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蟾不知何时也爬了上来,就伏在她身侧稍低的位置,同样浑身湿透。蓑衣宽大的帽檐下,素蟾的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首线,雨水顺着她苍白的下颌不断滴落。她死死盯着下方庭院里那个癫狂如魔的身影,眼神复杂得难以分辨,是震惊?是恐惧?还是……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麻木?握着伞柄的那只手,指节用力得几乎要戳破皮肤,在湿冷的蓑衣下,无人看见的地方,微微颤抖着。
又一道刺目的闪电炸开,将皇帝那张因暴怒和疯狂而完全扭曲的面孔照得纤毫毕现。那双平日里深不可测的帝王眼眸,此刻只剩下嗜血的赤红和一种彻底崩毁的空洞。木梁砸在画像上,碎裂的木屑混合着湿透的画布颜料西下飞溅。
顾明璃猛地闭上眼,冰冷的雨水顺着眼睫滚落,如同泪水。再睁开时,她强迫自己从那惊心动魄的癫狂景象上移开视线,目光如刀,扫向这冷宫荒庭的每一个角落。残破的佛堂飞檐、倒塌的假山石、疯长的荒草深处……那些地方,是否也藏有皇后口中指向的“听瓮室”的铜管?抑或是嵌于假山石缝中、用于监控的冰冷铜镜?这整个冷宫,是否也如东西六宫一般,是皇帝“莺莺计划”下被严密监视的又一座囚笼?
就在她目光逡巡之际,皇帝似乎力竭,一个趔趄重重摔倒在泥泞里,溅起大滩浑浊的水花。他手中的木梁脱手飞出,滚落一旁。他趴在冰冷的泥水中,身体剧烈地起伏、颤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粗重喘息,先前那骇人的暴虐似乎被这一跤摔散了大半,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颓唐和空洞。
顾明璃心念急转,不能再留!她朝素蟾使了个眼色,两人如灵猫般,顺着湿滑的石堆,悄无声息地向下退去。
双脚重新踏上湿漉漉的地面,踩在积水里,发出轻微声响。顾明璃不敢停留,拉着素蟾,迅速闪入佛堂塌陷处更深、更浓重的阴影之中。她背靠着冰冷刺骨的残壁,胸膛剧烈起伏,冰冷的蓑衣紧贴着湿透的里衣,寒意首透骨髓。
素蟾紧挨着她,同样急促地喘息着。油纸伞早己收起,雨水肆意冲刷着两人。黑暗中,素蟾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因寒冷或惊悸而产生的微颤:“小主,我们……快走?”
顾明璃没有立刻回答。她微微侧头,最后望了一眼冷宫高墙内那片吞噬了帝王疯狂与无数妃嫔枯骨的黑暗。惊雷再次炸响,惨白电光瞬间映亮她湿透的侧脸。水珠顺着她紧抿的唇角滑落,那张清丽面容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只余下石雕般的僵硬与苍白。她的瞳孔深处,却像是被那电光点燃,骤然收缩成一点,映着高墙内深不见底的黑暗,如同燃起了幽冷的火焰——那里面翻涌的,是刚刚窥见的、足以颠覆一切的惊悚真相所带来的巨大冲击,以及一种被冰冷雨水也无法浇灭的、尖锐刺骨的寒意。
素蟾隐在更深的暗影里,看着顾明璃被电光照亮的侧脸和她眼中那点幽火,微微垂下眼睑,湿透的睫毛在无人可见的黑暗里,无声地、极轻微地颤了一下。
窗外的雷声己不是沉闷的鼓点,而是连成了片,如同九霄之上有巨神在拖曳着沉重的锁链,轰隆隆碾过紫禁城层层叠叠的琉璃瓦顶,震得人心也跟着突突乱跳。豆大的雨点砸在窗纸上,噼啪作响,汇聚成一片白茫茫的喧嚣。顾明璃躺在冰冷的锦被里,听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竟比那雷声还要响亮几分。
白日里长春宫的一幕在脑海中反复上演。
皇后那温润的嗓音,在雷声炸响的余韵里,轻飘飘地说起西六宫佛堂附近的旧事——“不清不楚的异响扰人清梦。听着……怪疹人的。”
像一枚淬毒的针,精准地刺入她的脑海。西六宫,佛堂,紧挨着的冷宫禁地!那绝非一句闲话家常,皇后每一个咬字都清晰无比,甚至扫过自己时那极其短暂的一瞥……那是刻意的指引!
一个冰冷的念头破土而出:皇后要她去!去窥探那雷雨夜里,冷宫深处掩藏的秘密。
这念头如此惊悚,却又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引力。她猛地坐起身,黑暗里急促地喘息。素蟾在外间值夜,呼吸均匀悠长,似乎早己睡熟。顾明璃赤足踩在冰凉的地砖上,悄无声息地摸到妆台旁,指尖触碰到一件半旧深青色的粗布宫女服——入宫前悄悄备下的,今夜,是它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她动作极快,褪下寝衣,换上那身不起眼的深色衣裳,又将一头青丝紧紧盘起,塞进同色的布帽里。昏暗中,铜镜只映出一个模糊的、几乎要融入暗影的影子。她没有点灯,只凭记忆和窗外偶尔撕裂夜空的惨白电光,摸索着,屏息凝神地拉开了偏殿沉重的门栓。
“吱呀——”
极细微的声响,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雷雨声里。顾明璃侧身闪出,反手轻轻合拢殿门。冰冷的雨水兜头浇下,瞬间打透了单薄的布料,寒意刺骨。她深吸一口气,将那点寒意压入肺腑,反而激出一股孤注一掷的锐气。
巡夜侍卫的脚步声和灯笼的光晕,在雨幕中显得朦胧而遥远。顾明璃将自己紧紧贴在回廊最深的阴影里,如同蛰伏的壁虎。她熟悉这条通往西六宫后部荒僻之地的路径——抄近路,穿荒园,绕开几处必有人看守的宫门。雨水冲刷着路面,掩盖了她踩在湿滑青苔上的足音。她绕过一座假山,借着假山石孔洞透出的、侍卫灯笼扫过的光,精准地判断着他们巡查的间隙,在雷声最响的刹那,猫腰窜过空旷的月台。
越往深处走,灯火越是稀疏,最后只剩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喧嚣的雨声。残破的佛堂轮廓在泼天雨幕中如同蛰伏的巨兽,飞檐上残缺的脊兽被闪电映照得狰狞可怖。佛堂左侧,便是那道隔绝了所有繁华与生机的冷宫高墙。雨水疯狂地砸在紧闭的、被岁月蚀刻得斑驳不堪的宫门上,溅起浑浊的水花。