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擦亮,染坊前的青石板还凝着露,我站在新刷的朱漆台阶上,手里攥着那块裹了二十年的星霜锦。
"都围过来。"我拍了拍铜盆,声音哑得像破风箱——这是我这月第七次试着发声,陆宴说只要坚持练,总能找回当年被毒哑前的声线。
染坊的伙计们慢慢围过来,阿福扛着半袋靛蓝染料,靛粉沾了半边衣襟;老周头搓着染得发青的手指,眼皮首跳——他是主母安插的眼线,昨儿见陆宴替我挡刀时,那把淬毒的匕首离我咽喉不过三寸。
我展开星霜锦,金线银线在晨光里流成河。"从今日起,染坊废除旧例。"我举起帕子,用小楷在上面写:"设染师堂,每月初三、十五开堂授课,会染布的手艺人都能坐上来,压箱底的本事不许藏着。"
人群炸开了。
阿福的靛蓝袋"咚"地砸在地上:"少夫人,这是要断老规矩?"老周头扯着嗓子喊:"主母当年说...""主母?"我转头看向他,帕子上的字力透纸背,"主母现在在偏院吃斋念佛,染坊的规矩,我说了算。"
风掀起星霜锦的边角,露出最底下那行血字——"此技断送我夫性命,今当毁之"。
我娘的字迹在风里发颤,可我知道,她真正想毁的,是藏起这门手艺的人心。"这星霜锦,"我把帕子按在锦缎上,"不传外姓,唯忠者得承。"
老周头突然跪下来,膝盖砸在青石板上"咚"一声:"少夫人,我错了!
主母每月给我五钱银子,让我盯着染缸水位...我这就把账本交出来!"
我蹲下身,替他擦了擦额角的汗。
他手背上全是染布的裂纹,像老树皮。"去把染师堂的桌子擦干净,"我在帕子上写,"第一堂课,教你们怎么染出能经住北境风雪的红。"
他爬起来时,撞翻了阿福的靛蓝袋。
靛粉扑簌簌落下来,在青石板上染出片蓝云——像极了陆宴昨天渗血的衣袖。
深夜,我揣着那方绣帕摸进陆宴的院子。
他正坐在烛火下擦刀,左臂的绷带渗着淡红,刀身映出他眼尾的淡疤。"伤口又裂了?"我拽住他的手腕,指尖触到绷带下的热度。
他反手握住我的手,放在烛火旁:"李嬷嬷说,新换的金疮药要捂着才好得快。"烛火在他眼底晃,我看见自己的影子,映着他虎口的茧——那是握剑的茧,不是握笔的。
我展开绣帕,江南地图上密密麻麻的红点,是这半个月我跟着染布商走街串巷记下来的:"主母和青衣客的联络点,每个月十五用染花布传递消息。"我用指尖在他掌心画:"七日内,可一网打尽。"
他的手指突然蜷起来,把我的手包在掌心里。"你这半个月,每天天不亮就跟着货郎出城,"他声音低得像耳语,"万一被发现..."
"所以才要你替我挡刀啊。"我抽回手,在帕子上画了朵并蒂莲——这是我们第一次合作时,我染给陆家的救命布。
他突然笑了,把帕子收进怀里:"明儿让暗卫跟着你,走水路。"
窗外传来更漏声,三更。
我正要起身,李嬷嬷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带着股老沉水香。"少夫人,"她掀开帘子,手里攥着个油布包,"主母房里的樟木箱,最底下有个暗格,我翻出这封信。"
油布包拆开,是封发脆的信笺。
我刚要抽,李嬷嬷按住我的手:"陆公子看。"她鬓角的银簪闪了闪,那是陆宴十年前给她治儿子时,她卖了嫁妆打的。
陆宴接过信,刚展开半页,窗外突然传来瓦片碎裂声。
他猛地把我拽到身后,刀己经出鞘。
"想抓我?"主母的声音从院外飘进来,混着夜露的凉,"陆家的暗桩,我养了八年!"
我看见她的影子在院墙上晃,鬓边的鎏金步摇刮着青瓦,发出刺耳的响。
陆宴的暗卫从西面八方围过来,灯笼亮起时,主母己经退到花园凉亭,手里攥着根银簪,尖上泛着幽蓝。
"你们以为查到几个联络点就赢了?"她踉跄着后退,步摇上的珍珠掉了两颗,"陆家的根,在朝堂上扎了二十年!"银簪尖抵住咽喉,"真正的风暴...还未开始!"
"不要!"我想冲过去,被陆宴拦腰抱住。
血溅在凉亭的红柱上,像朵开败的牡丹。
主母的尸体缓缓滑下去,鎏金步摇滚到我脚边,珍珠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和我娘坠河前塞给我的玉锁上的珍珠,一模一样。
后半夜,我站在染坊门口。
新挂的星霜锦被夜风吹得翻卷,像要飞起来。
陆宴的披风搭在我肩上,带着他身上的沉水香。"往后,"他的声音贴着我耳后,"我不再只是你的夫君,更是你的战友。"
我转身看他,月光落在他眼尾的疤上,像道淡白的痕。
指尖轻轻碰他掌心,画了朵无刺的莲——花瓣是软的,根须却像铁线,缠紧他的指节。
"李嬷嬷的信..."我刚开口,他捏了捏我的手:"明早看。"
远处传来打更声,五更天了。
染坊后巷的老染缸在月光下泛着黑,像口沉默的井。
我知道,井里沉的不只是主母的秘密,还有陆家的、镇北王府的,甚至我娘的。
李嬷嬷的信就放在陆宴的书桌上,封皮被夜露浸得发潮。
我望着那抹潮湿的痕迹,突然听见染坊里传来轻微的响动——是老周头在擦染师堂的桌子,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什么。
新的太阳就要升起来了,可有些东西,才刚刚开始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