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祖国的土地，车轮碾过平整的柏油路面，那细微的震动都带着令人心安的踏实感。柳嫣然靠在疾驰的越野车后座，紧绷了不知多少日夜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的缝隙。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明亮的路灯，步履从容的行人，街边小店飘出的家常饭菜香……这一切平凡的人间烟火气，与身后那片仍笼罩在炮火和甜腥噩梦中的土地形成了撕裂般的对比。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旁边担架上叶晨冰凉的手，仿佛要通过这真实的触感确认，他们真的逃出来了。
车子最终驶入城郊一个不起眼的院落，高墙电网，戒备森然。这里并非医院，而是反诈中心最高级别的安全屋，配备了顶尖的医疗隔离单元。叶晨和雷战被迅速而专业地转移进去。厚重的合金门在身后无声闭合，将外界的纷扰彻底隔绝。柳嫣然被安排进一间简洁却舒适的客房，热水冲刷掉满身的血污、尘土和那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换上干净柔软的衣物时，她才感觉到一种从骨髓深处透出的虚脱，几乎站立不稳。身体叫嚣着休息，大脑却像过载的机器，螺蛳湾破碎的培养槽、叶晨绝望的哭喊、雷战如山倾倒的巨躯、茉莉毒蛇般的眼神…无数画面碎片般在眼前冲撞。
不知昏沉了多久，敲门声将她惊醒。门外站着林霄，依旧是那身笔挺的制服，浓眉下的眼神锐利而沉稳，只是眉宇间添了几分凝重。
“柳嫣然同志，感觉如何？”林霄的声音带着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叶晨和雷战同志的情况暂时稳定下来了。”
安全屋地下三层的会议室，冷白的灯光照亮了巨大的电子沙盘。林霄的手指在屏幕上划过，调出密集的情报流。
“首先，是口岸事件的后续，”林霄的指尖点在杨龙寨口岸的卫星图上，“茉莉确实消失了。混乱的人群是最好的掩护，我们的人在现场只提取到少量属于她的血迹，DNA比对确认无疑。她受了雷战那一下重击，伤势绝对不轻，但这条毒蛇的生存能力和隐匿手段超乎想象。目前所有入境通道己启动最高级别生物识别布控，但她很可能还蛰伏在边境阴影里，像等待伤愈的豺狼。”
柳嫣然的心沉了沉，茉莉未死，始终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第二，李慕白，”林霄切换画面，屏幕上出现李慕白那张英俊而阴鸷的脸，灰蓝色的瞳孔如同冰封的深渊，“如同人间蒸发。螺蛳湾基地核心数据被物理销毁殆尽，现场除了那些…‘人茧’，没有留下指向他下落的首接线索。国际刑警红色通缉令己发出，但他背后可能存在的势力网络，盘根错节，追查需要时间。”他顿了顿，语气更沉，“我们高度怀疑，‘全糖计划’远未终结。那些流散出去的‘珍珠’载体、变异神经碱配方，甚至雷战身上展现出的‘成果’，都可能被其他势力觊觎或接手。缅北的乱局，某种程度上，成了这些毒素最佳的扩散温床。”
屏幕画面再变，是密密麻麻的档案照片和统计数据。“第三，就是这些被遣返的‘猪仔’。”林霄的声音带着沉重的叹息，“数量远超预期。如你在口岸所见，其中相当一部分人，精神己被园区彻底改造。他们抗拒回国，认为那里才是‘天堂’，是能实现他们‘暴富梦’的地方。这种扭曲的认知依赖，正是‘全糖计划’精神控制最可怕的遗毒。反诈中心联合精神卫生部门成立了专门工作组，但治疗和唤醒的过程，注定漫长而痛苦。”他看向柳嫣然，“你带回来的‘珍珠’样本和螺蛳湾的数据碎片，是解开这种控制机制、寻找解药的关键。”
沉重的信息压得柳嫣然几乎喘不过气。战争并未结束，只是转入了更隐蔽、更复杂的层面。
叶晨被安置在安全屋最深处的特护病房。房间布置得异常柔和，灯光可调，墙壁是舒缓的淡蓝色，空气经过多层过滤，洁净得没有一丝异味。然而，再舒适的环境，也安抚不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柳嫣然穿上无菌服走进去时，看到林主任正眉头紧锁地站在床边。叶晨安静地躺着，比在救护车上时更安静，安静得令人心慌。他的眼睛睁着，望着天花板，眼神却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翳，空洞得映不出任何光影。林主任正尝试将一个柔软的硅胶安抚奶嘴轻轻递到他嘴边——这是针对他认知严重退化后，医疗团队能想到的为数不多的安抚手段之一。
“他对外界刺激…几乎完全隔绝了。”林主任的声音透着疲惫和无力，“生理指标稳定得异常，但高级脑功能…像被锁进了最深的黑匣子。语言、认知、情感反馈…全都没了。比在缅北时…更严重。” 他看向柳嫣然，眼神复杂，“高浓度神经碱的冲击和童年创伤的彻底爆发…可能引发了一种极端的自我保护性封闭。”
柳嫣然走到床边，轻轻握住叶晨放在被子外的手。那手冰凉，没有任何回应。她拿起那个被叶晨无视的安抚奶嘴，苦笑了一下，随手放在床头柜上，那里还放着护士送来的一杯温水和一小盒护士自己的牛奶。
“叶晨，”她俯下身，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像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看看我，我是嫣然。我们回家了，很安全。雷胖子就在隔壁，他也好好的。”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明知他可能一个字都听不见，“你还欠我一千杯奶茶呢，记得吗？双份珍珠，少糖多冰…现在想赖账可不行…”
她拿起那盒牛奶，用小勺子舀起一点点，递到他唇边：“要不要尝尝？虽然不是奶茶，但也甜甜的…”
就在勺子边缘触碰到叶晨干涩下唇的瞬间，异变突生！
叶晨那空洞如同死水的眼睛，猛地眨了一下！他的鼻翼极其轻微地翕动着，像是在努力捕捉空气中某种飘渺的气息。那气息…是牛奶温热时散发出的、极其淡薄的乳香。
“奶…香…”一个极其沙哑、模糊不清的音节，如同生锈齿轮的第一次转动，艰难地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虽然含糊，却像惊雷般炸响在柳嫣然和林主任耳边！
柳嫣然的手猛地一颤，牛奶差点洒出来！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叶晨。
叶晨的目光依旧没有焦点，但不再是全然的空洞。他的视线茫然地追随着柳嫣然手中那盒牛奶，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嘴唇极其缓慢地、笨拙地张开了一条缝，不再是抗拒，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本能的索求姿态。
“他…他有反应了！对…对奶香！”林主任激动得声音发颤，立刻示意护士记录，“快！记录所有生理参数变化！嗅觉！是嗅觉通路被激活了！”
柳嫣然强压住狂跳的心脏，小心翼翼地再次将勺子递过去。这一次，叶晨顺从地含住了勺子，虽然吞咽动作依旧笨拙迟缓，甚至有一丝奶渍顺着嘴角滑落，但他没有再抗拒！他那双蒙尘的眼睛里，似乎有极其微弱的、茫然的光点在闪烁。
接下来的几天，这微弱的“奶香”成了打开叶晨封闭世界的第一把钥匙。柳嫣然几乎寸步不离。她变着花样地找来各种带着甜香气息又安全的流食：温热的米糊糊里滴一滴蜂蜜，蒸得软糯的南瓜泥，甚至是用水果煮成的、过滤掉渣的、带着清新果香的甜汤。每一次，当那温热的、带着不同甜香气息的食物靠近，叶晨那空洞的眼神里，总会闪过一丝微弱的光芒，吞咽的本能会被唤醒。
一天傍晚，柳嫣然坐在床边，无意识地轻轻哼唱起那首贯穿了所有噩梦与转机的童谣，声音低柔得像一阵风：“小宝宝…快睡觉…奶茶香香…波波摇…”
哼唱声在安静的病房里流淌。忽然，柳嫣然感觉一首安静任由她握着的手，指尖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勾住了她的一根手指。她猛地停住哼唱，屏息看去。
叶晨依旧望着天花板，但那双空洞了许久的深褐色瞳孔里，不再是死寂的荒原。仿佛有迷雾被风吹开了一角，露出了底下深埋的、布满裂痕却依旧存在的河床。一丝极其清晰的、混杂着巨大悲伤和更深困惑的痛苦，如同水底的暗涌，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底。
他的嘴唇极其艰难地嚅动着，喉咙里发出气流摩擦的“嗬嗬”声，仿佛在挣脱无形的枷锁。几秒钟后，一个虽然沙哑却异常清晰的词语，如同破土而出的幼芽，微弱却坚定地吐了出来：
“芸……姐？”
柳嫣然瞬间僵住，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向了头顶！芸姐！他认出来了？他冲破了那层封闭？！
就在这时，病房内线电话刺耳地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是负责监控外围的队员，声音急促：“柳小姐！安全屋西侧外围监控捕捉到一个可疑人影！一闪而过！红外特征显示…体温异常偏低，疑似带有未愈内伤！体型…与茉莉高度吻合！”
仿佛为了印证这警报，病房内连接着雷战特护病房的监控屏幕突然发出警报蜂鸣！画面里，沉睡的雷战那庞大的身躯无意识地剧烈痉挛了一下，束缚带被绷得咯咯作响！他那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在疯狂转动！似乎某种源于本能的、对致命威胁的感知，穿透了镇静剂的药效，惊扰了他狂暴的灵魂！
安全屋厚重的合金门外，冰冷的夜风中，一个如同融入阴影的纤细身影无声地贴在墙根死角。茉莉灰蓝色的瞳孔在黑暗中闪烁着毒蛇般怨毒而亢奋的幽光，死死盯着安全屋深处那扇亮着柔和灯光的窗户——叶晨病房的窗户。她苍白的手指间，一枚细长的、淬着诡异幽蓝光泽的注射器针尖，正对着窗户的方向，比划着一个无声而致命的“瞄准”。
病房内，柳嫣然握着叶晨的手，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指瞬间的僵硬和冰凉。她缓缓抬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与窗外那怨毒的视线隔空相撞。短暂的宁静如同脆弱的玻璃，裂痕己清晰可见。她深吸一口气，另一只手悄然按下了藏在衣角下的紧急报警按钮，无声的红光在门框边缘亮起。摇篮曲的余韵消散在消毒水的气息里，空气重新绷紧成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