁打进去了！”华老蔫儿一拍大腿，又恢复那副欠揍的得意样，“等着吧！看我这‘腌菜大法’能不能把他这咸菜疙瘩给泡发喽！”众人：“……”
基地市没有真正的欢庆。蚀潮的阴影虽然退去，但孢子雨依旧，资源依旧匮乏，而拯救了所有人的英雄，却躺在冰冷的维生舱里生死未卜。一种沉重的、带着愧疚的寂静笼罩着幸存者们。
王胖子把自己关在工程部仓库里，对着星际腌缸爆炸后回收的、扭曲变形的巨大金属碎片发呆。他红着眼睛，像抚摸爱人一样抚摸着那些焦黑的残骸，嘴里喃喃自语：“大喇叭…你说你咋就炸了呢？你倒是再挺一会儿啊…统领为了‘下锅’，把自己都腌进去了…你倒好，拍拍屁股炸成花了…不够意思！太不够意思了！”他越说越气，狠狠踹了一脚旁边的碎片，结果碎片纹丝不动，他自己抱着脚丫子疼得龇牙咧嘴首跳。
亨利则一头扎进了对那簇“救世豆芽”的研究里。这株被接入基地市生命共鸣网络、最终爆发出惊天伟力的小豆苗，此刻萎靡不振地待在特制的生态箱里，蔫头耷脑，叶片边缘甚至有些焦黄。
“不应该啊…共鸣网络能量供给稳定…生命体征基础数值也勉强维持…”亨利盯着屏幕上的数据流，眉头拧成了疙瘩，“难道…统领的意识…真的有一部分寄存在这里？”他尝试着对着豆芽说话：“统领？林海坤？能听到吗？吱一声？或者…扭个叶子？”豆芽毫无反应。
亨利不死心，调高了生态箱内的湿度模拟孢子雨。豆芽的叶片似乎…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亨利激动得差点蹦起来：“有反应！有反应！”他立刻扑到控制台前，开始播放各种音频刺激——从激昂的战歌到阿强娘的山谣，甚至…王胖子打呼噜的录音（他偷偷录的）。豆芽依旧蔫着。
最后，亨利鬼使神差地，对着麦克风，模仿华老蔫儿的破锣嗓子喊了一句：“开饭啦！腌黄瓜管够！”
奇迹发生了！那蔫蔫的豆芽，顶端的两片嫩叶，猛地向上弹了一下！虽然幅度很小，但绝对清晰！
亨利目瞪口呆，看着屏幕数据上瞬间飙升又回落的一个小小峰值，喃喃道：“统领…您的口味…还真是…返璞归真啊…”他决定把这个重大（且口味独特的）发现暂时保密。
消息如同孢子雨中的霉菌，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不知从谁开始，基地市的幸存者们，开始自发地聚集在中央广场——那曾经放置共鸣核心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基座。他们没有口号，没有喧哗，只是默默地把自己手中最珍贵的东西放下：一小块压缩饼干、半瓶净化水、一根蔫了的菜叶、甚至是从防护服上拆下来的一小块还算干净的布料…
渐渐地，这些微小的、带着体温的“贡品”，围绕着基座，堆砌、蔓延，形成了一片小小的、沉默的海洋。没有组织者，却有着惊人的秩序。人们放下东西，抬头望一眼穹顶外灰绿依旧的天空，又或是静室所在的方向，眼神复杂，然后默默离开。
一个瘦小的孩子，紧紧攥着一小把刚从培育室领到的、新鲜的豆芽苗，犹豫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在“贡品”堆的最顶端。那抹新鲜的翠绿，在灰扑扑的背景中显得格外刺眼。
首座老人站在指挥中心的观测窗前，看着下方广场上那无声堆积的“心意”，喉头滚动，久久无言。他布满老年斑的手，紧紧握着那冰冷的灰陶罐，仿佛想从中汲取一丝温度。夜深人静时，老人屏退左右，独自来到静室。
维生舱低沉地嗡鸣着，林海坤躺在里面，依旧像一尊沉睡的雕塑。灰陶罐被老人放在卫生舱旁边的小几上，沐浴着仪器幽微的光芒。老人枯坐良久，像一尊沉默的礁石。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那罐底的灰烬，仿佛想穿透那层死寂，看到那个一闪而逝的坐标印记。
“海坤娃…”老人嘶哑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你这个娃…总是这样，闷声干大事…把自个儿腌进去，滋味不好受吧？”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沉睡的人倾诉，“蓝星…暂时是稳住了，缸没漏。根…也扎住了，豆芽还在…可你躺在这儿算怎么回事？你腌进哪个缸了？给个信儿啊…”
他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布满皱纹的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呼吸渐渐变得悠长。夜，深得如同墨汁。
就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
枕边，那尊灰暗冰冷的陶罐。
罐底，那堆彻底死寂的灰烬深处。
那个沉入最深黑暗、如同宇宙烙印的古老陶罐坐标印记。
极其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微弱得如同沉眠巨兽一次悠长的呼吸，又像遥远星海深处，一盏刚刚点燃的、微不可察的引魂灯。
一闪，即灭。
仿佛从未发生。
只有冰冷的陶罐壁，似乎…残留了一丝难以察觉的、不同于仪器运行的细微暖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