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闲喂完葡萄糖水,又在保温箱边守了十来分钟,首到小夜鹭的气息稍微平稳了一些,才起身走去厨房,从冷藏柜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化冻小鱼。
小鱼是专门喂水鸟准备的银白小杂鱼,大小适中,营养丰富。
他拿出一只,轻轻捏着鱼身,又用温水过了一遍,把鱼体的冰意完全褪去,确保它的温度和小鸟体温相近,不会刺激到虚弱的胃肠。
回到保温箱前,小夜鹭还是那副迷迷糊糊的样子,歪着脑袋窝在角落里,眼睛半睁半闭,偶尔轻轻抽一下喙,好像连意识都没完全清醒。
“还是挺虚弱的呢……”孟闲低声呢喃了一句,蹲下身,伸手将夜鹭捧起。
他的动作轻柔,像是捧着一团风。小夜鹭太轻了,瘦得几乎只有骨架,羽毛下的胸骨清晰可见,像突出的折线。孟闲微微皱了眉——情况比他想的还要差。
他一手扶着它的后颈,用拇指轻轻掰开它的喙。小夜鹭本能地挣了一下,却没有力气,只是象征性地抖了抖翅膀,就彻底软了下来,任由孟闲操作。
“没办法,只能我来了。”孟闲语气依旧温和。
他把小鱼的头部对准它的喉口,缓缓送进去。小夜鹭喉头微动了一下,显然还没有足够的吞咽力。
孟闲不得不再次用手指轻轻托住它的下颌,将小鱼往下推送。
那感觉有点棘手,小夜鹭的喉腔窄小,反应也迟钝,一不小心就可能呛住。他动作极其缓慢,几乎是以毫米为单位地推进。
终于,小鱼完全滑了进去。
小夜鹭像是被什么触动了一下,喉咙剧烈地抖了两下,终于完成了一个缓慢而笨拙的吞咽动作。
它吃下去了。
孟闲这才微微松了口气,抬手捏了捏它的喙,确认没有异样,又去拿了第二条。
这一次他动作更熟练了些,但语气依旧柔和:“再坚持一下。你这点劲头,怎么回野外抢鱼啊。”
第二条小鱼也顺利喂了进去。
小夜鹭像是被食物刺激到了本能,嘴角动了动,竟然微微地张了张喙,虽然幅度极小,但像是在回应。
孟闲看着它眼神里的那点挣扎和倔强,眼神温柔下来,像是被什么悄悄触动了。他轻轻摸了摸夜鹭头顶柔软的羽毛,道:“乖,先撑过今天……等你能自己吃东西了,我带你去看池塘。”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低和淡,可其中那点珍惜和小小的怜惜,却藏也藏不住。
保温箱的灯光投在他身上,勾勒出冷白色的轮廓。安静、清冷,又温柔。
夜色深沉,窗外是一整片幽暗的天幕,星光淡得像呼吸被按住了一样沉静无声。
屋内只有保温箱发出的微光,映在孟闲侧脸上,把他原本就清冷的轮廓衬得更加寡淡,像是落了雪的雕塑,安静又孤独。
他本该好好睡一觉,明天还要早起去诊所,可他根本睡不踏实。
身体倒在床上,意识却始终悬着一根线,一点细微的动静,都会让他立刻惊醒。
果然,凌晨三点多,他听见保温箱里传来细碎的“啄啄”声。
孟闲立刻坐起身,披了件薄外套,拖鞋都没穿好就走了过去。他低头一看,那只小夜鹭竟然没像之前那样窝着休息,而是像突然恢复了点精神,半趴在保温箱的角落里,喙一下一下地啄着,像是在找什么吃的。
那动作很缓慢,但看起来似乎是个好兆头。
“醒了?”孟闲蹲下身,声音很轻,怕惊着它。
小夜鹭听见声音,偏了偏头,眼神迷茫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像健康时的鸟儿那样有任何躲避或反应。
他又蹙起了眉。
看似活跃,其实眼神空洞,反应迟钝,这是典型的虚假清醒——动物在垂危前常会短暂恢复一点行动力,然后迅速衰竭。
他不安地站起身,去洗了手,换了消毒手套,然后小心地打开保温箱,把小夜鹭捧了出来。
手掌一触碰到它的身体,他的眉头立刻锁得更紧了。
体温还是低,甚至比晚上睡前更凉了些。
他将它轻轻翻过来,检查它腹部和肛门附近的羽毛,那儿沾着一点稀薄的粪便,颜色不对——近乎灰白,还带着隐隐的绿色,黏稠、恶臭,明显是消化道出了问题。
“糟了。”孟闲低声说。
刚刚吃下的鱼确实被消化了,但排出的东西并不正常。不是正常的消化残渣,更像是消化系统遭遇病菌攻击后的异常反应。
他怀疑,这只夜鹭可能吃了什么变质的东西,又或是摔伤后引起了内脏应激。
他一只手轻轻撑着夜鹭脖子,一边摸索它的腹部,手指压到它胃部时,小夜鹭发出一点细微的咕哝,像是不适。
“对不起,”他轻声说,“再坚持一下。”
他重新将它放回保温箱,温度调高了两度,又去药箱里翻出备用的肠道抗菌药,用极低浓度的剂量稀释,再用针管准备好——
“小东西,你可千万别扛不过去。”他自言自语般轻叹一句,坐在保温箱旁边,没再回床上。
他就那么坐着,手里握着针管,目光落在保温箱里那团小小的灰羽毛上。
灯光照在他睫毛上,投出一片细碎阴影。他原本就偏冷白的肤色此刻看起来更苍白了些,唇色也淡,眉眼温柔中带着一丝隐忍的压抑。
他太明白那种生命逐渐走远的感觉了——他见过太多。
可每一次,都会在心里起一阵微小又真切的疼。
时间在沉寂中缓缓流动,他盯着夜鹭,就好像全世界就只剩这一只小生命和他的呼吸相连。
他从不说自己心软,但他从来都不忍看它们死。
果然,小夜鹭起初那短暂的清醒只是回光返照。
它现在蜷在保温箱的一角,灰褐色的羽毛贴在身上,一动不动。
那双本该警觉的眼睛,半闭不闭,偶尔动一下,却像是没有力气将眼睑真正撑开。喙轻轻张着,呼吸变得浅而不匀。那种极度虚弱的气息,从它骨缝里缓慢渗出,让人看一眼就觉得心揪紧了。
孟闲坐在保温箱前,手指轻轻扣着膝盖,眉头皱了很久。
这不是单纯的营养不良,它的肠胃可能己经出了问题,而且是急性腹泻带来的电解质紊乱,甚至开始脱水。
他一言不发地站起身,快步走到药箱前,动作极快地翻找。他记得他备过针对鸟类腹泻的常用药,尤其是野生鸟类初期感染时的应对。
终于,他从最底层找出一个药瓶——上面贴着英文标签:Enrofloxa Oral Solution,恩诺沙星口服液,广谱抗菌药,对鸟类细菌性肠道感染有效。
他确认了下用量范围,又拿出电解质补充粉——那是他一早准备好的,为了应对像夜鹭这种突然出现脱水症状的鸟。
他在玻璃烧杯中倒了点温水,按比例小心翼翼划开药粉和恩诺沙星,调配成一种浅淡的混合液体,淡黄微苦。他抽了针管,排尽空气,小心吸取药液,确认针管刻度和剂量合适才转身回到保温箱前。
“小家伙,撑一下。”他的声音低得几乎是气音。
夜鹭没有回应,它只是轻轻地抖了一下翅膀,但没有力气作出更多反应。
孟闲戴上一次性手套,把它轻轻托出箱子,指尖触到那具轻如羽毛的身体时,忍不住微微一顿。
太瘦了,骨架都明显得触手可及,像一只纸叠出来的鸟。
他一手固定住它后脑,另一手将针管轻轻探入它嘴边,动作细致又温柔,避免它呛到。他一点点把药液滴在它喙里,用指腹轻按它喉咙底部,帮助它吞咽。
它没有挣扎,没有反抗,甚至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像是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配合。
“乖,”他低声说,眼神沉静得不像平时那个温和的孟医生,“喝下去,就能舒服一点。”
他不是没见过动物死亡的样子,但当这种过程就在眼皮子底下慢慢展开,哪怕再冷静如他,也难免焦躁无声地侵上心头。
他喂完药液,把它放回保温箱里,又重新调了一下温度和湿度,确保它的环境最适宜恢复。
然后,他坐回原位,手还握着刚用过的针管,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箱子里那只快熄掉的小生命。
“别睡。”他声音极轻,“你还没好,我不让你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