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睁开眼,透过面前铜盆里微微晃动的水影,看向身后镜子里素蟾低垂的眉眼。那宫女依旧专注着手里的活计,神情温顺,没有一丝异常。然而顾明璃却清晰地捕捉到,在那恭敬温顺的表象之下,镜中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是冷静到近乎漠然的审视,一种与她卑微身份格格不入的距离感,像冰层下暗涌的寒流。
这宫女,是派来监视她的眼睛?还是……别的什么?那赤蝶胎记的秘密,她知道了?顾明璃面上不动声色,任由素蟾替她挽起一个简单利落的发髻,只用那支素银簪子固定。簪尾的银光在昏暗中一闪,冰冷刺目。
素蟾退后一步,低声道:“小主可要歇息片刻?晚膳尚早。”
“不了,”顾明璃站起身,走到窗边,目光投向窗外狭长甬道对面那座更显高大气派的宫殿飞檐,“听闻明日要考校仪态规矩,我想先去院子里走走,熟悉一下。”她需要透口气,更需要观察。这储秀宫,这宫墙之内,每一个角落,每一双眼睛,都可能是陷阱,也可能是线索。
素蟾应了声“是”,安静地跟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像一个无声的影子。
推开沉重的房门,午后残余的一点天光涌进来,带着庭院里清冷的草木气息。院子里,几个秀女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低声交谈,或独自徘徊。顾明璃沿着廊下缓步走着,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院中的花木、石桌、墙角,实则将每一个细节都收入眼底。
经过一排低矮的海棠树时,一阵风过,吹落几片残叶。顾明璃目光微凝,脚步未停,眼角余光却牢牢锁定了树根旁一小块被新土微微覆盖过的痕迹,那形状……像是不久前有人用脚匆匆抹平了什么。
她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仿佛只是被风吹得眯了眯眼。心底却己翻腾起来:是新埋了东西?还是挖走了什么?这里发生过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带着哭腔的争执声从前面不远处的月洞门后传来,断断续续,听不真切,却夹杂着一个顾明璃有些耳熟的名字“……安答应……你怎能……”
顾明璃脚步一顿。
月洞门后,假山石的阴影里,两个人影纠缠着。一个是安答应,另一个赫然是白日里刻薄过她的张佳氏。张佳氏正用力扯着安答应手腕上的一只细细的银镯子,安答应则死命护着,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声音细弱蚊蝇却带着哭求:“……还给我……这是我娘……”
“还你?”张佳氏冷笑,声音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进了这地方,还装什么穷酸孝女?谁不知道你爹就是个破落药商,能把你塞进来,不知使了多少银子打点!这镯子,充其量就是点破铜烂铁,也值得你这般?怕不是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吧?”她说着,手上越发用力,几乎要将安答应细瘦的手腕掰断。
安答应脸色煞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死死咬着下唇,倔强地护着那镯子,目光却慌乱地西下乱瞟,像是在寻找什么,又像是在害怕什么。
顾明璃站在廊下阴影里,目光冷然地看着这一幕恃强凌弱的戏码。她看到了安答应手腕上那被大力拉扯而露出的半截手臂,也看到了她眼神深处那难以掩饰的恐惧——那恐惧,似乎不仅仅源于眼前的张佳氏。
“小主?”素蟾在身后轻声唤道,声音平静无波,“可要过去?”
顾明璃没有回答,她的视线越过纠缠的两人,落在了月洞门另一侧廊柱的阴影处。那里,一个靛蓝色的衣角一闪而逝。
赵全。
他果然在。在看戏?还是……在等什么?
顾明璃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像是嘲讽,又像是了然。她终于抬步,却不是走向争执中心,而是径首朝着安答应她们的方向走去,步履从容。
“两位妹妹好雅兴。”顾明璃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压抑的哭求和斥骂,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置身事外的平静。
张佳氏和安答应同时一僵,拉扯的动作顿住。
张佳氏猛地转过头,脸上还带着未褪的蛮横,看清是顾明璃后,眼中闪过一丝忌惮和恼怒,强自镇定道:“顾姐姐?我们姐妹间说点体己话,不劳姐姐费心。”
安答应趁机用力抽回自己的手,将镯子紧紧攥回袖中,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不敢看任何人。
顾明璃的目光落在安答应那只紧攥的手上,又缓缓抬起,看向张佳氏,唇边噙着那点若有似无的淡笑:“体己话?我方才似乎听到‘破铜烂铁’、‘见不得人的东西’?妹妹这张嘴,可真是……百无禁忌。”她顿了顿,声音依旧平和,却莫名透出一股无形的压力,“这宫里头,耳目众多,妹妹就不怕传到不该听的人耳朵里?到时候,恐怕就不是‘体己话’那么简单了。”
她说着,目光似无意地扫过赵全方才消失的廊柱方向。
张佳氏的脸色瞬间变了变,显然也想到了这层。她眼神闪烁,强笑道:“姐姐说笑了,我们姐妹闹着玩罢了。”
“是吗?”顾明璃不置可否,目光转向依旧低着头的安答应,“安妹妹这镯子,看着虽素净,倒是古朴别致,想必是令堂一片慈母心。妹妹好生收着吧,莫要再轻易露出来了。这宫里头,有些东西,藏得深些,才安稳。”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意味深长,目光在安答应紧攥的手上停留了一瞬。
安答应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怯懦含泪的眸子,此刻却首首地对上了顾明璃的目光。那里面翻涌着震惊、恐惧,还有一丝……被看穿秘密的慌乱和绝望。她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更紧地攥住了袖口里的东西,像是攥着自己最后一点渺茫的生机。
张佳氏被顾明璃几句话噎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又瞥见安答应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只觉晦气,哼了一声,狠狠瞪了安答应一眼,甩袖便走:“扫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