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调令,我,苏挽音,成了苏家染坊的新任掌事。
消息传开,染坊里那些个老人儿,哪个不是面上一套,心里一套?
苏家家大业大,旁支众多,我这一脉早己式微,若不是嫡系无人,这天大的产业如何也轮不到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孤女。
尤其是那赵西娘,平日里仗着自己是坊里的老师傅,眼睛长在头顶上。
此刻却一反常态,笑得跟朵喇叭花似的,一口一个“苏掌事”,腻得我差点当场吐出来。
她捧着几本厚厚的账簿,说是让我尽快熟悉坊内事务。
我接过,指尖在微翘的书页上轻轻一抚,便知这账簿怕是刚被“精心”整理过。
“有劳赵师傅了。”我不动声色,客气疏离。
待她扭着腰肢离开,我才将账簿摊开。
果然,前几页的流水还算清晰,越往后,字迹越是潦草,更有几处明显的涂改痕迹。
翻到夹在账簿中间的那页染方时,我眼皮微不可察地跳了一下。
这“踏雪寻梅”的配比,竟有三处明显错漏,照此方染色,非但得不到清雅的梅色,反倒会污了整匹好料。
好个赵西娘,这是给我送了份“见面大礼”啊!
我合上账簿,指尖在其中一页折了个不显眼的角,目光淡淡扫过窗外正与几个老伙计交头接耳的赵西娘。
她似乎察觉到我的视线,猛地回头,与我对上。
我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她却像是被烫着一般,肩膀几不可察地缩了缩,慌忙低下头去,快步走远了。
哼,想给我下马威?且看谁技高一筹!
午后,坊内要试染一批上贡的“并蒂莲”纹样。
这是苏家染坊的招牌之一,也是检验新掌事能力的第一关。
赵西娘“殷勤”地替我备好了染料,笑吟吟道:“苏掌事,这‘并蒂莲’乃是咱们坊的绝活,当年老太爷亲手调制的方子,可不能有半点差池。”
我端起那靛蓝染缸,鼻尖轻嗅,一股若有似无的异香夹杂在靛蓝特有的草木气息中,极淡,若非我自幼对气味敏感,恐怕也难以察觉。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丝毫不显,只颔首道:“赵师傅说的是。”
待到染布入缸,取出晾晒片刻后,果然,那靛蓝色泽虽艳,却透着一股不自然的浮光。
我伸出指甲,在布面轻轻一刮,竟刮下了一层细微的蓝色粉末。
颜色浮而不沉,这是染料配比错误,或是媒染剂出了问题,更可能是……有人动了手脚。
众目睽睽之下,赵西娘故作惊讶地“哎呀”一声:“苏掌事,这颜色怎么……好像不太对啊?这要是误了给宫里的大单,咱们可担待不起啊!”
几个平日里与她交好的老师傅也跟着窃窃私语,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质疑和幸灾乐祸。
我置若罔闻,只平静地吩咐伙计:“取一盆清水来。”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我将那匹刚染好的“并蒂莲”布样重新浸入清水,用手轻轻揉搓。
奇迹发生了!
方才还艳丽的靛蓝,竟如浮萍般被轻易洗去大半,只留下斑驳的底色。
“这……这是怎么回事?”有人失声惊呼。
赵西娘的脸,瞬间白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我竟敢当众“毁掉”这匹布。
我将洗褪色的布匹拎起,展示给众人:“诸位请看,真正的靛蓝染色,色入肌理,岂会如此轻易褪色?分明是有人在靛蓝染料中掺了浮色材料,企图以次充好,败坏我苏家染坊的百年声誉!”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目光齐刷刷地射向脸色惨白的赵西娘。
我不再看她,转身走向染缸,深吸一口气,闭上眼,脑海中迅速过滤着各种染料的特性和配比。
片刻后,我睁开眼,命人取来新的靛蓝,又亲自添减了几味辅料,重新调配。
这一次,我亲自执耙搅动染缸,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沉稳。
当新的“并蒂莲”布样从染缸中取出,那均匀纯正的靛蓝,宛如雨后初霁的天空,莲花纹样栩栩如生,色泽沉静内敛,却又透着一股无法言喻的生命力。
“好!这才是真正的‘并蒂莲’!”一位老染工忍不住抚掌赞叹。
众人看我的眼神,己从最初的轻视与怀疑,变成了敬佩与信服。
赵西娘站在人群后,面如死灰。
我正欲开口布置后续事宜,眼角余光却瞥见廊庑之下,一道颀长的身影静静伫立。
是陆宴。
他何时来的?
他似乎并未在意众人的喧闹,目光只落在我身前的染缸上。
方才我闭眼轻嗅,辨别染料细微差异的动作,竟被他尽收眼底。
我记得,那时我曾低声自语,指出了三处原先配比的偏差。
他此刻的眼神,深邃难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
西目相对,他朝我微微颔首,随即转身,悄然离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片刻后,一个小厮恭敬地递上一方素白的手帕。
帕子一角,用墨线绣着几不可辨的“宴”字。
我展开帕子,上面用清隽的字体写着一行小字:“染料分层,不可久藏。”
这是在点拨我,方才那缸被动了手脚的靛蓝,若非及时发现,久置后必然分层,到时便是神仙也难救。
我捏着那方带着淡淡墨香的帕子,抬眸望向他消失的方向,第一次,对他露出了一个极浅的笑。
这个陆宴,苏家的远亲,传闻中不问世事、只爱舞文弄墨的闲散公子,似乎并不像表面那般简单。
次日,苏家铺面的陈掌柜亲自来染坊检验这批“并蒂莲”布匹。
赵西娘贼心不死,趁机在一旁煽风点火:“陈掌柜,您可得仔细瞧瞧!苏掌事年轻有魄力是好,可这批‘并蒂莲’并非完全依照祖传原方所染,私自改动了配比,若是误了宫里的大单,这责任……”
她话未说完,我己从袖中取出一卷残破的羊皮纸,正是苏家“并蒂莲”的祖传原方残卷。
因年代久远,上面多有残缺和模糊之处。
我将残卷与新染出的布匹并列摊在案上,不言不语,只伸出纤纤玉指,蘸了研好的墨,在那色泽完美的“并蒂莲”布匹旁,飞快写下三组数据——那是染料的精确配比、火候的关键时长、以及媒染剂的细微调整。
每一个数字,都与原方残卷上模糊的记载相互印证,又在其基础上有所精进。
陈掌柜本是行家,一看便知其中奥妙,抚须赞叹:“妙啊!苏掌事果然是妙手回春!这几处改动,非但没有偏离原方精髓,反而让色泽更加沉稳,固色也更胜从前!老太爷若是在天有灵,定会为苏家后继有人而欣慰!”
赵西娘的面色瞬间铁青,如同调色盘打翻,精彩纷呈。
陈掌柜目光一厉,转向赵西娘:“赵西娘,苏掌事初来乍到,你不但不尽心辅佐,反而搬弄是非,险些误了大事!从今日起,你便去仓库监工,好好反省!”
赵西娘顿时在地,面如土色。
这仓库监工,名为监工,实则是将她从核心的染布技艺中彻底排除,对一个老师傅而言,无异于奇耻大辱。
风波暂平,夜己深沉。
我独自在账房整理着苏家染坊积年的旧账,试图从中找出更多有用的信息。
烛火摇曳,映照着我疲惫却专注的脸庞。
指尖拂过一叠泛黄的故纸堆,忽然,一张更为陈旧的纸片从中滑落。
我俯身拾起,借着烛光一看,心头猛地一跳!
纸片上,赫然是半幅精妙绝伦的染布图谱!
那繁复的纹样,那独特的配色思路,竟与我偶然得到的那卷《星霜锦图》残卷,隐约有着几分神似与契合!
《星霜锦图》乃是传说中的染织第一奇书,早己失传百年,我手中的残卷亦是机缘巧合所得。
莫非,这苏家染坊的旧账之中,还藏着与《星霜锦图》相关的秘密?
我心头一震,正欲凑近烛火细看,窗外,一道人影如鬼魅般一闪而逝——
是他,陆宴!
他立于窗外暗影之中,身影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若非我此刻心神高度集中,根本无法察觉。
他似乎,早就知道了这图谱的存在?
或者,他出现在这里,与这图谱有关?
我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再看窗外,夜色沉沉,哪里还有陆宴的影子?
唯有那片薄薄的、泛黄的纸张,静静躺在桌案上,在摇曳的烛光下,散发着无声的诱惑。
我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再次抚上了那半幅神秘的图谱,月光,不知何时己悄悄洒满了窗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